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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将至,暑气未消, 秋老虎的威力更胜往年。每日刚过寅时, 天边火球似的一团便升了起来, 直至戊时才消停。
这样热的天,临安城内大半人家选择闭门消暑, 寻常往来,一应取消。郑家也不例外。
酷暑难耐, 令窈终日待在碧纱馆,不愿出门半步。
没有郑嘉和的棋盘,她拣起孟铎留下的那些书,起先还能读进去一二,后来渐渐地闲散起来。孟铎不在跟前,她对书中词句有不解之处,也无法向人询问,索性合起书不看, 免得心里痒,总想知道答案。
她更擅长取乐,每日里吃吃喝喝,倒也畅快。
这日令窈正趴在窗下芙蓉蕈上与小丫鬟们玩鹤格,鬓鸦从外头回来, 喘着气道:“我的姑奶奶, 你怎么还在这里嗑瓜子打叶子牌, 前头都快闹翻天了!”
令窈正玩到兴头上, 不以为然:“不管什么事, 等我玩完这把再说。”
一炷香的功夫后,她大获全胜,收了小丫鬟手里的瓜籽,得意洋洋回过头看鬓鸦。
鬓鸦:“元姑娘和三老爷被三奶奶当场拿住了。”
令窈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鬓鸦指了前头摇扇的小丫头:“我遣她来请你,你不来,我自己来请,你又说不急”话没说完,令窈已经提裙往外跑,鬓鸦匆匆跟过去:“郡主,等等我。”
酿了几个月的好戏终于开演,令窈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哪里肯慢下脚步等人。
虽然早就料到会东窗事发,但这一天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令窈连肩舆都不坐,团扇与牛皮伞也懒得顾,穿着家常的粉色云龙朵兰绉绸裙,一阵风似的跑出了碧纱馆。
身后鬓鸦也追过来,在进前厅正堂时拦住她,为她整理发髻衣裙,从袖子里掏出一面宝石小镜:“郡主,你瞧瞧。”
多亏鬓鸦提醒,令窈望见自己眼里亮晶晶,精光四射,完全就是一副迫不及待看热闹的模样。
不怪她,闷太久,难得有场大戏,确实容易激动。
令窈连忙闭上眼揉揉,收敛神情,装出毫不知情的懵懂姿态,一脚踏进前厅。
各房的人都到了,小辈们躲在屏风后看热闹,正堂闹得鸡飞狗跳。
三奶奶伏在老夫人身上嚎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虽不是名门出身,比不得大嫂嫂和四弟妹书香世家,但我好歹也是当年八抬大轿抬进郑家的正头媳妇,三郎何故对我做出这等没脸皮的事?我不求其他,只求一纸休书,大家往后各自清静!”
三老爷只穿里衣跪在堂前,旁边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元清蕊,两人皆狼狈不堪。
元清蕊哭得梨花带雨,衣襟被扯破,白瘦的膀子上皆是红印,脸高高肿起,脖颈上有三四道指甲血迹。
老夫人愁眉紧锁,一味安抚三奶奶:“休书的事,莫要再提起,你既入了我郑家门,成了我郑家的儿媳妇,我自不能让你受委屈,你放心,这件事,娘为你做主。”
三奶奶哭得更大声,嘴里嚷:“既然娘为我做主,那便替我问一问三郎,他为何对我如此狠心!这些年我为他生儿育女,又为他纳妾收房,虽称不上贤惠淑德,但从不曾辜负他,他到底对我哪点不满意,以至于干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让我丢尽脸面!”
她哭得伤心,大奶奶上前替她擦眼泪:“三弟妹,你的事自有娘为你做主,你且缓口气,莫要哭坏了身子。”
三奶奶猛地推开大奶奶:“不要你假好心,那个娼妇是你们大房带进来的,谁知道那个娼妇是不是被你们大房怂恿的?”
她推一下不够,趁势站起来拿大奶奶撒气:“你说,你打的什么主意,府里的掌家权交在你手里,你还嫌不够吗?找来一个小娼妇掺和我们三房,大嫂嫂好心计!亏我素日敬你尊你,你却在背地里做出这种事对付我!”
大奶奶急得不行:“弟妹冤枉,我向天发誓,绝没有做过这种事,若是做了,就让我不得好死。”
三奶奶哪里肯听,平时藏在心中的嫉妒与怨恨此刻全都爆发出来,她何尝不知道大房与此事无关,只是眼下机会难得,反正闹了出来,干脆闹到底。
三奶奶伸手就要打大奶奶,大老爷眼疾手快,及时站出来将大奶奶挡在身后,扼住三奶奶挥过来的手臂,道:“弟妹,你气糊涂了。”
大老爷面容似铁,一改平日宽和的姿态,刚才他沉默寡言,此刻却开口为大奶奶说话,眼神扫过三奶奶,透出几分警告的意味。
大奶奶也吓到了,轻唤:“业成。”
大老爷:“方才我过来时,瞧见佳姐身体不适,你去看看。”
三奶奶不肯罢休:“你别走!我俩的账还没算完!”
