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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带走了海子叔和陈学曦,张龙生自然的担负起黎家人在南京的吃穿用度,看来黎家在生意上和张家还是略紧密的,从第一天开始,张龙生就跑前跑后周转安排,请医生买药送补品不亦乐乎,小轿车开得溜溜的,以至于一听到外面发动机的声音,黎嘉骏就知道这货又来了。
“来得略勤快吧。”把水杯递给大嫂,“上学都没这么积极的。”
大嫂笑:“醉翁之意啊。”
“相比他我还比较喜欢刘金丫。”黎嘉骏真情流露。
大嫂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刘金丫是谁,顿时笑得停不下来,许久才揩着眼泪道:“你说你喜欢她你也不去看看她,负心薄幸的黎三爷。”
“不是说没事儿吗,昨儿我说去看,张龙生不让。”黎嘉骏收了水杯,“嫂子你再喊我三爷我真嫁不出去啦。”
“黎家的姑娘不会愁嫁的。”
“那也要看是关外的黎家还是关内的黎家啊。”
“照张先生积极上课的情形看,关内的黎家姑娘,还是不愁嫁。”
“……”黎嘉骏无言以对,几句话的工夫,张龙生就停了车在外面敲门了:“黎少夫人,黎三小姐,我从朋友处得来一支西洋参,听说清热去火效果极好,就是不入菜也可以泡水,你们可有兴趣试试?”
“在外面说多难受啊,先请进。”大嫂给了个眼色,黎嘉骏上前开门,就见张龙生一脸得了宝似的表情走进来:“我也是拿了参后才想起,两位是来自盛产野山参的地方,不过洋货好不好不说,尝个鲜是真。”
大嫂点头:“有劳您费心了,有您张先生在,这病都养得有滋有味起来了。”
黎嘉骏在一旁翻阅报纸,张龙生现在来了都会带一叠,都不用金禾跑出去买,她piapiapia的翻独立评论,竟然真的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自己的“声援胡适先生”,忍着激动看了半晌,编辑是对她的文章做过改动的,语句稍微润色了一下,真心比她原先的好了很多,她心里比了个剪刀手,放下报纸又是一副人模人样的正经脸,看起来是在听大嫂和张龙生打太极,心里却各种小九九啪嗒啪嗒算计。
“嘉骏,嘉骏?”
“啊?”她恍然回神,一屋子人都看着自己,“什么事儿?”
大嫂看看她手里捏着报纸,了然的笑了一下,说:“张先生邀请你明晚去舞会呢,去不去?”
“啥?舞会?!”黎嘉骏瞪大眼,她醒来后经历最大的宴会就是她的十五岁生日宴,现在她也才十六岁,在这个女性意识解放的时刻,根本没必要那么早开始社交好嘛!可她正准备拒绝,却见大嫂微微点了个头。
“……”说点头就点头,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舞她是知道点儿的,二哥曾经玩儿似的教过,但那也只是玩儿!交谊舞跳到后来变角斗了好么?!可是这个时机的舞会确实没道理拒绝,她满腔悲愤的泪水,考虑道,“我时间上倒没什么问题,就是我不大会跳舞,怕到时候丢人…”
“有我在你还怕什么?”大嫂立刻主动请缨,把张龙生到嘴的话给截住了,一边还冲黎嘉骏狡黠的挤挤眼。
总是打一棍给个枣儿,早干嘛去了?!黎嘉骏无语凝噎,她连赴宴的衣服都没,现做肯定来不及了,这个问题就更不大了,张龙生立刻去打电话,让某服装店的裁缝带着最时兴的晚礼服上门现挑现改。
有钱就是那么任性,黎嘉骏就听天由命了。
来自未来的孩子总是会有点儿特长,但绝比不上现在的千金名媛高端大气,比如黎嘉骏上辈子的亲妈就从来没考虑过让闺女去学交谊舞或者探戈,而这儿就算大嫂是来自传统家庭,也对各种社交舞蹈信手拈来。
“二叔教了你什么步?”大嫂开始准备培训小姑子了,气场一秒变成教务处主任。
“快三?慢三?”黎嘉骏很迟疑地答,她那时候真是抱着玩儿的心情,主要是让二哥显摆他那留声机和新的黑胶碟,压根没听什么理论知识,见大嫂哭笑不得,又小心翼翼的补了句,“反正就是咚哒哒次,动词大慈这样……“
……看来大嫂决定先笑会儿。
下午练了会儿舞,又做了衣服,黎嘉骏颇为忐忑的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起来后逗了会儿俊哥儿,又与大嫂聊了会儿天,就开始准备晚宴的装扮了。
