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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士们一路将陆鸿影拖进大将军府,送进一团辉煌的光影之中。
大将军府占地面积极大,府内别有洞天。幽绿的草坪洒满星光,一段段黑色的回廊精巧而蜿蜒,宛如长蛇一般卧在草地中。月色流泻下来映在池面上,恍若一面斑斑驳驳的铜镜。石桥上汉白玉的栏杆像一根根剔透的白骨,桥边两侧放着大盆大盆火红的鸢尾花,看上去既怪异又妖艳。六棱石子路曲曲折折,似乎绘成了某种图腾,镶嵌在大地上。而那些亭台楼阁也像极了随风飘荡的璎珞,在虚无之中不断战栗着。
这座府邸在陆鸿影眼中渐渐变为了一个充满神秘感的黑色彩绘漆盒,其中包罗万象,而她正伸手向里面探寻着。
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侍女们排着长队,从卫士那里接手了陆鸿影,而后便把她按在澡盆里。玫瑰花瓣的香气冷不丁地扑鼻而来,陆鸿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几双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洗洗搓搓,陆鸿影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正在被人清洗的猪肉。好不容易清洗完毕,又有一群侍女出来给她换上新衣,梳妆打扮,一切如行云流水。
陆鸿影表面上像个木偶一样任由这些人摆弄,但内里却已经心惊肉跳。高丞相的这位儿子一直有些不良的传闻,据说他在十四岁时就已经与自己父亲的宠妾有染,如今他把自己带进府,莫非是要……陆鸿影冷汗直冒,简直不敢再想象下去。
经过了一番精心准备,陆鸿影被塞进一间卧房。她环视四周,脑中开始计划如何逃走。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她的思考被打断。高澄一脸笑意地走进来,站在陆鸿影面前。一道目光在陆鸿影身上游走,盯得她心里直发毛。高澄伸出修长的手指,捏住陆鸿影的下巴。
陆鸿影慌了心神,高澄俊美的容颜也变得邪恶可怕。她急忙把头缩回来,身子向旁边挪动了几分。
见状,高澄忽然大笑起来:“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至于么。况且本将军对你这种瘦小枯干的黄毛丫头半分兴趣也没有。”
“那为何抓我来这里?”陆鸿影问道。
高澄道:“今日你替贺骢将名单送到崔暹府上,立了大功,但这功劳并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因此本将军决定赏赐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高澄一笑:“报效朝廷的机会。”
听罢,陆鸿影心道,什么报效朝廷,报效你们高家才是吧。
“可我今年才十四岁,能做什么?”
“十四岁?那又如何?本将军十二岁的时候官拜侍中,十五岁就入朝辅政了。”高澄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你年纪虽小,但是颇有股子闯劲儿,是颗好苗子,值得好好栽培。”
陆鸿影心道,不如我先假意答应他,日后再找机会逃走。
高澄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陆鸿影,见她眼珠微动,便知她心里一定在暗自打算着:“你若是胆敢逃跑,我就把你圈到猪圈里去。”
“什么?”陆鸿影见高澄说的认真,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
高澄淡淡地道:“从前我手下有个人不服管教,我便将他圈进猪圈,日日食猪食,与猪同寝。半年过后你猜怎么地?他自杀了。”
陆鸿影打了个寒战,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他竟当做家常便饭一般,看来果然如坊间传闻一般,这人是个魔鬼。
这时,陆鸿影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夏沧浪来,等到大叔办完事回来,或许我已经给这魔鬼折磨死了。
夜空中随笔涂抹的云影正在渡远,娟秀的月光包裹着人世间的姿态万千。此时,夏沧浪也已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沿着二十年前的记忆,来到那幢古朴的房子门前,他知道每当这个时候,夏正德总是会在这里。
房门没有关,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夏正德背对大门,负手立于正中,身形显出些许佝偻。旁边的太师椅暗淡无光,高脚架上的花盆里种的萱草也早已干涸得辨不出样子了。夏沧浪轻轻踏上门口的石阶,眼前的人和物仿佛不是真实的,而是一副已经泛了黄的,染上了些许污渍的画卷。
夏沧浪轻咳一声,淡淡开口:“儿子来看望大人你了。”
夏正德身形微震,慢慢转身,眼神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惊讶之色以及一闪而过的喜悦。他盯着夏沧浪看了一会,神情忽然又变得冷淡严肃:“真是天可怜见啊,竟让我这把老骨头在有生之年得见亲儿,只可惜,有人看不到了!”
