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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嘉骏是给自己准备了充分的过渡时间的,她原打算六月中就到天津,报个道后去北平转转,侦查一下地形,谋划一下撤退路线,回头就可以去围观卢沟桥了。
可是,现世报为什么来得那么快!
家里可能一直在谋划拦着她北上,结果还没什么动作呢,大哥就杀出来给她作保,正当她感激涕零的准备上路时,大哥却有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过完砖儿的生日再走。
……泪流满面。
砖儿生日几号?农历五月廿六,换算过来都七月四号了!
就算只过公历的六月二十九吧,那也忒迟了!
就当她当晚出发吧,赶晚上的火车,到了南京坐轮渡,到了对面再坐到天津的车,就算她不在天津停留,直接死皮赖脸上北平……
少说四天过去了……到了可以直接掏刀子上了……想想就不好了。
生日会全程黎嘉骏都是含泪度过的,看着砖儿无忧无虑的笑脸,看他被黎老爹揪着耳朵例行进行‘你姑害你有那么挫的名字’的爱的教育,看他被训完还是没心没肺的跑过来抱她大腿要好玩的,她就很心酸。
早知当初放个板砖做了那么大个孽,她就该剁了自己拿板砖的手!
现如今平津地区的形势并不是很明朗,报纸天天讲着日军在那儿搞演习搞事情搞三搞四,但是怎么着都还没长城抗战那会儿出发的时候已经血雨腥风,所以想想大公报的战地记者在前线活跃的程度和存活率,家人并不怎么担心,黎嘉骏当然不敢说自己是要去见证全面抗战的那一天,于是这一次出发,与平日里过了节回杭州工作差不多的气氛。
她还是拎着个小箱子,全身上下看起来最值钱的就一个照相机,一顶小帽子就这么去了,全家的注意力都还在寿星身上,客人都还在,家人便只送到小门口,章姨太送到了大门口,二哥开着车送她到火车站。
余见初还在重庆,廉姨带孩子在乡下休养,这次在站台送她的,也只有二哥了。
等到她上了火车,火车还没开,二哥坐在她身边,还在盘点她的行李,甚至还问到了姨妈巾……
看时间差不多了,似乎她的出行已成定局,黎嘉骏深吸一口气,她决定豁出去交代一番。
“哥,你听我说。”
“恩,说。”二哥随口道,还在帮她加固皮箱上的皮带。
“我在书桌上放了一封信,你们有空去看看。”
“讲什么的?”又是很随意的一问。
“讲……”黎嘉骏反应过来,“哎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二哥抬起头,表情不是很好:“我要听你说。”
黎嘉骏鼓起脸:“信上都有。”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危险的眯起眼:“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扛下去?”
“啊?为什么呀这好好的。”
他摘下帽子,烦躁的揉揉头发:“感觉应该把你扛下去……这样,拿上箱子,跟我回去。”
“什么呀!不走!”黎嘉骏苦逼死了,早知道不多嘴那一句,她不说人家也看得到啊!
二哥过来拉她胳膊:“起来!”
这时,一个男人在后面喊他:“这位先生你让让好不好,这是我的位置。”
黎嘉骏心里一喜,连忙招手:“诶先生你过来坐!”她朝二哥嗔道:“哥你别闹,我去去就回来的,这么吓人干嘛!”说着拉开二哥的手。
二哥放开手,让身后的人坐在黎嘉骏身边,狐疑道:“那你那副交代遗言的表情是咋滴。”
“人家伤感嘛。”黎嘉骏撅嘴,这时站台上哨声响起,快开了,二哥该下车了。
黎嘉骏目送他下了车,又见他晃悠悠走到她的窗下,低头点燃了一根烟,道:“路上小心点。”
“恩……”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文字的力量总不如语言迫人,到时候万一家人看了信却不动作,她又不能一个手机打过去催促劝解,此时见没什么被拉下车的希望了,她忍不住说了句:“哥,千万不要犹豫。”
“什么?”他吐了口烟,半眯着眼,夜色中,路灯下,表情若隐若现。
“赶紧的让全家都去重庆,哎呀,我忘了问,我说过重庆的房子得有防空洞吧,有吗?”
