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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风侯府的会客厅是一间狭长形的大屋,宽不过丈余,长却有十余丈。房屋以木衬隔铁板所制,接缝处牢牢笋合,十分坚固。屋内无窗,密不透光,只在厅心点着数支烛火,将厅中照得明亮,厅里侧却显得十分昏暗。
擎风侯坐在最里面的虎皮椅上,灯火映照下只看得到他脸目轮廓,中间隔着一张长达五丈的大桌,使拜见他的人最少也离他有七八丈的距离。
出乎苏探晴的意料,厅内除了擎风侯本人,便只有段虚寸一人。连敛眉夫人与许沸天都不在场,更遑论三大门主了,由此可见段虚寸倒是十分得擎风侯的信任。不过房屋本就不宽,那张大桌已占去大半空间,段虚寸侧座在大桌旁边,背靠墙壁,显得十分局促。
擎风侯的声音遥遥传来:“苏兄请坐。”
苏探晴告声谢,看到那张大桌下首放了一张椅子,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一坐下立时感觉到这种别出心裁的房屋设计不但给人擎风侯高高在上的感觉,更是一种有效防止刺杀的手段。因为无论是谁要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进行刺杀,必须先踩着桌子越过五六丈的距离,方能来到擎风侯的面前出招,先不论那五六丈的距离会有什么埋伏,纵是到了擎风侯的面前,亦必是锐气已泄,难敌擎风侯名震天下的残风掌!
擎风侯望着苏探晴毫无顾忌地坐下,微笑道:“久闻苏少侠杀手之名,还以为皆是濯泉指之故;如今看苏少侠在我这慑心堂中亦是这般洒脱自如,才知浪子风采更胜一筹。”
苏探晴心道原来这间样式奇怪的房屋名叫“慑心堂”果是有慑人心魄之效。口中谦逊一笑:“苏某不过是一介粗汉,不通礼仪,倒让侯爷见笑了。”
擎风侯淡然道:“在江湖人面前,我乃摇陵堂堂主,从不以朝内封侯相称。苏少侠可唤我一声赵堂主,若不嫌我年长,亦可直呼一声赵兄。”苏探晴心中暗叹,擎风侯一代枭雄,果是一派泱然气度,怪不得能有今日地位。
段虚寸却知道擎风侯如此说不过是收买人心的作态,亦是提醒自己应该以堂主相称。面上当然不敢表现出来,对苏探晴笑道:“苏兄文武双全,又何必藏敛锋芒,说自己乃是不通礼仪的粗汉?”
擎风侯亦接口道:“苏少侠的资料我早已看过,你不但精通诗文,更能吹得一曲好笛。我看你并非是不通礼仪,而是天性洒脱如此,所以才甘心赞你一声。”
苏探晴心中暗凛,这二人一唱一和,摆明将自己的底细早查得清清楚楚。口中笑道:“赵兄如此明言,岂不令小弟汗颜。”
擎风侯哈哈大笑:“这声赵兄叫得好,苏少侠可知来我这慑心堂中多少人里面,你是第一个如此开口叫的。”
苏探晴嘻嘻一笑:“赵兄若是不习惯,我可再改口。”
擎风侯沉声道:“你可知我最喜欢什么人?”
苏探晴摇摇头,擎风侯续道:“我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溜须拍马、奉颜谄媚之徒,而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停顿一下,重重道:“苏少侠便是这种人。”
段虚寸亦笑道:“我早对苏兄说过堂主求贤若渴,实是并无丝毫夸大。”
苏探晴知道话题已渐入巷,一拱手:“却不知赵兄有什么地方可用得上小弟?”
擎风侯道:“我知道苏少侠乃是为顾凌云而来,本来我就与苏少侠一见如故,又知道苏少侠如此义薄云天,更是欣赏。若是要就此放了顾凌云让你兄弟相会原无不可,只不过我又有些顾忌,不敢就此放了他。”
苏探晴微一挑眉,略含讥讽道:“赵兄名震天下,岂有什么不敢之事?”