上辈子黎嘉骏的发育是很正常甚至相当健康的,她学过散打,入过校体队,开瓶盖从不假人手,大学住六楼一人扛水桶,不柔弱的事儿她干全了,以至于现在她也时常会有一种自己很健壮的感觉,可是现在被大嫂按在镜子前一阵仔细打量,才再次跟恍然大悟似的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软妹子,这是她每次照镜子都会有的感觉,而且显然这将是个很长时间都难以改变的事实了。
她显然是黎老爹和章姨娘亲生的,脸上每个部分都能在爹娘那儿找到模子,章姨娘的杏仁眼、翘嘴唇、瓜子脸,黎老爹的浓眉和高鼻梁,就是那对带点尖尖儿的耳朵不知道随了谁,总的来说现在还是个英气勃勃的小萝莉,只是因为前阵子瞎跑还不爱带遮阳帽,皮肤黑黑的,离开北平前刚修过的短发又有点啦啦渣渣了,这一头毛也整不出花样来,大嫂没办法,还是抄起剪刀给她修成了原来的样子,这下一眼看去,说是男孩儿都没问题。
黎嘉骏宁死不肯戴上装饰着湖蓝色宝石和黑色绸带的头箍,大嫂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模样化了妆穿这裙子别人还以为你反串的!”
“可是感觉好蠢啊。”黎嘉骏哭丧个脸,戴上了头箍左右看看,哪儿哪都不得劲,又放下来,顿时顺眼了很多。
“哪里蠢了!戴上!像个姑娘!”
黎嘉骏没办法,只能戴上,任大嫂在她脸上涂涂抹抹,随便弄了一下后就穿裙子,是一套适合她年龄的连衣裙,上身是旗装的对襟设计,下面是反复层叠的过膝蛋糕裙,虽然很不满它是纯白色,但是穿上确实洋气得像公主似的,还要戴上白色的真丝长手套,脚下踏着一双白色高跟鞋,等到大嫂再递过来一个缀着珍珠的手包时,黎嘉骏一屁股坐在床上,打死也不愿走了。
“你信不信我走出去会反光!我进宴会厅肯定闪瞎一干狗眼!”
“不会的!太漂亮了!嘉骏你以后再那么邋里邋遢,随便对付对付就出门,我就要请娘出山来管你了!”大嫂双眼发亮,“转一圈。”
黎嘉骏转了一圈。
大嫂看了一会儿,“走两步?”
来回走。
“奇怪。”大嫂喃喃道。
“怎么了?”
“以前没见你穿过高跟鞋啊,怎么无师自通的感觉,这也能天生的?”
“……”此等恐怖的观察力简直不能承受,黎嘉骏偷偷擦汗,呵呵了一声。
傍晚,张龙生来接人了。
他一身复古的黑西装,很修身的款式,把本来中等的身材衬得高挑了不少,他下车来迎时看到黎嘉骏,先是眯了眯眼,在她更窘迫的时候,笑着说了句:“别一副偷了别人衣服的样子啊。”
大嫂在一边笑,黎嘉骏一声去你的在牙齿上盘旋了两圈,化成一抹笑:“出发吧!”
张龙生拉开车门,小轿车精心擦洗过了,闪闪发亮:“请吧公主。”
南京作为首都,每天晚上各种大小酒会数不胜数,黎嘉骏乘着车子,进了市中心范围的时候,天色正暗,华灯初上,夜生活刚刚开始,小轿车还不多,偶尔看到一辆,光亮的车身反射着霓虹的流光划过,也有各种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或是坐着黄包车,或是信步闲庭,只有绫罗绸缎在夜灯下能反射出光华,布衣灰袍的劳动人民,却不得不隐在了黑暗中。
车子停在一个会所外,三层小楼面朝长江,幽幽静静的,轿车一辆辆的停在门口,下了人后静静的开走,黎嘉骏站在台阶上,院子外是哗啦啦的水声,门里却是悠扬的音乐与低低的喧哗,她被张龙生半是邀请半是鼓励的拉了进去,哗一下,世界就变了。
正对着的正门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舞池,一对对男女伴着旋律在舞池中旋转着,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整个大厅照得宛若天堂,舞池边上围了一圈餐桌,上面摆着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和一杯杯美酒,香风弥漫,笑声玲珑,当年黎老爹倾尽父爱给她办的生日宴也不过如此。
让她惊讶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不少军官,甚至在所有男性中占了大多数。
“不是说是一次商会抗日募捐酒会吗?那么多当兵的……来收钱的?”
