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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如果还活着应该有109岁的高龄了,她是在我14岁那年走的,上路时候已经87岁了。她一跤跌下去,再没有起来,无疾而终,神色安详,好象是去走亲戚似的。
外婆带大了我,我的童年是和外婆一起渡过的。
我降生在一个动乱的年代,那时我母亲因出生问题,被禁止行医,从县医院下放到了一个乡卫生院。
那年月乡下的医生太少了,我母亲下去不久,被允许给贫下中农看病,遇到急疹,要背着药箱跑田坎,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怀孕了。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可父亲一定要,及至我出世,他们无法带我,只好把我交给保姆全托。
保姆是个姓彭的老婆婆,把我带得骨瘦如柴,一岁半了,还站不稳。
有一次,大姐来看我,正巧遇见彭婆婆家吃中午饭,他们一家人在桌上吃饭,把我用一根绳子绑在桌子脚上,任我哭闹,挣扎,没人抱起来哄一下。突然,系我的那条绳断了,我摔了下去,额头撞在桌子脚上,破了,鲜血直流,彭婆婆这才把我抱起来,一边用一条肮脏的手绢给我擦血,一边不耐烦地嘀咕:“哭什么哭,饭都不让人清清静静地吃一顿。”
她一回头,猛地看见我大姐在门外,惊讶得合不拢嘴,随即换上亲昵的神态对我大姐说:“大妹子,你来啦,快来吃饭。”大姐人小,已经吓坏了,生怕彭婆婆把她也绑上,转身一路哭着跑回家,对我母亲说:“妈妈,你快把妹妹领回来吧,他们不给她饭吃,早晚得饿死,刚才还把头也摔破了。”
我母亲急忙赶来,看到我额上的大口子,心疼极了,对彭婆婆说:“我带孩子到医院敷药。”把我带走了,再没有把我送去,也没有找保姆吵闹,她身份不好,不能和人计较。
那次我额头上足足缝了五针,差点破相。
万般无奈,我母亲把我送到了外婆身边。外婆看着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居然不敢要我,她对我母亲说:“这孩子的身体太弱了,怎么离得开娘呢?你还是带走吧,我担心带不活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交代啊?”
我母亲哭了起来,她说:“老母亲,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带她了,你就给我带吧,是死是活,看她自己的命了,我不会怪你。”
“怎么把孩子带成这样才给我送回来啊?解放前那么苦的日子,我带你们那么难,也没把你们带成这种样子,我可怜的小三三啊。”外婆也哭了,接着说:“你记着,你就是活到80岁,只要我还在,你也还有一个老母亲呢,我不会不管你们。”
我母亲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她心里对还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没有一点信心。
从此,我就成了外婆的小三三,跟着她住茅屋,睡挂蚊帐的老式床,她白天把我背在肩上,晚上把我搂在怀里,用搪瓷盅蒸碗儿饭喂我。一月后,我身上长肉了,外婆以为我浮肿了,吓坏了,托人带信叫回了我母亲。娘俩见面,外婆第一句话就说:“你这闺女我再不能给你带了,全身都肿了。”我在外婆背上睁着小眼睛打量我母亲,也不知道叫妈妈“你瞧,已经犯糊涂了,见了妈也不知道叫。”我母亲的眼里顿时盈满了泪,,叫外婆把孩子给她看看。
接过孩子,我母亲心里一惊,孩子怎么变得这么坠手,她用手掐了掐我的脸,又捏了捏我的腿,破涕为笑了,说:“老母亲,这孩子不是肿了,是长肉了。”
“真的?”