向来不过问后宅事的大老爷开口道:“弟妹,你和你嫂嫂能有什么账,人是我带回来的,你要追究,找我便是。”
大老爷铁了心维护大奶奶,对比地上闷头闷脑的三老爷,三奶奶又气又恨,却不敢继续往大奶奶身上做文章,只好回头向老夫人哭诉:“娘!”
黑漆描金边纳绣屏风后,郑家几个兄弟姊妹面面相觑。
郑令清和郑嘉辞不在,郑嘉和也没来。
郑令佳嘴唇都快咬破,轻声说:“与我娘没有关系,她并不知情,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元姑娘的事。”
郑令婉和郑令玉听着,没说什么。倒是郑嘉木端碗茶递过去:“大伯母向来心善,我们知道她与此无关。”
他说着话,眼神瞄向令窈,示意她也说两句。
哪想令窈伸长脖子,掐着声音朝往喊:“府里众人皆知,大奶奶忙于家事,鲜少与元姑娘来往,况且大奶奶与大老爷忙前忙后为元姑娘说亲,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近日好不容易寻到个好人家,哪想到竟被人截胡了!这下好了,大老爷拿什么和人家交差?说元姑娘被自己三弟践踏了?”
三奶奶听出是令窈的声音,作势就要往后面揪她出来:“四姑娘,是不是你?”
郑嘉木指指令窈,令窈耸耸肩,有恃无恐。
前世元清蕊算计大老爷后,当时就是三奶奶到大奶奶面前劝大奶奶要有正房气度,纳个妾而已,让大奶奶尽快接元清蕊过门,气得大奶奶当场吐血。
今日的事,如果不是她暗中提防,只怕又要旧事重演。
令窈歪坐在交椅里,不慌不忙,淡然处之继续嗑瓜子,等着三奶奶过来。
郑嘉木啧一声,眼见三奶奶就要扑到屏风后面来,他连忙为令窈遮掩:“三伯母,刚才说话的不是四妹妹,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而已,被我打发走了。”
郑令佳也坐到令窈身前去,做好挡住三奶奶发疯的准备,和郑嘉木一起,将令窈遮住。
三奶奶刚要绕过屏风,地上三老爷忽然开口:“够了!你闹我也就罢了,何必将别人牵扯进来!你非要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才肯罢休吗?”
原来是元清蕊晕了过去,刚好晕进三老爷怀中。这一晕,将三老爷的神智给兜了回来。
三老爷向来风流,拈花惹草的事没少做,但像今天这样被人拿住,还是头一回。
跪也跪了,骂也骂了,本以为事情也就过去了,哪想到三奶奶竟将事情捅出来闹到老夫人跟前。这下好了,人尽皆知,往后他这个三爷的脸还往哪放?
三老爷越想越气,干脆站起来,先是对大老爷鞠躬:“大哥,这件事是我不对,你要怎么罚我都行。”而后又到老夫人面前磕头:“娘,是儿子不孝,叫您老人家操心了。”
他一改刚才默不作声的态度,三奶奶反倒怔住了,脸上挂着泪,问:“你”三老爷挥手,让人去取外衣冠帽,等人取了衣裳来,三老爷当着三奶奶的面,不疾不徐地穿戴好。末了,他抚抚鬓角,卷起袖袍,又恢复成从前潇洒倜傥的郑家三爷,哪还有半点奸夫的狼狈。
他轻飘飘对三奶奶抛出一句:“你若想和离,我们和离便是。”
众人看呆了眼。
三奶奶冲过去就要撕扯他,三老爷躲开,三奶奶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喊:“郑业明,我和你没完!早知今日,当年我何必入你郑家门!”
三老爷睨她一眼:“你也会提当年,当年你如何嫁的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三奶奶哭声顿停。
大老爷皱眉,呵斥:“业明,旧事不必重提。”
三老爷不依不饶,对三奶奶说:“要不是当年你拆散我与素云”
老夫人拍桌:“业明!向你娘子磕头认错!”
三老爷这才住嘴,将脑袋偏到一边,不再说旧事,死活不肯认错:“娘,这些年来,我待她如何,你也看见的,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从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
三奶奶一双眼红肿:“郑业明,你没良心!”
三老爷吼回去:“新婚那晚我便告诉过你,我要么只忠于一人,要么放荡不羁,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要来的!”
