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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摘星楼离开, 飞南跟在郑嘉和身后, 笑着打趣:“少爷现在去哪,回度月轩吗?”
郑嘉和思忖半刻, 语气淡然:“去揽琼居。”
飞南诧异。
竟是要去二姑娘处。
揽琼居位处偏僻,院门紧闭。飞南敲门, 迟迟无人应答。
飞南纳闷:“奇怪, 明明听见里面有嬉笑声。”他自讨没趣, 回身问郑嘉和:“她们不应门, 总不能一直等下去,要么改日再来?”
他以为近几年郑嘉和对郑令婉态度疏离, 今日来此, 不过是一时兴起, 寻常问候而已。
郑嘉和却答:“继续敲。”
飞南只好继续敲。
屋里郑令婉正和郑令清聊话, 所聊之事, 除摘星楼外,别无其他。
郑令清听到寻了食谱给郑令婉:“这几道菜难得很,需有人耐心斟酌才能做出原汁原味, 厨房那起子人哪有这等耐心, 待你做好后,我端去给穆表哥吃。”
郑令婉点头,轻声应下:“好。”
郑令清听到敲门声, 很是不满:“你院里的丫鬟哪去了, 怎地不去应门?”
郑令婉道:“许是躲到哪里偷懒, 我这地偏得很, 除了你平日也不会有人来。”
郑令清大咧咧往外走:“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放纵她们,你虽是姨娘所出,但好歹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得拿出官家小姐的威仪,这些婢子欺软怕硬,你得让她们知道厉害!”
郑令婉跟出去。
敲门声仍在持续。
郑令清喊:“别敲了,赶着催命一样,有什么急事不能明天再——”
打开院门一看,竟是郑嘉和主仆。
郑令清抱怨的声音瞬间收住,回头看郑令婉,悄声说:“是你二哥哥。”
屋里。
郑令清留下的食谱摆在案上,人已不在。郑嘉和一来,郑令清便走了。
飞南承了郑嘉和的意思,在院子里训刚才偷懒的小丫鬟们。
案上的热茶已经放冷。
郑令婉偷睨轮椅上坐着的郑嘉和,他身穿香色圆领袍,外罩一件集翠裘,温润如玉的面庞,比前几年更添内敛沉稳。
这张熟悉的脸,是她兄长,又不是她兄长。
他许久未与她亲近,如今日这般坐在一起聊话,已属难得。她本以为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谁也少不了谁,却原来不是。
他不需要她的关切,他自有别人的关切,自郑令窈入府,她便没有了哥哥。
郑令婉声音有些沙哑:“兄长今日来探我,有何要事?”
“来看看你。”郑嘉和拿起案上的食谱,随手翻看,问:“清姐给你的?”
郑令婉连忙从他手里夺过食谱,抱在怀中:“她送我的。”
郑嘉和凝视她,半晌,语气轻描淡写:“你做的东西,只怕摘星楼里那位没心思吃。”
郑令婉一怔,垂下脑袋羞红脸:“兄长胡说什么?我做东西给自己吃,何时说过要给穆少爷吃?”
郑嘉和端起冷了一半的茶,摩挲青瓷杯沿,捧在手里把玩。
郑令婉心痒难耐,迟疑问:“兄长去过摘星楼?穆少爷肯吃东西了吗?”
“虽然没进去,但是我知道,从今日起,他肯定不会再闹绝食。”
郑令婉高兴起来:“那就好。”停顿,她为掩饰自己的情愫,又道:“这几天清姐总是忧心穆少爷的身体,如今他好了,清姐也该放心了。”
郑嘉和轻笑,没有拆穿她的掩饰,顺着她的话往下,明知故问:“府里几位姊妹,你只爱和清姐闹,这是为何?”
郑令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当即有些发愣,笑容苦涩,喃喃道:“因为我羡慕她有父母疼爱。”
郑嘉和转开眸子:“令佳也有父母疼爱。”
郑令婉看向郑嘉和,眸中笑意讽刺:“她和四妹妹好,兄长不是说过,让我远着四妹妹吗,我怎敢和四妹妹身边亲近的人往来?”
郑嘉和默不作声。
郑令婉转过脑袋,快速擦掉眼角涔出的泪珠,笑道:“是我胡闹,不该说那样的话,惹兄长不高兴了。”她抬起脸,恢复平日沉着的模样,道:“兄长怎地突然问起我和清姐往来的事?”