擎风侯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目视段虚寸。段虚寸轻咳了一声道:“以苏兄的广博见闻,当知炎阳道在金陵府大肆扩充实力,可谓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如今其势力已渐过黄河,直入中原,已严重威胁到我摇陵堂的生存。”
苏探晴心想这话原应该反过来说,分明是摇陵堂的崛起欲与炎阳道一争高低。他当然不会笨到把这话挑明,沉声道:“听说洪狂的人头已然被赵兄得到,炎阳道还能有什么气候?我看日后天下第一大帮会必是摇陵堂了。”
段虚寸轻叹一声:“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摇陵堂虽然没有了盟主,但宜秋楼、凌云寨、渡微阁、淡莲谷、弄月庄五大势力却丝毫无损”
听段虚寸如此说无异已承认洪狂身死的消息,苏探晴不由心中暗惊,看来那些江湖传闻都是确凿无疑,淡然道:“听说‘侠刀’洪狂便是手下护法刘渡微所杀,而顾凌云又已落在你们手里,炎阳道五大势力已去其二,又有何足道哉?”
段虚寸不慌不忙一笑:“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提防这支哀兵。顾凌云此次入洛阳便是意欲行刺我摇陵堂大将,只不过堂主早有预防,更定下妙计方才一举擒获之。炎阳道向来不听从朝廷管教,若是他上下数万人拼得鱼死网破扯旗造反,首先便会来攻洛阳。苏兄你总不想让洛阳这千年古都毁于茫茫战火吧?”
苏探晴点点头道:“谋反之事炎阳道未必会做,但与摇陵堂一场相争总是不免的。”
擎风侯亦叹道:“既然我被御封至洛阳,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无辜百姓经受战火,所以才特意请苏少侠相助。”
苏探晴故做不解道:“两大帮派相争,我又能帮上什么忙?而放不放顾凌云与这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他当然知道擎风侯绝不会轻易放了顾凌云,所以才问个清楚看看擎风侯到底有没有放顾凌云的诚意。
段虚寸反问道:“苏兄可知洪狂已死了一月有余,炎阳道为何还迟迟不来找我摇陵堂的麻烦?”
苏探晴思索一番:“想来是因为炎阳道盟主之位悬而未决。”
段虚寸拍案赞同道:“正是如此。而一旦炎阳道立下新盟主,只怕就是与我摇陵堂见个真章的时候了。”
擎风侯道:“段先生此言却也未必。若是炎阳道能立一位知晓事理的人做盟主,这一场争端或可化为无形。”
苏探晴已渐渐把握到事情的脉络,听段虚寸续道:“堂主所言极是。之所以不放顾凌云,那是因为他是炎阳道中有资格做盟主的人之一,而以顾凌云的杀性,若是回到金陵,怕不要引起一场血雨腥风,堂主此举实是为了洛阳城中数万名百姓考虑啊!”苏探晴苦笑道:“以赵兄与段兄的意思,似乎想找一名更合适的人做炎阳道的盟主,我苏探晴可没有这么大本事。”
段虚寸嘿嘿一笑:“苏兄虽然没有本事找人做盟主,却有本事让想做盟主的人消失!”
苏探晴终于明白擎风侯请自己来意欲为何,心中暗惊,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却不知道除了顾凌云,炎阳道还有谁有资格做盟主?”
擎风侯将苏探晴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冷冷吐出三个字:“郭宜秋!”
段虚寸目光锁定苏探晴:“我算定炎阳道中除了郭宜秋与顾凌云二人外,再无可堪任盟主之材。所以只要苏兄能将郭宜秋的人头带回来,堂主便会放了顾凌云,当然顾凌云也须要立下不再与我摇陵堂作对的誓言才行。”
擎风侯大掌一拍:“只要苏少侠做得到,我赵擎风绝不食言!”
苏探晴心中暗叹:顾凌云与擎风侯有杀父血仇,岂肯立下这样的誓言?不过看此情形,若是自己不答应,莫说顾凌云必死无疑,只怕自己也难以安然走出侯府。
当年的两个孩子中,相比小顾的倔强耿直,苏探晴却是能屈能伸,当下打定主意先稳住对方再说。哈哈一笑:“原来段兄找我来是竟是为了此事,何不早说出来?害我白耽了这一路的心事。”转脸对擎风侯一拱手:“赵兄大可放心。小弟本就是做杀手的,只要主顾出得起价钱,自然就买得到人头。”
擎风侯与段虚寸皆未想到苏探晴答应得如此痛快,本来想好的许多劝说之词全然派不上用场。擎风侯大笑一声,站起身来:“好,苏少侠如此爽快之人,正是本侯一向所欣赏的!”一时竟也忘了以“本侯”相称自己了。
苏探晴也不去纠正擎风侯,微微一笑:“不过小弟还有一个要求。”
擎风侯似是觉出自己的一份失态,重又坐回椅中:“苏少侠请讲。”
苏探晴朗然道:“我要先见到顾凌云!”他语气虽然平淡,面上却是一份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坚定。
擎风侯与段虚寸对望一眼:“好,反正去金陵前苏少侠还要准备几日,一会就可先去看看你的好兄弟!”