“有有有……”二哥的表情几乎扭曲了,“你下来!”
“哎别闹,”黎嘉骏打开他伸过来的手,小声道,“余见初他们也都是吧?跟廉姨她们也提过了哦?”
“你下来!”
“我不!你听着啦,我跟你说我不会错的,你跟我妈说如果她不肯走,我就跟她断绝关系!”
“北边是不是要打?”
“上海也不会很安全的,老爹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去重庆坐镇啦?”
“北边,是不是,要打?!”二哥压低声音。
黎嘉骏装没听到:“哥,要辛苦你了,咱黎家果然不能少了三个爷们……”
“啪!”
她捂住脸,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二哥比她还不相信,他僵着手往前伸了伸,黎嘉骏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僵硬的看着二哥垂下发抖的手,只见他腮帮子抖了一会儿,表情阴沉,咬牙道:“北边,是不是,又要打仗?”
黎嘉骏抿嘴不说话,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脸疼,可心更疼,她想什么都不说,可看着情况似乎二哥就想硬把她拉下车,她酝酿了一下,硬逼着自己露出一副再也不相信爱的表情,哽咽道:“你……你打我!?”
二哥深吸一口气,旁边因为他出手而镇住的人重新开始动作,他吐出那口浊气,碾了碾掉在地上的烟,很累的说:“骏儿,乖,下车,哥给你赔不是。”
火车开始开了,黎嘉骏摸了摸脸,只觉得火辣辣的,她梗着脖子:“不下来,我不下,你居然打我!”
“你别装!信不信我跳上来?咱黎家爷们不怕跳火车!”二哥冷笑,他跟着火车缓缓走,转而又放软了语气,“骏儿,哥错了,你下来行不行?”
“……哥,等我回来,我给您赔不是。”黎嘉骏也装不下去,她说完,抽抽鼻子,坐回椅子上,关上窗户,不再回头。
她看到二哥的手拍了拍窗户,随后被一个站台上的人拦住,车子加速了,一驶出站台,外面就一片漆黑,就连车窗里投射出去的灯光也晦暗无比。
黎嘉骏直直的看着前方,旁边的大叔递了手帕过来:“擦擦。”
她摇头道谢,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脸。其实她也不想哭的,谁知道临走会有这么一出,真是百感交集只能流眼泪了。
还能回去吗?黎嘉骏问自己。
如果可以,好想时光加速,直接到七十年后啊。
……可仅仅是这么设想一下,却又好像,那样就不是“回去”了。
倒像是逃避。
她胡思乱想着,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只看到夜色漆黑如墨,连星星都没有。
等她辗转到达天津的时候,已经七月三日了。
因为是她自己要求前往实习,天津总社本身并没有实习生的需求,所以这一段时间她的食宿都得自理,而补贴还是按照上海那时候的挂名记者的发,这点钱还不如黎嘉骏一次投书的稿酬,所以说现在想干高端的活儿,没个雄厚的家财都不行。
去之前她托廉姨联系上了还在北平的周先生,他自从当初长城抗战的时候在那儿与照相师小冯一道搭档驻扎北平后,就没再离开。
去年的时候小冯媳妇病了,回山东老家照顾,听闻黎嘉骏要去,周先生欣然同意带带她。
所以去天津总社登记过,给家里发了个电报报平安后,她转头就上了去北平的火车。
沿途的交通方式是黄包车。
黄包车师父已经妥妥儿的是夏天的造型,在前头汗流浃背的跑,黎嘉骏总有种过意不去的感觉,好像不问候一下会显得很冷酷无情,干脆搭起了话:“师傅,午饭吃了吗”
“那必须啊,要不咋跑得动。”黄包车夫回了一句。
“哦……最近日子好过么?”
“就那样呗,还想咋地,赚再多也没法吃一碗倒一碗呐……话说小姐,您这是要奔哪去啊?”
“哦,北平。”
“啥?去那儿?!”车夫顿了顿,“您是去探亲?”