“当然,你瞧,这肉是有弹性的,按下去就弹起来了,没坑,不是浮肿。”
外婆戴上老花镜,自己捏了捏,按了按,仔细看了看,好半天舒了口气,说:“阿弥陀佛,总算把小三三的命拣回来了。”
到我能记事的时候,外婆总一身兰色的偏襟长衫,收拾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挽了个结,别着一根银簪,几十年的劳累,皱纹爬满了她的脸,脸上有了老人斑,最要命的是,她的牙掉了好几颗,没有安假牙,嘴唇就陷下去了,扁扁的,岁月收去了她所有的风华,把她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她举止端庄,言谈得体,口中没有市井中的粗话,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很难看出她在想什么,做事轻手轻脚,显然有过良好的家庭熏陶。
外婆每天早早地起床,先把鸡放出去,再打扫卫生,做早饭,然后给我穿衣服,喂我吃饭。饭后她把我往背上一背,下地种菜,我小,不能不带着,有时她要给菜浇水浇粪,背不了我,就把我放菜地里,随我一个人怎么玩。一直要忙到天黑,我们祖孙俩洗过澡,她把衣服洗了,才可以歇一下。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时她拿出针线篓,就着昏暗的灯光,戴着老花镜,缝补衣服,纳鞋底。
外婆的屋后紧靠着山,屋前地坝边有一笼葱绿的竹林,一股清澈的山泉绕着竹林流去,再往前就是外婆的菜地,右面是祠堂,已经没有放棺木了,住着十几家人,左边是一条大路,直通街区。
外婆的鸡只喂晚上一顿,平时往山上放,让鸡自己找吃的。早晨,一大群鸡放出去,有十几、二十只,它们叽叽咕咕地乱叫着,跑山上去了,消失在草丛中,无影无踪。傍晚时,外婆在屋前一唤,那些鸡连跑带飞地回来了,有些鸡干脆直接从崖上直飞下来,有的落到屋前的地坝里,有的就落到屋顶上了,外婆总愠道:“瘟鸡,要把我屋顶弄漏了。”
前面的菜地种青椒、茄子、卷心白、葱蒜一类,靠着山种南瓜,那藤顺着坡往山上爬,开花的时候,山坡上就点缀着黄艳艳的南瓜花,南瓜花开多了,外婆把那种没有蒂的花摘回来炒着吃,味道很不错。秋天,外婆带着我顺着藤儿找黄南瓜,找到一个,祖孙俩人就欢呼一声,那种喜悦啊,过了许多年仍然记忆犹新。
遇上菜地里没活,外婆心情又好,就给我讲古说戏。傍晚,祖孙二人坐在竹林底下,外婆坐竹椅,我坐小竹凳子,把头靠在外婆膝上,静静地听着,外婆边讲边摇着一把大蒲扇,给我赶蚊子,那是一段十分温馨的时光。外婆目不识丁,却背得不少戏文,讲得不少古典,高兴起来还能哼上几句,她说她的妈妈就是用戏里书里的道理教育她的,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戏里有,书里有,世上就有。”我的启蒙教育就是从戏文开始的。我从她口里听完了柳荫记、王宝钏、梁山泊与祝英台等戏,记忆最深的是,讲到梁山泊出嫁经过祝英台坟前,那一大段哀哀怨怨的戏,她总要情不自禁地哼起来,慢慢地眼里就噙着泪,唱到祝英台的坟开了,梁山泊跳入坟中时,外婆已泣不成声了,她的人和心全入了戏。
外婆希望我象个大家闺秀那样,温柔贤淑,端庄内秀。与她的希望相反,我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性子很野,象个男孩子。父母不在身边,外婆忙于生计,我就在街边巷尾、地角坎边和一帮孩子疯跑疯玩,爬树上房,招猫逗狗,很惹人嫌,也老要挨外婆说,我呢?人小,总也记不住。有一次,我们居然学小兵张嘎,爬到别人屋顶,把烟囱给堵上了,呛得人家骂大街。
“谁家的小孩这么淘气啊,没爹管吗?实在没爹管,我来管。”
我外婆听着不服气了,因为那帮孩子里,就我一人父母没在身边,在她听来明明是在说我,而且说得很难听。
“你看见我家三三堵你烟囱吗?没有看见就不要平口白牙地污蔑人。”
“这条街除了那几个孩子淘气,还会有谁?”
“你逮着了吗?瞧你是非不分的样子,也配教育人?!我家三三的爸爸是警察,要你管?”
在市井之中,警察很有威信,那人立即没话说了。
傍晚,当我花着个脸回到家时,外婆一脸严肃,拿着根竹竿候在门口了,我从没见过这阵势。外婆在我眼里一直很和善,即便我有什么错,她总是轻言细语地给我指出来“三三,你对人要有礼貌,客人来了,要端凳泡茶。”“三三,女孩子家不要站门槛,惹人笑话。”“三三,不要老咧着嘴大笑,女孩子家要笑不露齿。”等等,不怎么打骂我。我知道了事态的严重,轻手轻脚地想从她身边溜过去,她严厉地把我叫住了:
“三三,你老实说,烟囱是不是你们堵的?”