苏探晴朗声一笑:“如此便先谢过赵兄了。”
段虚寸又道:“这几日苏兄最好不要外出,若是炎阳道探得苏兄曾来过洛阳,或会有所觉察,不但对计划不利,苏兄此行亦将多有凶险。”
苏探晴听段虚寸如此一说,心中忽然一动,既然段虚寸提议要自己低调从事,为何却在落凤城内大肆张扬是自己与他一并杀了那渔肉百姓的孙大户,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心想既是如此,不如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以试探段虚寸。当下想了想回答道:“段兄此说也未必尽然,以炎阳道密布于洛阳的消息网,必早知道我来洛阳之事,刻意隐瞒反为不美。”
擎风侯抚掌道:“苏少侠此言有理。我们倒不若任他炎阳道知晓苏少侠曾来过此处的情报,反是更能令其疑神疑鬼一番,以收奇兵之效。料想炎阳道中也无人能猜出浪子杀手会是替我摇陵堂做事之人,更料不到苏少侠竟敢去行刺‘白发青灯’郭宜秋。”
段虚寸拱手一叹:“堂主高见,段某佩服。”
苏探晴眼角余光瞅见段虚寸目中微有得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段虚寸果是想将此事张扬出来。他虽是号称“算无遗策”却万万想不到百密一疏下不经意间露出这样一个破绽,不过却仍猜不透段虚寸他在此事中故弄玄虚到底有何目的?又猜测擎风侯绝不会将刺杀郭宜秋这么大一件事情完全交由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去进行,真正的暗杀计划恐是另有人去完成,自己大概不过是一枚牵扯炎阳道视线的棋子而已苏探晴心念电转,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段虚寸又问道:“却不知苏兄打算如何去着手?”
擎风侯豪然大笑道:“段先生此问未免太过小气。苏少侠是个有主见的人,既然已答应此事,自然有他的一套计划,我们又何必多加掣肘呢?”段虚寸听得连连点头。
苏探晴心中暗叹:一代枭雄果是有其不凡气度,只看擎风侯这用人不疑的态度,已足够令手下拼死效力。苦笑一声道:“赵兄实在太相信小弟的能力了,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完善的计划,只有先到金陵再随机应变。”
段虚寸轻声道:“金陵府亦有我摇陵堂布下的探子,若苏兄有用得上的地方,尽可开口。”
苏探晴沉吟道:“段兄好意心领。不过诚如赵兄所言,小弟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法。”他脸上现出一付似笑非笑似讽似讥的神情:“反正赵兄只需要一个好结果,过程如何却未必愿意知道。”
擎风侯阴沉一笑:“刚才苏少侠已知道我最喜欢何种类型的人,想不想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人?”不待苏探晴回答,他自顾自冷声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阳奉阴违、反复无常的小人。”这一句话自然是对苏探晴的警告。
苏探晴面色不变,双目凝望慑心堂深处看不清楚面目的擎风侯,漠然道:“果是英雄所见略同,赵兄所厌之人亦是小弟所厌!”
那一刻,两人四目交汇处,如若燃起一星看不见的火花。
正在此时,忽有一位摇陵堂手下匆匆进来,拜倒在地惶恐道:“启禀堂主,敛眉夫人来了,属下拦她不住,请堂主恕罪。”
话音未落,敛眉夫人已大步踏入慑心堂中,先对苏探晴点点头,寻个座位坐下,对段虚寸亦不理睬,向擎风侯问道:“苏公子可答应了么?”
