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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的效果好得出乎意料。
夜间也是日机的禁飞时间,他们比水上行的还怕三峡,如果白天他们敢低飞盘旋秀操作,夜晚低飞等待他们的只有三峡两岸重岩峭壁的愤怒铁拳。
但枯水期还是无情的来了,最后一批货还没运完。
不多,却足够愁人。
可大家都没有非常绝望的感觉,连夜航都敢干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会议只用了一会儿就敲定了最后方案,大家散场时神情解脱,仿佛他们已经运完了最后一批货。
黎嘉骏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张纸,默默的等待着。
前两日,电报局的人在最后撤退前终于找到了她和二哥,递交了来自家里的电报,内容简单,内涵却非常劲爆。
大哥说:呆着别动。
且不说他怎么知道兄妹俩绝对不会那么乖乖过来,光他表达的意思就让兄妹俩呆滞对视了半晌。
“咋地,他要我们死在这啊?”黎嘉骏第一反应,随即夸张大哭,“大哥不要我们了!”
“蠢!”二哥凝重道,“糟,他这是要亲自过来揍咱俩啊。”
“那我还不如死这儿呢!”想到大哥那一手无情的皮带,黎嘉骏继续大哭。
“得,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等着吧。”二哥苦笑,两人皆无言。
家里是有两条小船的,当初入了轮船公司的股,专门拿来运运货,此前大概一直在上游担任运输任务,但现在枯水期到来,大船是开不动了,趁着最后一波水提前离开了,还能开到这儿再垂死挣扎一下的,便只有小火轮了。
卢作孚想了个法子,所有船装了剩下的货,连成一线,小火轮和人力船交错连接,一个带一个,直接一波回重庆。之前在三斗坪的小火轮全过来了,现在按照指挥排在江面上,许多木船连在它们之间,像是火车的车厢一样只负责运输。
动力问题就交给前后的兄弟们吧。
几十天忙碌下来,所有的船都千疮百孔,灰头土脸,无一幸免,可偏偏胜利在即,大家干活的时候还有空欢声笑语,堪称萌萌哒。
黎嘉骏忽然看到远处一船上有人冲自己挥旗子,她挥了挥手,就见那船招了一条小船,下去几个人,一路划了过来。
越近,她就越呼吸困难。
站在船头那人和她离开重庆时在朝天门牌坊下看到的人影合为一体了,那在摇晃的船上仿佛雕塑一般屹立不动的样子,平白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让她脚底发痒,有种想逃的*。
可当她自以为对上那人的视线时,却慌得根本卖不动腿。
大哥他真来了。
宝宝好害怕……
她往旁边靠了一靠,忽然发现旁边没人。
“……”跑了!那个混蛋他啥时候跑的?!
连皮糙肉厚的二哥都跑了!
黎嘉骏怂得快跪了。
江面不宽,转眼小船就到了面前,大哥如老炮儿一样闲庭信步下了船,他身后一同上岸的人纷纷走开,唯独他站那儿不动,冷着脸盯着她。
“过来。”他说。
啊啊啊啊地狱的召唤!
黎嘉骏抖着腿,结巴:“你你你你放下皮带!”
“过来!”
“啊啊啊不要啊我不过来!你放下皮带我就过来!”
大哥笑了笑,甩开了皮带,再次重复:“过来。”
黎嘉骏不干了,一不做二不休,一屁股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抱头:“不不不不不你就这么打好了!”
旁边路过的人惊诧而暗含笑意的看着,耻度惊人。
江水拍岸,哗啦啦的声音中暗藏着大哥皮鞋踏地的声音,他走到她面前,黎嘉骏紧张的盯着面前的大头皮鞋,心想第一下会挨在哪儿,谁知时间过去许久,都没见什么动静,她等得全身都在发痒,真恨不得他快点抽下来,却不想,头顶传来一声长叹:“三儿,不想抱抱大哥?”
