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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手不干净】1982.11.25(阴雨)
昨天想写的是早晨发生的事,是在上学的路上。
微雨好像无数细细的面粉在飘飘扬扬地挥洒着,又一个可爱的孩子——月东哥哥的四小子(可笑的是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当时也不会知道十五岁的我就是他的堂叔),他进入了我的日记。
他比我要小七八岁,与他相见,总是在上下学的路上。
昨天,路很湿滑,他也撑着伞跟着我小跑,为了照应他,我放慢了一贯的脚步。
他跑得很欢快,这个平常没有会人会过多注意的男孩子一脸的欣喜。
平时遇上他,我总是爱逗他:“四娃,来,我给你一样东西。”他就会充满期待地向我跑来,伸出又黑又脏的小手,而吝惜的我往往只好伪善地笑着把手上招摇的小文具放回自己的书包。
“明天把手洗干净,我就给你。”可每次见面,他的手都是那么肮脏。
逗了他无数次,他却一次也没有得到过我的东西。当然,我也没有啥东西能送得出手。
为什么我逗了他无数次,一件东西也没有送给他,他还是那么相信我呢,每当我有呼唤,他都能愉快地跑过来呢?
是不是在他那无暇的心地里,还没有产生出不信任的情绪?还是他也知道手太脏是自己不好,不会有一点点地对我的不满的?
我知道自己为啥爱逗他了,他身体是脏的,但他的性情是那么纯真,清白如井水。他的眼睛那么明净,没有一丝丝疑云,他的赤诚展示的是他童真的天性。
他没有我另一个姪女离离机灵,也没有那么活跃,与别人都很少交流。他常常是一个人在走,不太与别人为伴。
与他接触过了,就知道他并不复杂,甚至比旁的孩子更回单纯。
他能每次都向我摊开手,他是真的一直想要,他没有一点邪念。他其实也不明确想要的是什么,七八岁的他还表达不明白。
我也是有了许多经历之后,终于有些明白,他想要的也不是啥物品,哪怕我给他的是一颗路边随手拣的石子,他也会高兴万分的。
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份大人的关心,和对他在的在家庭之外的存在之承认。
前天晚学回家的路上,我把七颗算盘珠子用几根颜色不同的毛线穿成串,送给了他。也教会了他如何拆解和如何串联。
珠串是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很喜欢的玩具,多用来玩‘修房’的游戏,拆开来也可以用来做‘叠子’‘滚弹珠’‘猜数’等等游戏。戴在手上也是种很得意的饰品。
他接到礼物,高兴之际,来了兴致,又提出新的要求。他同时伸出双手,要我跟他画手表。
我也很开心,这是他也进一步认可了我,才会愿意与我更亲近。
可我从小就是理智重于情感的人,我不给他画,反而乘机对他说:“你回去把手洗干净,我明天跟你画!”
到了‘明天’,也就是昨天早晨,刚刚在天桥下追上他,我就问:“老四,手洗干净了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洗了。”说得是没有底气,还是把双手伸出来给我看。
这哪里算得上的洗了的?只洗去了‘浮尘’和‘扬沙’。说实话,双手就跟干掉的‘推屎杷’差不多。
我把脸一板,故意吓他:“来,我跟你画两只螃蟹,把这双手铗掉算了!”自从把离离吓得大哭后,我已经会吓人了。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即使我有点宠他了,他还是能惹得我不高兴的。
后来我明白,这是爱与溺的区别,大人适度的喜怒表达。是最能令孩子明白是非的捷径。
他急忙把手缩了回去:“我晌午洗干净。”
他给出了承诺,我也适当地缓和了表情,还是要责他:“早晨为啥不洗干净?”
他赶紧说,“起床都六点了,我赶忙洗手洗脸吃饭,怕赶不上跟你一同上学,吃了就跑出来,就没有把手洗干净。”
爱跑步上学的同学很少,天色不太明的早晨我一般会跑着去,这样节省时间。只要天色够明,又不下雨,或者吹太大的风,我会边走边看书,对谁也不太搭理,我就是个这样极不合群的人。
偶尔有个小伴当,也不太会关心。能将就着他的速度一路同行上几回,已经很奢侈了。
一边小跑,我一边问:“你会带上红领巾吗?”“会的。”
“为什么这次没有你呢?”“老师也说我不讲卫生,不爱干净。”“就是,要把红领巾保持干干净净,就必须要把手洗干净,你要干干净净地,老师才能放心地把你评为红领巾。”
“你成绩好吗?”“不很好,老师要我向二哥学习。”“能像二哥那样,领到奖状吗?”……
早晨的三队大田,蓄满了清滢滢的冬水。天色渐明,水面薄雾升腾,从这一田水里,我已经看得出今日又是一个阴天。
我带了陈四娃来到大田埂边,蹲在大石头上给他洗手。
秋已去,冬已来,水有些冰凉,就像他所能享受得到的关心。
他有兄弟四人,三个在上学,负担很大,大哥哥是智障患者,还有癫痫,又是个不小的负担;爸爸在铁器社上班,挣钱养家,难得在家歇上一夜;还有位老奶奶,也得照料洗涮。
家务和七口人的十多亩包产地,大都指望着他妈妈一个人。他妈妈也是全队出了名的手脚慢。他们兄弟四个崽子能有吃有穿就很不错了,还能指望大人照顾得多周到?
在农村,小孩子们的手脚脸面不干净,也不能只怪孩子们,他们多数还不是因为家里的大人们实在照顾不了那么周到。
给陈四娃洗手,没有香皂,用田里的洗手洗了很久,还是不能洗白白。手都没有干洗净,他的衣服也很脏。时间不早晨了,我们只好去上学。我能做的很少很少。
洗手是好小好小的小事,却有好多好多的人做不好。
有的细节确实大人注意不到的,就比如我,连内裤也只有一条,每次都是晚上洗清早又穿的,我家已经很富裕了不会缺吃少穿。只因大人往往只会更注重女孩子在生理上的需要,就不会想到男孩子也是有一点点需求的。也怪我,自从上小学前用劳动换手绢被妈妈忽悠后,我就是咬着牙也不愿向大人要东西的了。
与我相比,陈四娃他们得到的关爱更要差上十万八千里。
想到这些,我的眼睛渴了,好久没有泪水进去滋润。
虽然与他只隔了一个田沟,我们的家就在斜对面,站在门口就能望得见,但我与他的缘分,却是如此浅薄,他只在这一篇日记中,和我高中后的那一则“忧乐沟真是个好地方,多的是……”(本卷第012则.忧乐沟是个好地方)——在那一则笔记中被老家的第一美女笑话过一句,如此而已。
但数十年后的我却还能偶尔想起他,想起与他一起跑过的那一天和那滑溜的坡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来,再也没有淋过那种细如面粉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