擎风侯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苏少侠已应承此次金陵之行。”
苏探晴心中暗笑,传闻擎风侯向有惧内之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差。强忍笑意,拱手打个圆场:“不知夫人有何指教。”
敛眉夫人道:“此去金陵颇多凶险,苏公子又不甚明白炎阳道的情况”
段虚寸插口道:“苏兄还将在洛阳逗留数日,属下会把炎阳道的一些情况对他详细说明。”
敛眉夫人白了段虚寸一眼,仪态万千地往椅背一靠:“兵法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苏公子此去金陵面对的是炎阳道如云高手,若不能及时调整战略,只怕会功亏一篑。所以必须有一个精通炎阳道情况的人随行,方可万无一失。”
苏探晴想到敛眉夫人早上的请求,连忙亦对擎风侯道:“夫人说得不错,我虽是习惯独来独往,但此行只许成功,若是稍有闪失,只怕有负赵兄厚望。”
敛眉夫人听苏探晴称擎风侯为“赵兄”面上闪过一丝揶揄之色:“我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赵兄肯不肯放人了。”她有意把赵兄二字说得特别大声,听得段虚寸不住咳嗽。
苏探晴肚内暗笑,料想擎风侯面上必是尴尬非常,幸好他身处阴影中谁也看不真切,向敛眉夫人问道:“却不知夫人所说的人选是谁?”
敛眉夫人一双杏目盯住擎风侯,淡然吐出一个名字:“林纯。”
“什么?”段虚寸面色大变,首先跳将起来:“林庄主此去金陵,若是被炎阳道中人发现了身份,岂不是羊入虎口?”
苏探晴也是大大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敛眉夫人要他带上同去金陵的人不过是她的某位好友,万万料不到竟然是擎风侯的义女、摇陵堂三主之一的舞宵庄主林纯。心中登时泛起一种被敛眉夫人耍弄的感觉:想必这不过是擎风侯早安排下的一场戏,目的只是派一个人一路监视自己而已。
好在苏探晴一向颇有心计,虽有了这种想法却不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冷眼看他们如何演戏。却听敛眉夫人对段虚寸冷笑道:“段先生不是号称‘算无遗策’么?为何如此惶急?林姑娘来到摇陵堂不过年余,又向来少现江湖,炎阳道中人虽久闻其名,却是谁也没有见过她的模样。所谓用兵当虚实相间,正因为炎阳道绝对想不到林姑娘会出现在金陵,所以才会收到奇兵之效。”
段虚寸低声道:“若是有人泄露机密,岂不糟糕?”
敛眉夫人毫不客气地斥道:“此事只有我们在场几人知道?谁又会泄密?你会么?我会么?还是嘿嘿,赵兄会么?”
段虚寸不敢再说,眼睛却有意无意往苏探晴瞄了过来。
苏探晴心知无可推托,何况早晨答应敛眉夫人在前,也不愿意毁诺于后。苦笑一声:“段兄不用耽心我泄秘,除非我不要兄弟的性命,或是不要自己的性命。”
敛眉夫人又道:“我们可对外宣称林姑娘有病在身,所以不见外人。我预计苏公子金陵之行一月内可见分晓,这短短一月中谁又能猜得到堂堂舞宵庄主会出现在金陵?而日后若是被人知道了,江湖上也只会大赞我摇陵堂中的人物智勇双全,岂非大涨我方士气?”
段虚寸本还想说此行只怕凶多吉少,可当着苏探晴的面又怎能说出来,那样岂不自承将苏探晴推入险境?只得哑忍不语,当真是有苦自知,头上隐见汗渍。
苏探晴看敛眉夫人侃侃而谈,擎风侯却是稍有坐立不安,忽然心有所悟。外人皆谣传擎风侯与舞宵庄主林纯有染,原来敛眉夫人此举是为了除去情敌一念至此,再想到敛眉夫人早上对那小菊姑娘的惩罚,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这个女人实在是不简单!