“我去工作。”
“啥?!去那工作?哎哟小姐喂,您哪儿想不开,听老哥一句,别去了,那儿现在不太平,您看这大街上,以前哪那么少人,都跑喽!”
“我是听说日本在外头蹲着……”
“何止蹲着!三面全给围住了,就不知道啥时候打起来,别人撅着腚往南跑还来不及,您还巴巴的往北去,您是和自个儿有仇啊,还是跟你爹妈有仇?”
想到二哥那一掌,黎嘉骏苦笑一声:“都有仇,我就一贱命。”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您是去找您男人吧,您这年纪的姑娘,要不是有情郎在,何必奔那儿去,听您口音,南边人吧,哎,好好蹲着呗,何必!”
黎嘉骏哭笑不得,她骨子里的口音是南方的,可在关外耳濡目染,注意点也会有蛮标准的北方口音,只是这几年懈怠下来,说话又带回了南方的调调儿,她转头换北方口音道:“哪能呢,我关外来的。”
车夫都惊了:“嘿哟,刚儿咋全没听出来呢,这可真是……”
“嘿嘿。”黎嘉骏笑着,忽然一顿,一群士兵列队从旁边跑过,背着明晃晃的大刀,雄赳赳气昂昂的。
“这是……”
“二十九军的!”车夫笑答,“长城那儿打日本鬼子的就他们!”
“哦……”黎嘉骏一脸崇拜,心里却囧囧的。
几年不见,虽然士兵的装备鸟枪换炮,但是怎么感觉还是那么穷,衣服参差不齐啥款型都有,枪是都有了,可旧得跟烧火棍儿似的,是她老爹都不倒卖了的型号,鞋子也还有草鞋的,腰间还有挂烟杆的……
唯一锃亮的,还是那杆大刀。
她心里跟自己着急,都这时候了,还这德行,怎么跟人家打啊!
不是说校长有拨了大笔军费吗?拨哪儿去了这是!
她这头心里火急火燎的,那边车夫却不停嘴的夸二十九军,一面把周围的军阀包括校长都骂了一遍,说阎锡山铁乌龟缩在壳子里不敢动,说校长怎么怎么把二十九军当骨通贴膏,哪里痛贴哪里;一会儿还讲日本人多作恶多端,讲到关键处就略微放慢速度,偷偷指着远处一个穿着和服的武士小声道:“那,那,浪人,瞧着嘿,一群不得好死的东西!”
说着话间,那个头发糟乱,满脸胡渣的浪人正一脚踢倒他面前的一个摊位,骂骂咧咧的掏出武士刀作威胁状。
被踢倒的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缩在地上抱着头,一声不吭。
浪人啊啊啊的大喝一声,拿起一包东西大笑着走了。周围人不是装没看到,就是看到了反而加速离开,摊主等浪人走远了,爬起来,默然收拾着摊子,他旁边的摊主帮他扶起了桌子。
黄包车缓缓加速,黎嘉骏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车夫也不说话了,径直把她拉到了火车站,一面收了钱,一面叹气:“小姐,您是有文化的人,您说这日子嘛时候是个头儿?”
小十年吧……黎嘉骏心里默默的想,这一想自己都觉得心累得慌,她笑了笑:“不会一直这样的,当年元朝成吉思汗多厉害,最后还不是被咱给汉化了?”