“不是我堵的,是朱二娃堵的。”我用眼瞟着她手里的竹竿,心里七上八下,盼着早点过了这关,竹竿不要落到我屁股上。
“撒谎,你那大花猫脸哪来的,一脸的烟灰,还想抵赖。”说着,我的屁股上就挨了几下“我最恨人撒谎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做错了事不怕,只要能改正就是好孩子。”
“呜——,我跟去了,外婆,我再也不敢了。”
“知道告饶了,你自己说错在什么地方?”
“我不该爬房顶,不该堵人家的烟囱,那不是女孩子做的事。”
“你是男孩子也不能这么做,呛得人家满屋烟,骂大街呢,说你少娘少爹教育。你要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把你送你父母那里去。”
这句话把我彻底吓着了。我父母有时也接我去小住,我母亲天天上班,姐姐哥哥上学,父亲经常住院,我就一个人在家,母亲怕我乱跑,把我反锁在家。卫生院有一只大黑猫,老跳到我家屋顶喵喵直叫,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怕那猫叫,现在想起那叫声还心惊胆颤。
“外婆,我不去,我就跟着你。我以后不淘气了,乖了,帮你做事。”
从那以后,我收敛多了,跟着外婆下地,帮着拔地里的野草,上山去找放出去的鸡,也学着拾炭,在外面野跑的时候少了,惹的祸也少了。在非常时期,外婆用武力镇压了我的野气,用现代教育学的观点看,是不足取的,但确实有实效。
唯有一次我和别人打架外婆没有说我,那人骂我外婆是老寡妇,我那时还不知道寡妇是什么意思,但从她的神态里知道是骂人的话。我扑过去,要撕她的嘴,全然不顾对方比我大两岁,高我半个头。她很轻易地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一下犯了横,一阵乱拳打在她脸上,也不知打着她什么地方了,反正,别人将我们拉开时,我脸上是五个手指印,她是鼻血长流,整张脸全是血污。那次外婆没打我也没说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言不发,过好半晌才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三三,你不该是个女孩子啊。”
我稍微大一点才知道,外婆是苦命的人。
外婆的娘家姓王,人气淡,就外婆这么一个女儿。十五岁时外婆嫁给了一个做茶叶生意的商人,夫妻还算恩爱。丈夫为了生计,奔走在乡下和城镇之间。那时土匪多,外婆对丈夫很不放心,越担心越出事,在外婆二十八岁那年,丈夫到乡下收茶叶,一去再没有回来。他们有一个十二岁的独子,外婆在婆家守着儿子过日子,儿子二十岁的时候,娶了亲,媳妇婚后一直没生养。这个儿子活到二十五岁时,下河游泳淹死了。由于无后,外婆和她的儿媳在婆家呆不下去,只好凄凄哀哀地各自改嫁。外婆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死了儿子,虽然她那么能干,但在旧时代里,女人再能干,如果没有后代,也难立足啊。
外婆在她42岁时,填房来到外公家,进入了一个盐商大家庭,成为了9个儿女的继母,嫁过来后,她自己又生了两个女儿,那便是我的母亲和小姨。前房的孩子最大的与她同龄,最小的姑娘已15岁了。由于外公抽鸦片烟,令4个儿子反感,在九姨妈出嫁后,他们分了家,外公带着外婆和一双年幼的女儿过日子,儿子们各过各的。
当年的家是怎么分的,我不知道,没听任何人提起过。没过几年,我外公就把所有的家产化为缕缕青烟,飘散在了空中,他本人也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了。留下外婆她们孤儿寡母,继子们不愿收留,流落到了本家祠堂里栖身,靠守祠堂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那时她53岁了,有人劝她再往前走一步,她到外公家已经是二嫁了,不愿三嫁了,再说她那双年幼的女儿又怎么办呢?