擎风侯静默半晌,终于发话:“纯儿无论武功、应变、智谋都可谓是超一流,确是合适人选。何况她虽名列摇陵堂三主之一,却少立功劳难以服众,有这样一个机会亦是好事”目光扫一眼正欲发话的段虚寸,面色稍缓,大掌一拍桌子:“不过纯儿江湖经验尚浅,此事权且搁下,待我将各种情况仔细考虑一番后再做决定。敛眉可先去征询一下纯儿的意见。”
段虚寸本还想有一番说辞,但被擎风侯威严的目光一扫,也只得噤声。敛眉夫人口中哼了一声,也不便太过驳擎风侯的面子,眼光游移一番,望在苏探晴的身上。
苏探晴心中暗骂敛眉夫人,面上却仍是漫不在乎地嘻笑着,似乎对林纯同行之事悉听尊便。看到段虚寸迥异平常的惶急神情,心中大感快意,先对擎风侯一拱手:“既来之则安之,小弟一切皆听赵兄的吩咐。”再上前拍拍段虚寸的肩膀:“久闻舞宵庄林姑娘不但文武兼修,更有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孔,若真能与小弟同行金陵,可真是羡煞旁人了。”又在段虚寸耳边低声道:“不过若是段兄愿意,此次金陵之行我情愿让与段兄,尚请三思哦。”他一向少有如此刻薄言词,不过先因为在落凤城中见段虚寸言笑间杀了孙大户的缘故,后又隐隐直觉出段虚寸另有盘算,对这佛口蛇心的摇陵堂大先生不免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厌恶感。
自从来到洛阳后,苏探晴总有一种身不由己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如今方算稍解了一口恶气,望也不望气得脸色发青的段虚寸,哈哈大笑出门而去。
午后,在擎风侯府的地牢中,苏探晴终于见到了顾凌云。
隔着一道粗若儿臂的铁栏杆,苏探晴仔细望去。昔日的小伙伴如今已长成一个魁梧的大汉,面目上还依稀有当年孩童的痕迹,只是却多了不少生死博斗中留下的伤口。
一别十三年,两个孩子的临别赠语还在耳边,如今却已是事过境迁。陈年旧情,弦歌难托,这多年的音讯断绝,何曾想再会时竟是在这阴黑森寒的牢笼之中,一个已做了杀父仇人的阶下之囚,一个却要为救兄弟而不得不去替擎风侯杀人
一念至此,苏探晴不由唏嘘一声长叹,将那支短笛与碧玉都握在手中,从铁栏杆狭窄的间隙中伸了过去,大叫道:“小顾,小顾,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小晴啊!”听到苏探晴的叫声,顾凌云略偏了一下头,却是全无反应,仍委顿在地,似在怔怔发呆。苏探晴注意到他身上并无镣铐,也看不出被制住穴道的迹象,不过顾凌云一双眼睛虽然大睁着,却对面前之人事皆视若不见,有若痴傻。
苏探晴眼中闪过怒火,对陪他同来的段虚寸大吼道:“你们废了他武功?”
段虚寸淡淡一笑:“你放心,侯爷一心想收服顾凌云,怎会轻易废他武功?”他日间虽受苏探晴的讥讽,恨得牙痒,却是城府极深,面上不见丝毫不快。
苏探晴脑中闪过一念:“许沸天给他下了药?”
段虚寸点点头,叹道:“苏兄反应之快,可谓段某平生仅见。”
苏探晴早听闻摇陵堂中“间不容发”许沸天精擅用药,甚至可令最坚强的人于迷糊之中吐露心中秘密。其实他心中一直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擎风侯如何知道他与顾凌云的交情?按段虚寸的说法是顾凌云被擒后将短笛交与段虚寸再由他带给苏探晴,但苏探晴很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以他对小顾的了解,似小顾那么不肯服输性格又如何会做出这样低三下四央求之事?如今自然猜到是许沸天药物之效,恨得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段虚寸笑嘻嘻地一拍苏探晴的肩膀:“苏兄千万莫问我要解药,别说我没有,就是有也不敢给你。”这一句乃是报日间受辱之仇。
苏探晴顾不得段虚寸的讽刺,急急问道:“此毒若解,可会有什么后患?”
段虚寸正色道:“我若说全无后患苏兄定是不会轻信。实话告诉你,许先生虽是用药的大行家,却也不能保证解后可完全恢复。”
苏探晴喉间发出一声呻吟,此刻才知道为何擎风侯那么轻易就答应了他想见顾凌云的要求。而他事前所想趁机救出顾凌云的做法更是根本行不通,纵然能从侯府中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一个傻痴痴的顾凌云又有何用?