夏沧浪迎着夏正德灼人的目光,最后还是偏转了视线,平静地道:“儿子不孝,无心承欢膝下。今见椿华萱逝,终天之恨,无以复加,再次请去。”说罢朝父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夏正德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儿子,当年他离家时还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谁知再见面却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沧桑的面容上不知被吹了多少风沙,一身落魄的打扮哪里还能让人联想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吊儿郎当的贵公子。夏正德的心里天翻地覆,不知是何滋味。
“好好,阔别多年,就寥寥几语,想来老夫何能,养出了你这个江湖大侠,怎么求名求利,反成了这副样子?”
“求名,求利?”夏沧浪一时有些恍惚,但紧接着,他嘴里发出一声轻笑,直视着夏正德,“对,除了这个我真想知道还有什么?”
“你个孽障!高堂在此,不思尽孝,耽迷旁门左道,袖手家国天下,你……到现在可还知道回头?”
“家国天下?”夏沧浪猛地放声狂笑起来。
夏正德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道:“你……你笑什么?”
夏沧浪越笑声音越冷:“我笑你为官四十余载,到头来还是什么也不明白!罢了,儿子愚钝,只怕今生今世是回不了头了。不肖子在此祝父亲四体康直,福寿永年。来世你我,莫要相亲。”
“等等!”夏正德见儿子要走,急忙叫住了他,“或许你我父子心结今生难解,但你总该去见见阿媛,她好歹是你的妻子!”
夏沧浪抬头望天,一抹苦笑浮上嘴角:“有些人见了不如不见,你早该让她改嫁的。”说罢,夏沧浪大步流星地跨出夏家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过了一日,夏沧浪回到邺城,只是陆鸿影却消失了踪影。贺骢一直在家里养伤,他虽然也派人出去寻找过,但要在偌大一个邺城寻找一个孤身的小女孩简直如大海捞针。他也命人去崔暹的府上问过,只是崔暹一直唯高澄马首是瞻,又岂会告诉他实话。
看着贺骢鼻青脸肿又一个劲儿道歉的样子,夏沧浪也不忍心责怪他了。到最后,他竟也安慰起贺骢道:“那丫头人小鬼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随后,夏沧浪又在邺城里寻找了几日,依然没有陆鸿影的消息。至此,夏沧浪决定出城去寻找一圈。谁知这一出城,竟与陆鸿影错过了许久,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大将军府内柳绿花红,一片明艳,陆鸿影被关在这里已有几日了。她虽然心里想逃跑想的快要发疯,但却不敢付诸实践,万一被抓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只要一想到整日与猪为伍,陆鸿影便冷汗直流。
这时,高澄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方锦盒,道:“我有个差事要交给你,你替我把这东西送到幽州去。”
“幽州?”陆鸿影望了望那方锦盒,心道,这高大将军怎么总是一出一出的,现在又要玩什么花样?
“为何要我送?”陆鸿影道,“你手下那么多人,随便派一个去不就行了。幽州那么远,你不怕我半路逃跑吗?”
高澄狡黠地一笑,道:“我命人去查过了,贺骢的确有不少远房亲戚,可唯独没有你这一房。我听你说话有些定州口音,刚好我父亲去河北一带核实人口户籍了,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你的家乡所在。你祖籍武川,现住在定州常山县怀北村,你父母亲的姓名还需要我说出来吗?”
“不必了。”既然自己的老底都被摸的一清二楚,陆鸿影还能说什么呢,“万一我在路上被人抢了,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送到怎么办?”