黄包车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笑了一声:“嘿,别说,文化人安慰人就是不一样!小姐您保重呐。”说罢,拉起车子往边上去了。
黎嘉骏在车站里等了一会儿,坐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车。
随着旅程的持续,她的心跳就越来越快,她从来没这么觉得度日如年过,当年高考都没这么抠着日子紧张的,可现在,她却要担心自己下火车的时候会不会腿软。
火车上人很少,零零碎碎的,大多面无表情的自顾自坐着,期间没有一句话,黎嘉骏硬逼着自己吃完了带在身边的糖霜面包,看着窗外时快时慢飞驰而过的田野和荒地,最终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又一次到达了北平。
虽说现在天津和北平都是一样的炎热,可是到了站后,她一到站台,却忽然有种闷热到流下汗来的感觉。
连续坐火车是非常疲劳的,黎嘉骏几乎是凭着非人的意志在行动,她好多天没有洗漱,全身黏腻,头发糟乱,身上满是糖醋排骨一样的汗酸臭,衣服也皱成了咸菜,皱巴巴软绵绵的,如果去洗澡,她估计自己能搓下一斤泥。
在天津总社报道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糙出了天际,如果再这个样子去见未来的导师周先生,那她真的是没救了,心大不说,脸也不要了。
所以毫不犹豫的,她先找了一家旅店,要了水一顿狂洗,又找了间理发店把发型修了修短,仔细的穿上了新买的蓝裙子,才神清气爽的去找了周先生。
周先生全名周兰洲,今年已经四十好几,就住在报社在北平的办公处的一个隔间,办公处平日里也就三四个人,上班时间很自由,完全是流动性的,但他们也很忙,平时聚不齐,今日黎嘉骏找到他时已经傍晚了,周先生正坐在门外吃饭就着一个小藤椅上就着一张长条凳吃饭,长条凳上放着一碗地三鲜,炒得糊烂,顶上昏暗的灯光和深蓝的夜色混搭着,凉风徐徐吹过,显得极有家的感觉,他腿上放着一本书正低头看得入神,头上的短发随着地心引力倒下来,像根翘起的呆毛,手上的碗筷都忘了动,旁边煤炉上烧着壶水,正蹭蹭蹭冒着热气,显然已经滚了很久。
作为一个被总社指定驻扎北平的高段位记者,这般生活化的姿态真是出乎意料,黎嘉骏本来觉得自己会不会迟到太久引人不快,毕竟当初联系时说了自己六月底到,可现在看周先生那样子,顿时就不怕了,她轻快的走上前,笑嘻嘻的打招呼:“周先生,吃晚饭呐?”
上次两人会面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但这时候见面倒没有很生疏的感觉,周先生抬了抬头,应了一声:“哦,嘉骏啊,怎么才来……吃了没?”
黎嘉骏把路上买的烤鸡摆在长条凳上,扯开纸包,露出被切好的香喷喷的烤鸡,笑道:“没呐,有多的饭么?”
周先生似乎很高兴她这么自来熟,随手一指:“那个笼里,碗筷都在那儿,水缸在旁边,自个儿舀了水洗……我还有一点先看完啊。”他指腿上的书。
“哦您看吧。”黎嘉骏懂那种感觉,笑嘻嘻的就自己张罗起来,回头看到周先生嘴里咬着块鸡肉,双眼盯着书又忘了嚼。
什么书那么好看,黎嘉骏好奇的凑过去,却是好几年前茅盾的发表的小说《子夜》。
她不做声,一边自己吃,一边时不时推一推周先生的手臂提醒他吃两口,好不容易磨完了晚饭,她收起碗筷去洗,等全收拾好了,看完小说的周先生才长嘘一口气,意犹未尽的哼着小曲儿走进门来,见黎嘉骏已经全收拾好了,很是高兴:“哎呀呀,几年不见,已经是大姑娘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了。”
黎嘉骏呵呵笑:“买个烤鸡就算下得厨房,那贤妻良母太好做了,先生。”
“不不不,能想到给先生添菜,也大姑娘的做派了。”周先生摇头,“得亏今日你赶上了,明日我正准备出去,你东西也别散开了,将就一晚,明日就跟我一道去吧,来回不便,说不定要住几天。”
“好呀!去哪儿呀?”黎嘉骏跃跃欲试。
“不远,宛平。”
“宛平是哪儿呀?”怎么感觉没听说过,黎嘉骏随口一问,又颠颠儿道,“对了先生,您知道卢沟桥在哪吗?我想去瞅瞅!”
周先生挑眉:“怪事儿,知道卢沟桥,不知道宛平城?卢沟桥不就在宛平城吗?”
诶!?书上不是说北京卢沟桥吗?!难道历史老湿骗人?!要不然,这好好一个“城”是哪儿来的啊!
黎嘉骏一脸斯巴达,只觉得自己脑中的小地图在起点的地方就被打了个叉叉。
围观七七第一回合,差点扑街(g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