张龙生笑了:“那就是打劫,不是募捐了,这样旗号的酒会多了去了,其实目的就是个玩儿,玩好了大家掏点儿开心钱,算是达到目的了。”
“……”破天荒第一次黎嘉骏觉得张龙生说话不中听,可她偏偏又能理解这些猫腻,于是只能自己闷头不高兴。
“诶,方兄!”张龙生虚扶她的腰,往一个西装男走去,一边低声道,“孔家人,管钱的,认得你爹,略有合作。”
话说完人已到面前,黎嘉骏进了屋后笑容就一直在脸上挂着,这时候立刻拿出新年在众眼生不眼生的亲戚中讨红包的演技一阵笑,顺便观察这个方兄,等张龙生介绍完了才开口:“方大哥,一看就是爽快人,久仰这种假话我就不说啦,我刚从关外来,耳目闭塞,以后要劳您关照了。”
这个方兄其实细皮嫩肉的,奈何身材不细嫩,只能用爽快两个字来形容了,他闻言倒果真哈哈哈一顿笑,对黎嘉骏道:“我看妹子你才是爽快人,张兄,这黎家小姐让在下颇有点熟悉感啊。”
张龙生也意味深长的笑:“可是指的排行老二的那位……”
“哦吼吼吼,是也是也!”方兄一顿笑,对一脸好奇的黎嘉骏道,“黎小姐可莫要生气,咱兄弟俩说的那位,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让你们俩见见面,说不定一见如故呢。”
“谁啊?”
“不可说,不可说。”方兄和张龙生碰酒,他喝了一半,忽然顿了顿,眼神在某处停了一下,随后才喝完了这口酒。
对于一个在中央政府摸爬滚打的官员,如此一顿已经算是失态,黎嘉骏和张龙生都下意识的往那儿看去,却见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一脸微笑从容不迫的走过来,老远和方兄打了个招呼。
“萧将军!”方兄哈哈大笑一声,朝张龙生和黎嘉骏示意了一下,就向那人迎去。
不知怎么的,黎嘉骏就忍不住的往那个中年人身上看:“那是谁?”
张龙生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哦!是萧振瀛,他不是应该在西北那吗?”
“萧振瀛?”黎嘉骏莫名的就觉得这人名字耳熟,可哪里听到过又想不起来,她钻着牛角尖被张龙生领着又认识了不少人,终于在又一次看到远处说话的萧振瀛时想了起来:“他是不是组建二十九军的那个人?”
“你就在想这个?”张龙生失笑,“是啊,如果你还想问他来干什么,那我可以告诉你,大概是来要钱的。”
“要钱?”
“听说二十九军穷得叮当响,萧将军出来要钱连路费都要问山西的钱庄借,你说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抠点铜板回去还能做什么,请战不成?”
再次听到嘲讽语气,黎嘉骏终于有些忍不住:“如果他不请战,他要得到钱吗?”
张龙生一噎,疑惑的看着她。
“东三省掉了吧,热河吃紧吧,二十九军在长城边上吧,都这份上了兵都还没吃饱,他除了要钱还能做什么,他要钱还有什么可以抵押的,不就是手下那帮兵的命么?不请战,他拿什么要钱?”
没等张龙生反应过来,黎嘉骏自己先强压一口气:“对不起,我激动了。”
“不,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只是不……”
“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吗?”
“……恩。”
“你既然叫我黎三,怎么不问黎大和黎二去哪了?”黎嘉骏大睁着眼睛,强忍着眼泪笑道,“你以为他们和这儿的人一样举着酒杯寻开心吗?我告诉你,黎大在热河守着长城外最后一个省,黎二在东北抗日义勇军跟着马将军打游击,大公报不是号称日军腹背受敌吗?前有黎大,后有黎二,黎家两个男丁就在同一片战场上,如果打穿了日本人说不定就能见上面……而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活没活着……”她还是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哽咽道:“你凭什么看不起人家为了当兵的要钱……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