郑嘉和缓声说:“令婉,你素来聪慧,我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你心中有数。”
郑令婉笑意凝结“兄长的话,我听不明白。”
郑嘉和眉间淡雅,柔和的声线陡然发冷:“清姐虽有父母疼爱,但她愚笨无知,最易受人唆使。”
郑令婉眼睛瑟缩。
前阵子府里部分婢子雇期已至,她撺掇郑令清往碧纱馆安插眼线的事才刚落下,连粗使丫鬟的人选都没挑好,郑嘉和就上门告诫,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郑令婉含笑:“兄长说得对,我确实是看中清姐蠢钝如猪,所以才爱和她闹。”
“无论是碧纱馆还是摘星楼,你都不该生出非分之想。”
“好一句非分之想。”郑令婉语气坚定:“如果我非要肖想呢?兄长又能拿我怎样?告到老夫人那去?还是让你的卿卿作践我?”
郑嘉和眉头蹙起“令婉,卿卿从不曾作践过你,相反,她待你不薄,但凡得到好东西,都会分你一份。”
郑令婉语气恼怒:“什么好东西!她不要的东西送给我,我根本不稀罕!就算偶尔送了稀奇玩意过来,也不是单独送我,别人都有,她做面子功夫罢了,难不成我还得对她感恩戴德?”
郑嘉和幽黑深邃的眼眸,无情无绪,自郑令婉面上拂过。
她粗喘着气,压抑多时的情绪此刻爆发出来,双肩发颤,眼睛都瞪红。
良久,郑嘉和轻启唇齿:“你以为你的揽琼居是怎么来的?这几年多出几倍的月钱又是谁添给你的?”
郑令婉被问倒,发怔片刻,心中渐渐浮现答案,不愿相信:“定是大奶奶看我年岁渐长,所以才腾出揽琼居让我住,至于月钱,想必也是大奶奶怜惜,所以才悄悄添了些。”
郑嘉和一字一字将话递进她耳中:“是卿卿。”
郑令婉捂住耳朵:“不是她。”
郑嘉和不同她争执,开门见山:“方才你说年岁渐长,今年夏初你已行过及笄礼,算起来,是到议亲的年纪了。”
郑令婉满脸震惊,顾不得得知被令窈施舍时的耻辱感,呐呐道:“兄长糊涂,阿姊年岁十七,尚未议亲,我这个做妹妹的,怎能越过她?”
“明年大奶奶便会为令佳说亲,之后便是你。”
“不,我不议亲!”郑令婉扑到郑嘉和膝前,央他:“兄长,我心中已有爱慕的人,求你替我说情,不要将我随便嫁出去。”
郑嘉和神情依旧:“你是爱慕那个人,还是爱慕他背后的地位权势?”
郑令婉泪中带笑:“两者不能兼得吗?”
“能。”郑嘉和低眸拭去她睫边清泪,柔声说:“可那个人不会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四妹妹吗?”
他避而不答,只说:“令婉,安分守己,才能平稳度日。”
郑令婉冷嗤一声。
安分守己?
同样的事,在别人那里是情理之中,到了她这里就是安分守己?
凭什么?
郑嘉和不再劝,推着轮椅往屋外去,吩咐飞南:“让绿玉盯牢二姑娘。”
飞南应下:“明白。”
府里接连几场闹剧,众人紧张的情绪至十二月才稍稍放松,开春后大奶奶将为郑令佳择选夫婿的事随之传开。
好事当头,府里姊妹兄弟都往郑令佳处闹她,其中令窈去得最勤。
令窈一张小嘴,说尽俏皮话,听得郑令佳满脸羞赧,将令窈一把搂住,捂着她嘴,不让再说:“你该学学你二哥哥三哥哥。”
令窈挣扎着从指缝里往外抛话:“学他们什么?学他们惜字如金?我才不要。”
她假惺惺做喘不过气的模样,吓得郑令佳赶紧放开她,手刚拿开,令窈嘴里一连串的打趣落下来,羞得郑令佳往榻边躲,将脑袋埋进被子里,不肯听她说。
令窈甩掉鞋爬上去,钻进被子里,摸索着往郑令佳怀里靠:“阿姊,要么你别嫁人了,陪我做个老姑娘罢。”
郑令佳抱着她,摸她小耳朵:“女子怎能不嫁人?卿卿,你莫要说混话。”
令窈抿抿嘴,将孟铎为她解惑的话告诉郑令佳:“女子嫁人并非天经地义的事,嫁娶之事,对男子而言,是稳赚不赔的好事,但对女子而言,却是一场豪赌,像我们这等富贵人家,无需为钱财发愁,大可潇洒度日,何必将自己困死。”
郑令佳惊愣:“嫁娶是天道。”
令窈摇摇头:“不是天道,是君道。”
郑令佳虽震惊,但并未呵斥令窈。卿卿才思敏捷,生出离经叛道的想法不稀奇。
平静下来后,郑令佳问:“卿卿,难道你不嫁人吗?”