段虚寸叹道:“顾凌云是个人物,所以我们也不忍多加折磨他,擒他回来后绝没有严刑拷打,反而请了洛阳城内最好的大夫治他的伤,吃穿应用也是一概俱全。只不过他武功太过霸道,若是以往早就挑了他的四肢筋脉以防越狱,这还多亏侯爷动了爱材之心。”他看着苏探晴握得发白的拳头,一语双关道:“苏兄尽可放心,你从金陵回来之前,我绝不会让顾凌云出任何意外。”
苏探晴自然听出了段虚寸的言外之意:若是自己在金陵府做出什么不利于摇陵堂的举动,那么段虚寸自然也不能保证顾凌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强忍心头悲愤,面沉若霜,冷笑一声:“好!从这刻起,若是顾凌云有了什么意外,这笔帐小弟便全算在段兄头上!”看也不看段虚寸一眼,大步走出牢房。
傍晚时分,苏探晴独自来到洛阳城中一家酒馆内,叫了一盘牛肉,几壶烈酒,自斟自饮着。他知道擎风侯必是会派人监视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所以虽是借酒浇愁,面上却是一付悠闲自在的表情。
眼看着与旧日的好兄弟相见在即,却无法说上一句话,甚至不能交换一个眼神,苏探晴心中凄苦却无法对人言。他虽然以答应去暗杀郭宜秋的条件稳住了擎风侯,顾凌云暂时应无性命之忧,但如何营救却是没有一点头绪。
现在他越来越发现这件事情绝不如表面看来那么简单。无论是擎风侯、敛眉夫人、段虚寸,甚至那个尚未谋面的舞宵庄主林纯,似乎都有着自己的谋划。
首先,擎风侯绝不应该如表面上这般信任自己,更难以相信若是自己杀了郭宜秋擎风侯便会真的放了顾凌云,除非擎风侯忘记了自己是顾凌云的杀父仇人;其次敛眉夫人为何要让自己带林纯一起走?为何要编出那么一个借口?而林纯身为摇陵堂中舞宵庄主,又有何必要非要亲身赴金陵犯险?何况还有那个最为高深莫测的段虚寸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直让苏探晴想得头痛,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只好一杯杯地把烈酒灌入腹中
苏探晴擎杯的手蓦然停在半空。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这喧哗的小酒店中,有一种很轻、很慢也很有节奏的脚步,夹杂在猜拳声、嬉笑声、碟盘碰击声、杯筹交错声中,往自己走来!
做为一个超一流的杀手,苏探晴有着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一种本领,这种本领不只一次救过他的性命:那就是对危险的警觉性。这是一种渗透入骨髓的天生直觉,如野兽的本能。
而此刻,那很轻巧、很缓慢也很有节奏的脚步声就让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危机。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是刀枪四伏的杀气,也非是有人欲对他不利的直觉,而是在那刹那间,苏探晴忽然有一种很疲倦的感觉,似乎只想趴在桌上大睡一场
苏探晴蓦然抬起头来,一个人已坐在了他的面前。
苏探晴目光与来人相对,但觉瞳中如若受针刺,神智莫名一眩。连忙默运神功,紧守心神,暗中一咬舌尖,脑中猛然警醒。只见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高冠华服,面相不俗,手中轻摇一把羽扇,看起来倒象是一位算命先生。
来人似料不到苏探晴立刻从幻觉中清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微微一笑:“好一个浪子杀手,果是名不虚传!”
苏探晴直觉那种危机感刹那间逝去,心中暗舒一口长气,亦微笑回应道:“好一个‘间不容发’,果是百闻不如一见!”他看到来人形貌,再加上刚才感应到对方那若有若无却直透元神的诡异武功,顿时明白来者乃是摇陵堂中与段虚寸齐名的许沸天。
许沸天哈哈一笑,扇插腰间,伸出右手,低声道:“起初我尚不信你能有杀郭宜秋的本事,所以存心以‘破魂大法’相试,这一试方知道苏兄果有真材实学。”
苏探晴听到那“破魂大法”四个字,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许沸天外号人称“间不容发”一是形容他做事缜密,心细若发,二来就是指他那无孔不入的破魂大法。他表面上似是毫无机心地与许沸天双手互握,口中却冷然道:“只听这‘破魂大法’其名,顾名思义若是小弟没有真材实学,岂不是要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听到苏探晴略含讽刺的话,许沸天却是面不改色:“苏兄莫要怪我鲁莽。郭宜秋号称‘白发青灯’。那白发剑还好对付,名为‘青灯照佛’的武功却是天下第一等的摄魂心法,苏兄若是过不了我这一关,也就不必去金陵府自取其辱了。”
苏探晴淡然道:“许兄过虑了。苏某只不过是个杀手,又不必与郭宜秋印证武功。”
许沸天微微一愣,登时明白了苏探晴的意思。杀手暗杀无所不用其极,讲究的是伏于暗处,寻得最佳时机方才出手一击必中。所以武功高的人不备之下亦会被武功远低于自己的人杀死。许沸天赧然一笑:“苏兄说得极是。许某且先自罚三杯。”拿过苏探晴的酒杯,连饮了三杯。
苏探晴见许沸天坦承自己不是,微觉惊讶,比起老奸巨滑的段虚寸,许沸天显得似乎要光明磊落些。
许沸天似是不胜酒力,三杯酒下肚后面色微红。看苏探晴只是微笑着望定自己,不由奇道:“苏兄怎么不问我找你何事?”
