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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奴蹑手蹑脚地进来, 原本无事也要做出欢喜样的脸上更带出三分笑,轻快地唤了一句“娘子”,将手中的信一递, 笑眯眯地道:“公主来信了。”
韦欢伸手去接,这小阉宦却故意在这一刻道:“公主还当面嘱咐了一句紧要话。”
韦欢一怔,手不觉停在半空:“什么话?”
佛奴便更笑起来, 眼珠溜溜地向左右转了一圈, 凑到韦欢跟前道:“公主说,张柬之与姚元崇那道疏, 陛下不喜欢, 拟将姓张的外放出去。”
韦欢垂下手:“就这样?”
佛奴窥她脸色,知道不好, 忙跪下道:“还有, 陛下答应将故万安王的旧园赐给太子。”
韦欢漠然看他,靠坐回去, 下巴微扬:“哦。”
佛奴唬得连连叩首:“小人知错,求娘子恕罪。”
韦欢便笑:“你有什么错?”
佛奴道:“小人不该亵近娘子, 还有…不该拿公主的事开玩笑。”
韦欢淡淡道:“既然知错,也知道该怎么罚了罢?”
佛奴便煞白了脸:“杖…毙。”见韦欢神色淡然, 并无赦免之意, 更慌了手脚,倒不敢再凑近,亦不敢大哭大喊,只趴在地上叩首道:“犯了娘子的道理, 就算杖毙,也是活该,并不敢多做抗辩。只求娘子看在小人侍奉这些年的份上,稍恤家中老母,或赐钱帛,或遣人岁时探看,小人来世必报娘子大德。”
韦欢看着他笑:“你幼年即进宫,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自己家在何处,母亲是谁,倒是比其他人都强许多——只是你既然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怎么做事之先,就未曾想到你家中老母?”
佛奴一怔,仰头来看韦欢,韦欢盘腿坐到榻上,一手微抬,便有小内侍狮子奴谄笑着为她取来念珠,韦欢手持念珠压在膝上,看着佛奴微笑,佛奴周身发寒,颤抖着爬到榻前,叩首道:“小人知罪。小人阿娘早就没了,兄弟也都离散,家中实已无旁人,随口胡诌,只是想博娘子怜惜…娘子饶命。”说到最后,已带出哭腔,涕泪交下,甚是凄惶,韦欢斜头看他,看得他脸唇皆白,身如抖筛,方慢慢道:“罚你十杖,去罢。”
佛奴似不敢相信这惩罚,怔忡道:“娘子?”
韦欢看他一眼,轻轻微笑:“这十杖不是怜惜你,是因你初次犯此,日后或有改过之机——明白么?”
佛奴若有所悟,将头在地上狠命一叩:“小人日后绝不敢再犯。”规规矩矩地将信递至几上,退出门外,便听门外传来击打之声,击打既停,佛奴又进来,只着绢布中衣,面色苍白,汗出如雨,向韦欢磕头,口道谢恩,俯身时但见上衫上有斑点血迹,行刑者显然并未手下留情。
韦欢见他识趣,微微一笑,叫他退下,自案上取了书信,刚要展开,听门外报“殿下来了”,只好收进怀中,迎出门外,只见李暅匆匆自外而来,见了韦欢才缓了脚步,叫一句“阿欢”,大步入内,向主座一坐,便是嗨声道:“阿欢…大事不好!”
韦欢道:“殿下莫慌,便是天大的事,也不可先自乱了阵脚。狮子奴,叫他们送茶来。”亲向李暅捧了一杯茶,眼向后面一瞥,见韦欣并没跟着,倒是自己给的郭孺人跟在后面——她早在殿外便住了脚,怯生生立在门槛旁,见韦欢看过去,方向这边一礼,动静直如弱柳扶风,韦欢点头一笑,对狮子奴使个眼色,狮子奴便会了意,悄悄地走出去,掩上门,韦欢方走到李暅身旁,作出打量之色:“殿下衣裳都没换,是自省中来,还是自贞观殿来?”将头一偏,轻笑道:“元月省中封印,早上又听说宫里在预备宴席,想是有内宴?是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陛下,带累了殿下?”
李暅听韦欢一番话,愁容少解:“什么都能被你猜着。早起御苑报有瑞雪,阿娘临时起兴,召近臣在甘露殿饮酒赋诗,叫太平与我劝酒,到张柬之时,这老儿不该说一句‘年迈不堪饮’,阿娘在座上听见,忽地便生了气,说‘张卿与朕同龄,想来年迈不堪饮的不只是你,还有朕罢’,甩袖便走,我们去劝,又骂‘想必你们以为我老了,不把朕放在眼里了’。说话时两眼直直盯着我,我请罪又不是,不请又不是,若不是太平出来叫人把张柬之叉了出去,又抱着阿娘撒了一阵娇,我这会还不知道在哪里——阿娘近来实有些喜怒无常!”
韦欢轻轻一哂:“殿下以为,陛下最近这些行为,纯是喜怒无常?”
李暅怔忡道:“不是么?”
韦欢挑眉道:“殿下真不知道?”
李暅急道:“我若知道,何必来寻你?”握住韦欢的手道:“好阿欢,你如此说,想必已知道是为何了?”
韦欢将念珠褪下,放在李暅手心中,手借机收回来:“殿下仔细想想,陛下是因为谁的一句话生气的?”
李暅握住念珠,转过几颗,仰头道:“你是说,阿娘恼的不是这句话,是张柬之…这个人?”
韦欢垂下眼皮,取自己的茶喝了一口:“殿下想想,张柬之近日可曾做过什么事,可能惹恼陛下?”
李暅不自在地道:“能有什么事?” 被韦欢盯着一看,便有些心虚:“若一定要说的话,莫不是…他与姚元崇请复西京为都城?”
韦欢适时地作出讶异的表情:“他们上了这样的疏?”凝神看李暅,又道:“殿下…没参与这事罢?”
李暅益不自在了:“不曾参与,但他们上疏之先,倒是与我说过一声——张卿、姚卿都是心系国家之人,我也不好太冷了忠臣们的心。”
韦欢蓦地冷笑一声:“原来这样的沽名钓誉、贪功险进之辈,竟被殿下目为忠臣!”
李暅不悦地看韦欢:“你说张、姚二臣是沽名钓誉,有何凭据?”
韦欢冷笑道:“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又已立为太子,陛下出行,还以殿下为监国,若说陛下之意不在殿下,谁肯相信?”
李暅道:“话是如此说,可一日不尘埃落定…我总是不安心。”
韦欢淡淡道:“殿下不安心,就更该恪守孝道,专心侍奉圣上,而不是如眼下这般,步步紧逼,惹陛下不快。若陛下真动了雷霆之怒,将对殿下有利的情势反变成不利局面,这两人就是千古罪人。何况…”停了一停,看李暅已全神在看自己,方又道:“妾说句不敬的话,殿下倒是曾尘埃落定过,可后来又如何呢?”
李暅悚然一惊,原地立起,又坐下去,喃喃道:“可阿娘除了我,还可立谁?”
韦欢不答,看李暅面色更凝重下去,便低下头去,轻轻诵起经文,李暅听见她念经,便皱了眉,慢慢起了神,踱着步离开。
韦欢候他走得远了,方止了经书,自怀中取出书信,只看了前面,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如她所料,这小娘在信里藏着的,正是离间的嘱咐。再看下去,却见正事之外,又以小字书写,藏了一行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笑意更深,却将信向案上一压,轻哼道:“不知又抄了谁的句子,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