“那就不要怪本将军心狠手辣了。”高澄道,“若是此事办不好,我便会让怀北村永远消失在定州的地界上。明日一早你就动身。”
说罢,高澄留下锦盒,走了出去。陆鸿影盯着那锦盒半晌,想破了头也不明白高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高澄走到门外,唤来一名手下道:“韩风,明日你偷偷尾随在她身后,同她一起去幽州,千万不要被她发现。”
韩风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大将军为何一定要让她去?属下一人前往便已经足够了。”
高澄看了韩风一眼,诡秘地笑道:“你可知那小丫头的父亲是谁?”
“属下不知。”
“陆高飞!”高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陆高飞?她竟是陆高飞的女儿?”韩风大惊道。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高澄冷笑道,“陆高飞这厮不知躲了我们多少年,本将军现在有他的女儿在手,不怕挖不出他这只老鬼。”
韩风道:“大将军是想利用那丫头引陆高飞出来么?”
高澄点头道:“这两天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她不少话,但这小丫头谨慎的很,一直不肯说出他父亲的下落。我担心这小丫头还有事情隐瞒我,但一直把她锁在屋子里也查不出什么,所以我索性放她自由。你去看看她离开邺城后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从幽州回来后报告给我。反正现下那盒子里的物事也不算要紧,且让她去送送看吧。”
第二日,陆鸿影打点好行装,在韩风的监视下踏上了去往幽州的漫漫长路。
就在陆鸿影离开邺城后,高澄在父亲高欢的默许下在东魏朝廷中掀起了一场反贪风暴。七月份,吏部郎崔暹被任命为御史中尉,司州中从事宋游道被任命为尚书左丞,两人一在御史台,一在尚书省,为风暴来临做好了准备。
崔暹首先发力,他一连上了数封奏折,弹劾尚书令司马子如和并州刺史可诛浑道元等人,而宋游道则紧随其后,高隆之,元羡,孙腾,侯景等高官均在弹劾之列。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大有天塌之势。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趁着崔宋二人尚未弹劾到自己头上,纷纷携带着金银细软和家眷们连夜出逃。见此情形,高澄命人层层把守了邺城的各道城门,严格检查来往车辆和行人,偌大的邺城顷刻间沦为一座孤岛。
就在高澄等人兴高采烈地准备关起门来打狗时,陆鸿影已经一路北上,回到了殷州广阿县。这里是她与夏沧浪相遇的地方,对她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在离开邺城之前,她并没有回到贺骢府上,因为说不定那里就有高澄的眼线,她不想再为贺骢带来麻烦。所以夏沧浪究竟是否已经回到了邺城,她也不得而知。但是夏沧浪为她的人生打开了一扇大门,无论以后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在陆鸿影的心里都会永远的留下这位大叔的身影。
广阿县一切如旧,四处还像蒙着一层尘土。见识过了邺城的繁华,陆鸿影的眼界已和几个月前有了大大的不同。如今再度见到县城里一众低矮的房屋和昏暗的街巷,陆鸿影的心里萌生了一种落差感,有一丝悲凉轻轻滑过。她忽然想起夏沧浪那双时常含着悲伤的眼,竟也有几分懂了。
带着恍惚的心绪,陆鸿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城隍庙的门口。一道身影从里面旋风般地跑出,险些和陆鸿影撞个满怀。陆鸿影抬头一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这不是那个曾经在街上拦过夏沧浪的那名少年捕役吗?那少年也吃了一惊,呆愣愣地看着陆鸿影,活像庙里的泥塑。
陆鸿影往城隍庙里瞧了一眼,只见地上铺着一张破铺盖,还有些看上去黑漆漆地像破布似的东西乱糟糟地堆在旁边。
“你就住在这里吗?”陆鸿影惊讶地道。这少年好歹也是衙门里的公差,怎的都流落到庙里去了?
少年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没有房子住吗?”
“以前是有的。”少年开口了,语气生涩,眼睛也不敢看着陆鸿影,“我娘生病去世了,为了给她下葬,我只好卖掉了房子,现在已经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