苏探晴笑道:“纵是萍水相逢,亦可杯酒言欢。何况许兄找我有事迟早会说,小弟又何必着急?”
许沸天缓缓道:“我本想问苏兄一个问题,可见了苏兄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苏探晴泰定自若:“那也罢了。反正见识过许兄的‘破魂大法’,已足够小弟回味良久了。”
许沸天大奇:“苏兄竟然没有一点好奇心么?”
苏探晴微微一叹:“以许兄的才智,想问得问题定非寻常,若是等许兄问出来,必会让小弟头疼不已,还莫如不知为好。”
许沸天盯了苏探晴半晌,叹道:“许某相人无数,但似苏兄这般年纪便有这份修心养性功夫的,实乃平生仅见。”
苏探晴忽然嘻嘻一笑:“许兄过奖。其实我哪有什么修心养性的功夫,不过是自小听过些圣贤书,懂得‘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所以才宁可装得懵懂些,以免惹人生厌。”说到这里,苏探晴不由想起小时候在窗外偷听郭夫子讲学的情景,一时颇为感慨。
许沸天大笑:“好一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此话可浮一大白。”再举杯连饮几口,面上已有醉意。
苏探晴这几日连续见到摇陵堂中包括擎风侯在内数位重要人物,倒是对这位号称“间不容发”的许先生最有好感。许沸天虽看起来像个算命先生,但为人豪爽得多,至少不似段虚寸与敛眉夫人那般心机深沉。正思咐间,眼中掠过酒店中一位客人的背影,觉得似是颇为熟悉,只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一转眼间那人已然不见。
眼见许沸天一壶酒下肚,苏探晴开口道:“许兄的问题尚未问出来,小弟却有个问题先要请教许兄。”
许沸天道:“也罢,你我各问对方一个问题,也算是扯个平手。”
苏探晴调皮一笑:“不过被问者却不一定要如实回答。”
许沸天又是一阵大笑:“说得也是。我心中可没有苏兄那么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苏兄请先问吧。”
苏探晴正色道:“许兄的‘破魂大法’顾名思义乃是一种惑心之术,久闻许兄亦精擅易容术及药物学,想必此法可令人不知不觉中吐露心中秘密,却不知是否对顾凌云施术?”他这一问确是关键,若是顾凌云已经说出擎风侯是他杀父仇人这个秘密,擎风侯是绝不会留其活口的。
许沸天面呈思索之事:“苏兄这个问题问得好。事实上如顾凌云这般身处炎阳道要位的重要人物,既然被摇陵堂擒住,一般情况下必应是由我先来查问一番。但此次由段虚寸接手,我亦不便插手,只是用药物令顾凌云暂时失去武功,却没有用‘破魂大法’对其施术。”
苏探晴略微松一口气,仍不放心,追问道:“难道擎风侯不想由顾凌云身上探得一些炎阳道的秘密么?”
许沸天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这第二个问题我本不必答你。不过不瞒苏兄,这‘破魂大法’对受术者影响极大,事后可能会留下种种后患,侯爷惜顾凌云之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他施用此术。”
苏探晴心中疑问一闪而逝:这种解释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或许事关与段、许二人在擎风侯面前争功,所以许沸天才宁任段虚寸接手。当下朗朗一笑:“许兄本来想问小弟什么事,尽可明言。”
许沸天酒意上涌,打个酒嗝方才道:“我摇陵堂对天下成名人物皆有详细资料,唯独苏兄的来历讳莫如深,查不到半点端倪。”
苏探晴截口道:“许兄总不会直接问我师承何人吧?”
许沸天笑道:“我自然知道江湖避忌,岂能如此相问。不过苏兄一向在关中活动,又是天下一流的杀手,不由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苏探晴心中一跳,面上装做若无其事:“却不知许兄想到了谁?”