令窈沉思半晌,告诉她:“我自私得很,但凡嫁人,必要有利可图。”
“图爱图财?”
“这两样我都有,没谁能比我更爱我自己,这份爱,从我出生到死去,不会有人爱得比这更久,至于钱财,目前而言,我有封地,稍作打算,可保一生安逸。”
郑令佳惊叹,羡慕之余又有遗憾:“这几年你随孟先生习书,眼界越发开阔,想来当年我也该随他习书,或许现在也能有你的见识。”
“这样的见识并没有什么好处,只是让自己明白还有另一个选择而已,届时做出择选,不至于怨天尤人,心中踏实。”
郑令佳连连称是,想起什么,又道:“卿卿,明年母亲为我择选夫婿,我心中害怕,你替我拿主意,可好?”
令窈抱紧郑令佳,往她身上蹭:“有我在,阿姊放心。”
姐妹两个躺在被窝里说话,天南地北地聊着,最终又绕到府里的事。
郑令佳说:“听说穆表弟即将启程回幽州,今年不在我们家守岁。”
穆家的书信一封封送进郑府,每日都有书信催穆辰良回家过年,前几日除了书信,还有穆家的一队精英铁骑自幽州而来,只为迎穆辰良回穆家。
令窈侧躺,没好气地说:“他早该回去,临安街上打夜胡的人都过了好几拨,他还赖在郑府不走,若再不走,只怕得在路上除岁。”
郑令佳将她翻过来,笑着揉揉她粉嫩白腻的脸蛋:“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表妹。”
令窈嘟嚷:“谁是他表妹,你才是他正经的表亲,你们表姐表弟地唤就行,千万别将我扯进来。”
郑令佳偷笑,问:“过两天他离府,你去送他吗?”
令窈摇头:“不去。”
她不想去送穆辰良,穆辰良自己凑过去让她送。
出发前一天,穆辰良到老夫人处辞拜,令窈也在。他顺理成章跟在她身后,随她一并回碧纱馆。
自上次的事过后,令窈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就连在孟铎处习书,不得不同穆辰良议论文章时,也只以笔代言。
她决心要自己面对他,隐晦告诉郑嘉和,让他不必再在书轩斋陪她。郑嘉和没说什么,只说了一个“好”字,不再陪她习书,只在夜里接她回碧纱馆。
穆辰良许久未同令窈交谈,此时面对闭眼打坐的令窈,习以为常,并不介意她对他的忽视。
他甚至从兜里掏出一个木鱼,悄悄放到她跟前应景。
令窈猛地睁开眼,穆辰良近在迟尺,两人鼻尖相蹭,她抬腿就是一脚踢。
穆辰良眼疾手快,及时按住她的腿,黑灵灵的明眸笑得好看:“卿妹妹,你生得娇软明艳,怎地性子如此火爆?”
令窈瞪圆眼,差点破功,强忍着不说话。
穆辰良自顾自地说:“其实性子要强也不是坏事,我是根软骨头,有人同我一起玩,还能替我拿主意,再好不过。”
令窈嘴里哼唧。
穆辰良要是软骨头,天下就没有难啃的硬骨头了。
亏他说得出。
大概窥出她的嘲讽,穆辰良又道:“别人替我出主意,我定是不信的,我只听你的主意,难道还不算软骨头吗?”
令窈懒得理他,低眸瞧见腿边的木鱼,双眉蹙起,眼神示意:这是什么?
穆辰良拿起木鱼:“你每次见到我就打坐,我送这个给你,再合适不过。”
他竟敢打趣她。
令窈挪着身子往墙边靠,不看他,也不让他看。
穆辰良笑道:“卿妹妹为何面壁思过?”
令窈身形一滞。
她实在忍不住,喊:“鬓鸦!”
鬓鸦急急进屋来:“怎么了?”
令窈指向穆辰良:“替我送客。”
鬓鸦迟疑,穆辰良主动为她解困:“不用鬓鸦姐姐送,我现在就走。”
他嘴里说着话,弯身靠近令窈,少年高大的身形在墙上投出一道影子,远远看去,像是他将她怀抱其中。
穆辰良从袖中取出一个银累丝葵瓣式盒,精致小巧的盒子,装着一串迦南香镶金十八子手串。
他捞过她的手,将手串戴到她腕间:“卿妹妹,你生辰在即,我无法赶回来替你庆生,只能提前将生辰礼送给你,庆贺妹妹芳龄添岁。新的一年,我并无他念,只愿妹妹心想事成,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