满室噤声。
屏风后,一众小辈瞠目结舌,令窈嘴巴微张,本以为事情够热闹,没想到三老爷还自曝情史,当真是——
太刺激了。
郑嘉木小声说:“四妹妹,别嗑瓜子了。”
令窈嗑得更起劲。
就在她期待事情会如何发展的时候,外头传来一个阴飒飒的声音:“父亲。”
郑嘉辞来了。
刚好地上晕过去的元清蕊醒来:“三郎。”
三老爷没敢看郑嘉辞,弯腰扶起元清蕊:“累你受罪了。”
三老爷刚才说的那番话,元清蕊也听见了,她决定主动出击:“原就是我不对,是我犯下弥天大罪,连累三郎。”说罢,她扑到三奶奶面前:“夫人,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为了我,和三郎伤了和气。”
三奶奶挥手就要打,元清蕊不躲不闪,反而将脸凑上去。
元清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笑中带泪:“只要夫人能消气,清蕊愿意以死谢罪。”三奶奶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往柱子奔去,嘴里喊:“三郎,我们来世再会!”
三老爷惊恐:“清蕊!不要做傻事!”
元清蕊等着三老爷拦她,不成想,却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郑嘉辞冷面冷眼:“元姑娘,既然你与我爹情投意合,何必寻死觅活,我娘并非不讲理的人,不过是在气头上,等过些天也就好了。”
三奶奶刚要说话:“嘉辞”
郑嘉辞回眸一个眼神:“娘,你先回屋。”
三奶奶犹豫半晌,最终决定听从郑嘉辞的话,由丫鬟搀扶着离开正堂。
三奶奶刚走,郑嘉辞朝大老爷和老夫人鞠一躬:“让祖母大伯看笑话了,若有冒犯的地方,我代我父亲赔罪。”
他撩袍跪下磕响头,不理会大老爷的阻拦,直至额头涔出血丝,才肯停下。
三老爷抱着元清蕊,目光触及正朝这边挪步而来的郑嘉辞。
他这个儿子,从小精于算计,心思莫测,随着年岁渐长,许多事比他这个爹做得更面面俱到。
这次敢在府里与元清蕊私会,也是因为看中郑嘉辞自春考后便远赴镇宁与同窗相聚,不在府中,所以他才一时得意忘形,做过了头。
三老爷抱着元清蕊往后退半步:“嘉辞。”
郑嘉辞面带微笑:“爹,你放心,我会劝母亲接纳元姑娘。”
三老爷狂喜:“当真?”
郑嘉辞:“自然是真。”
一场闹剧就此落下帷幕。
令窈坐在屏风后,有些不甘心,一场好戏,还没过瘾,怎能说完就完?
郑嘉木拉拉令窈衣袖:“别看了,走啦。”
令窈叹口气,正准备离去,转身的瞬间,视野中有一道阴寒的目光探过来。
隔着缂丝屏芯,郑嘉辞神情模糊,唯独一双眼犀利若刀,眸光熠熠,狠戾注视她。
她想到毒蛇嘶嘶吐芯紧盯猎物随时下手的情景,后背一寒,不再停留,小跑着去追郑嘉木:“四哥哥,等我。”
没多久,三房的事彻底消停。
元清蕊暂时搬出郑府,住进三老爷在外面置办的小宅院。
三奶奶终于以泪洗面,松了口,答应让元清蕊入府。
郑令清日日在家咒骂元清蕊,郑嘉辞从外头回来,一踏进院子就听到郑令清的声音:“贱蹄子,凭她个腌臜烂货也配到我爹跟前做姨娘?”
郑嘉辞挑帘而入,剑眉微皱:“娘,你也不管管她,堂堂郑家千金,吐出这样粗鲁的话,叫人听了去,以后谁敢娶她?”
郑令清瞪着郑嘉辞,数秒,她从三奶奶怀中挣开,路过郑嘉辞身边时,往他袍角边踢一脚:“哥哥真讨厌!”
三奶奶拿巾帕擦眼泪:“你妹妹小孩子心性,你别和她计较。”
郑嘉辞低身拂去袍间的脚印灰尘。
三奶奶说:“也难怪你妹妹发脾气,别说她气你,就连我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得不气你。”
郑嘉辞:“娘是怪我为爹的事忙前忙后吗?”
三奶奶欲言又止,摆摆手:“也罢,闹也闹过了,还能怎样,反正是要忍气吞声,与其放任不管,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她想起什么,刚止住的眼泪重新涌出来,咬牙切齿:“嘉辞,你知道吗,那个贱人有了身孕。”
郑嘉辞端起茶:“我知道。”
三奶奶伏在案头哭泣,哭够了,抬头去看郑嘉辞,认命地问:“你替娘挑个日子罢,总得迎她入府。”
郑嘉辞:“不必挑。”
三奶奶疑惑:“为何?”
郑嘉辞轻描淡写:“她已经死了。”
三奶奶瞪大眼:“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郑嘉辞双手交叠,往后靠近椅背,神态闲散,语气低凝从容:“就刚才。”
三奶奶猜到其中缘故,吓得惊慌失色,颤着声说:“嘉辞,那可是一尸两命,你怎么敢”
郑嘉辞轻笑:“我有什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