黎嘉骏愣了一下,想也不想蹭的跳起来,一把搂住大哥的腰,嚎啕大哭:“哥啊啊啊啊啊!”
大哥超级无奈的搂住他,等着黎嘉骏哭唧唧的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许久才说:“回去跟爹说我抽过你了。”
“嗯嗯嗯!”
“等会我去抽老二,你……”
“我知道我说我也狠狠挨了顿!”
“嗯,乖。”摸摸狗头。
“哥,你特地来接我俩啊?”
“我们的船也被征用了,一直在三斗坪那,最后一批开不动大船了,说要小船,我就顺便过来。”大哥的回答拐弯抹角的。
黎嘉骏免了顿打,全凭不要脸,此时狗胆暴涨,耍流氓:“哎呀你就承认了是来接我俩的会咋滴啊!哥,说,说,你来接我们的!你最疼我们了!”一边说一边蹭胸,瞎黏糊。
“不挨打你皮痒是吧。”大哥身上挂着树袋熊一样的妹子,语气平静。
“……”黎嘉骏蹭的跳下地,抹了把脸,大义凛然道,“二狗子他肯定在船坞!大哥我带你过去!”
大哥:“走。”
黎嘉骏像是那带皇军入包围圈的王二小,哦不,带着警察叔叔抓坏人的小学生,一路雄赳赳气昂昂的把大哥带到附近船坞,二哥果然在那儿装腔作势的瞎指挥,其实货都搬干净了,船坞里小猫两三只只是在收尾而已,压根没人听他的,眼见黎嘉骏和大哥出现在门口,顿时眼睛瞪得溜圆。
黎嘉骏没等他反应过来,嗷一声冲过去抱住他就干嚎:“嗷嗷,哥!你咋扔下我一人啊!疼死我啦!我好惨啊啊!”
二哥被妹子铁臂捆着,跑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着兄长甩着皮带缓缓靠近,估计是连思考能力都丧失了,大哥走到近前,冷声道:“还抱着?想再挨一顿?”
黎嘉骏演上瘾了,不放,扭动:“大哥!你打我吧!反正我已经挨过了!我适应了!你放过二哥吧!”
二哥闻言,立马把她推开,低头:“哥,赖我,是我硬要留下来,那时候我还有伤,她不放心我才跟着一起留下,你揍我吧。”
“有伤?”大哥抓重点。
二哥眼睛一亮:“是啊是啊!”
“好了?”大哥问黎嘉骏。
黎嘉骏一脸纯真的点头:“早就好了呀,大哥你不要担心!”
“黎嘉骏你!”二哥气急败坏的的怒斥被大哥一皮带抽断,转眼船坞里就回响起惨烈的汉语拼音字母表,“啊!哦!呃!噫!呜!吁!……”
黎嘉骏在一旁张开手指捂眼看着,忍不住嘎嘎嘎笑了几声。
二哥在皮带下怒吼:“好啊仨儿你坑我!”
黎嘉骏一点也不怂,继续嘎嘎嘎嘎笑。
大哥停了手,冷哼:“这顿你不该挨?”
二哥哭唧唧:“该!”
“骏儿是不是为了你留下的?”
“是!”
“那你有什么好说的。”
“没没没!”
“嗯,那走吧。”大哥一秒收了皮带。
熊孩子兄妹俩都同一时间楞楞的望向大哥的腰间,“哥,哥你不系上?”
大哥脸一冷,他哗的撩开身上的毛呢大衣,露出里面的毛衣长裤,毛衣刚好遮住裤腰,他抬抬头示意二哥:“你撩起来看看?”
二哥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走走走咱走走走!”