许沸天酒意刹时仿佛也清醒了几分,目光炯炯盯住苏探晴,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杯承丈!”
苏探晴知道这才是许沸天找他的真正原因,心想难道擎风侯对他的身份已然起疑?若是知道他是杯承丈的弟子,只怕当年擎风侯杀杯承丈灭口之事就要在自己身上重演。他淡淡一笑:“据说杀手之王杯承丈当年也是在关中陕南一带出没,只可惜他已经多年不现踪迹,不然小弟倒很想得到这杀手界的老前辈指点一二。”他原本性格就不善作伪,又欣赏许沸天的为人,不愿出口骗他,这句话原有不少疑点,并没有明确说出杯承丈与自己毫无瓜葛。不过许沸天或是已略有醉意,只是一笑作罢,没有继续追问。
二人又喝了几杯,寒喧几句后,许沸天起身告辞。
苏探晴眼见天色还早,正要再叫店家送一壶酒上来,眼中忽又闪过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不过那人这一次却已将方才的青衣换成了蓝衫,苏探晴脑中灵光一现,已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背影,立时起身查看,酒店中却已不见那人。
苏探晴不及叫店家结帐,抛下一锭银子,急速走出酒店外。果然看到那人在前方二十余步远得不急不徐地走着,一袭蓝衫极为惹眼,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原来他刚才心中一闪念间,已认出这个极其熟悉的背影正是昨晚夜探擎风侯府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说起来他还从敛眉夫人剑下救了自己一命。此人轻功高绝,来历神秘,刚才故意在那酒店中两次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有何居心。
却见那蓝衫人左穿右转,竟在洛阳城中大兜圈子,苏探晴走得快些,他亦加快脚步,苏探晴若放慢速度,他亦缓下来装做看周围的小摊店铺。
苏探晴心中蓦起警兆,觉出身后尚有一人在暗中跟随他。他自持艺高胆大,也不怕这蓝衫人玩什么花样,只是在大街上不便展开轻功,始终与那蓝衫人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他心想此人轻功可谓是天下无双,在这人潮拥挤的洛阳城中,若想甩掉自己的跟踪自是轻而易举。看这般情景,分明是要将自己诱到什么地方去
眼见蓝衫人的圈子越兜越大,渐渐来到城郊偏僻人少处,苏探晴加急步伐,正欲上前拦住那蓝衫人,忽觉身后风声有异,一路跟随自己的那个人竟加速抢先朝自己而来。
苏探晴于急走中蓦然停步,使一个金蝉脱壳的身法,猛然朝左一个旋身,避开后面扑来之人,正要甩开跟踪去追上那蓝衫人,却听得一声清斥:“姓苏的你休想跑,给我站住!”随即只见一只白皙的小手化为漫天掌影,最后不偏不倚地拦在他的眼前。
“啊,原来是你!”苏探晴又惊又喜,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姑娘当真神机妙算,竟一语成戬,我们果然又见面了。”面前一人身着粉红小褂,头戴无沿锦帽,可不正是元宵灯会上巧遇的那位神秘少女。
少女没好气地“呸”了一声:“好你个苏探晴,少说漂亮话,本姑娘特意找你来算一笔帐。”她面容依然娟秀,眉目间依然英气照人,美中不足却是满脸怒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苏探晴。
苏探晴被她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眼见那蓝衫人在前面转过一个街角后消失不见,只好将这事先放在一边。转过头细细打量这再度重遇的神秘少女,一时看得呆住了,只觉得她模样如此秀丽,纵是发怒亦是如此惹人疼惜
少女被苏探晴看得满脸绯红,不由垂下了头:“喂,你呆看什么,说话啊。”
苏探晴从惊喜中恢复过来,连忙移开目光,尴尬笑道:“咳咳,却不知姑娘要找小弟算什么帐?”
少女这才想到自己找苏探晴的目的,目光重又露出凶狠之色:“我问你,为何要侯爷下令让我与你一道去金陵?”
苏探晴这才真正吃了一惊:“难道你就是林,林”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惊,一向潇洒从容的浪子杀手竟然也变得结巴了。
“你这个呆瓜。”少女忍不住嗤鼻一笑,嘴角十分不屑地一扁,再傲然以那葱白秀指点点自己的胸口:“亏还是天下知名的浪子杀手,竟然到现在才认出我林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