黎嘉骏倒是很想撩一撩的,虽然知道大哥肯定系了皮带,但难得大哥躺下任调-戏啊!错过太可惜了。
她动了动爪子,到底没那狗胆,只能怂怂的跟在了后面。
清晨的例行轰炸刚过,出发的时间间不容缓,东面日军终于再次开始集结调动,准备冲向宜昌,时间可谓千钧一发,几乎货一装完,留守人员纷纷上船,几十条船连成长长的一串,像一条长龙一般在扬子江上缓缓游动了起来。
黎嘉骏站在自己的“巫山号”上,静静的望着远去的宜昌。
她没有什么很感慨的感觉,或是长吁感叹,因为她有预感,她还会回来,来到这个除了码头她哪儿都不认得,却足足呆满了一个多月的地方。
这个城真是很小,可它就像一只蚂蚁,承载了太多太多。
还没走远,她已经开始怀念了。
到底还是有些怅然,黎嘉骏走回船舱,老板的亲妹总是有点特权,她在大哥的船长休息室里睡,大哥和二哥都到驾驶室去了,趁着床还有空,她合衣躺下,在摇晃中陷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被摇起来,大哥摇醒了她就往外走:“别睡了,到崆岭滩了。”
黎嘉骏擦着眼睛出来,看着外面。
外头暮色沉沉的,勉强看得到江面,只这一眼她就心惊肉跳,外头暮色沉沉,只见到湍急的江水疾行而过,不远处能看到不断拍打起来的白色浪花,这分明是撞到了隐入夜色的礁石和摞露在外的滩涂,而那些暗藏死亡的东西,就在十几米外!
崆岭滩!
如果上一次行船她还对三峡几乎一无所知,那现在经过四十多天不间断的和船工瞎聊,她几乎已经自带对这个地方的敬畏。
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这个地方礁石密布,暗流丛生,想要完好的过,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很久前就知道曾有外商想进驻川江航运,德国第一个打头,结果船毁人亡撞得头破血流,从此川江赫赫威名震惊海外,无人再敢涉足至此,才使得民生公司有了今天。
后来才知道,那个把洋鬼子挡在门外的壮士,就是崆岭滩!
听说这个滩附近有一块巨大的礁石叫大珠,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对我来”,那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而是一句朴实而耿直的忠告。
开到此处不要怕,船头对准对我来,只要冲过去再转向,激流会将船带离危险。
险滩上冲着礁石开,这是要多想不开才能做出这样的尝试!又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冒险到礁石上刻下那三字忠告?
不怪德国船不好,只是没有的死的准备,拜托真的不要随便进来。
她眯着眼睛努力的望,想要找到那块传说中对我来石,结果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作罢,而且这船在激流中晃荡得像是要飞起来,把她给恶心的不行,她正准备回船舱,却不想刚转身,就听船头有人悠长的高喝一声:“撞大珠喽!”
那是前面的船正在行进,而自家的船也骚动起来,船工纷纷拿了撑杆站在了边上,严阵以待。
她下意识的就握紧了栏杆,身后一热,二哥正远远的站在她身后,皱眉往远处望,低声道:“握紧,如果有什么万一,不要挣扎,顺着水漂,会漂到大珠上。”
万一?!还想有啥万一啊?!“上回怎么没这事儿!?”
“水多的时候只要有经验的领江基本都没问题了,你睡着。”二哥沉声道,他声音压得很紧,似乎很紧张,“但现在水位低了,水更急,一不小心就会搁浅,你抓紧。”
这么一说黎嘉骏更是双手死死抓住栏杆,紧张兮兮的傻瞪着水面,行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自家船头有人大吼:“撞大珠喽!”
话音刚落,船一震,猛的加速前行了一段,忽然一个大旋转,像漂移一样划着水面往另一边转向,就在转弯开了一会儿时,黎嘉骏忽然看到面前一块黑黢黢的东西路过了。
那是一块并不高的石头,不高但很大,想一块嶙峋的龟甲伏在水面。
崆岭滩到我来。
鬼门关过了。
这一个置之死地的险滩,全凭领江和引水(导航员)的经验和直觉摸黑过去,黎嘉骏忽然惊悚了,猛的回头冲正准备走开的二哥叫:“夜航?!”
二哥一顿,在舱门口昏暗的油灯下点点头:“啊,夜航,去休息吧,一会儿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