外婆没有向我的舅舅们哀求,带着女儿,夜夜守着祠堂里停放的棺木,与孤魂野鬼做伴,年幼的女儿们常被飘忽的鬼火吓得哇哇大哭,她也惊吓,于是娘儿三就抱头痛哭。好心的族人把祠堂附近的地给她们种,外婆那双拿女红的手,拿起了锄头镰刀,孱弱的肩压上了背篼扁担,年过半百的她象男人一样担粪锄草耪地。不懂农事,就向旁人求教,她的辛勤终于换来了收益,一年后,她挨着祠堂盖起了一间茅屋,娘儿三搬了进去。外婆那种对生活的适应能力,令男人们也对她刮目相看,她虽然穷,但穷得很有骨气,在街坊邻居中有极好的口碑。
解放后划成分,外婆唯一的财产就是那间茅屋,划为了贫农。因为住房差,又没男劳动力,政府把她们的户口归到街上,分给她们两间瓦房,木板壁,小方格窗,还嵌着玻璃,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房子了。那时我母亲已经到了该出嫁年龄了,小姨也开始在家里呆不住,经常对外面的世界探头探脑,外婆为养老而发愁了。在别人的鼓动下,她过继了自己堂姐的儿子。她一心一意对待这个养子,为了给他操办婚事,变卖了自己刚分到手的房屋,为养子置办家具,带着两个女儿回到祠堂旁的茅屋居住。她想着等女儿出嫁了就去跟着养子,谁知那养子婚后翻脸不认人,不认养母,也不归还财物。因为刚解放,四周还有土匪活动,新政府忙着征粮剿匪,一时顾不过来,再说啦,那种家务事也不好管啊,可怜外婆怎么也争不回自己的家产了。
我的舅舅们在解放时无一幸免地划成了资本家,其中五舅因为拥有太多的产业,不知自己的罪孽有多深,跳水自杀了。说来也真幽默,他们拥有自己的盐厂,拥有自己的运盐船队,盐生意遍及云贵川,拥有一条街的房产,而他们的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们住茅屋,拾炭花,吃了上顿愁下顿。然而在三年困难时期,继子女们为填不饱肚子找上门,临走时外婆总让他们背走一背篼厚皮菜。我那宽厚仁慈的外婆哦!
到我该上小学的时候,文革接近尾声,由于多年抓阶级斗争,医生紧缺,我母亲终于从乡下回县医院了。经历了风雨的母亲说什么也不住单位,我们一家六口人要栖身在外婆的那间茅屋里,十分犯难。我记得他们刚回来时,家里只有两张床,我父母睡一张,外婆带着姐姐哥哥睡一张,而我没处睡了。外婆把我安顿在衣柜里,那是土改时分的老式衣柜,和我们现在的衣柜不一样,中间一层一层隔开放衣物,我睡隔板上。由于空间窄小,不能放厚被子了,只能盖床小棉被,于是,我得了百日咳。这病非常讨厌,到晚上该睡觉了,就开始咳,咳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有晚咳得把晚饭全吐出来了,外婆心疼地看着我,给我捶背,让我漱口,帮我擦嘴,安顿我重新躺下,把她的旧皮袄给我加盖上。
第二天早晨,大人们一起床就坐在饭桌旁,商讨房子的事儿。外婆神情严肃地对我的父母说:“我一直不想修建房子,我还能活几年呢?但我看着三三确实心疼,不能让孩子受罪啊,我把我的棺材本拿出来,其余的钱,你们想办法去,这房子非修建不可了。”我父母本来就有修建房子的念头,只是碍于屋基是外婆的,一直拖延着。房子很快动了工,外婆在屋基上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檩子,一会儿拣拣砖块,眼睛亮闪闪的,象孩子似的兴奋。建房的师傅和她开玩笑:“老太太,你福气好呀,养了个好闺女,给你建大瓦房。”外婆抿着嘴,笑笑,一脸的幸福。房建好后,三排列,六间,宽宽大大的,透亮的玻璃窗,混泥土的地面,在当时也算得上是好房子了。外婆一间,我们子妹一人一间,父母一间,我小呢,一定要和外婆住,他们就依了我。辛苦了一辈子的外婆终于住进了象样的房子。
我读小学时,父亲已经病休在家了,操持着家务,外婆总算清闲了。她没事爱上街溜溜,溜着溜着,就到了我的学校门口。放学了,我一出教室门,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候在大门边的外婆。她,一头雪白的发,挽着髻,额前散着几缕,被风吹得有点零乱,一袭兰色的偏襟长衫整整洁洁,拄着个手杖,笑咪咪看着我,一脸的慈祥。我雀跃着飞奔过去,一头扑进她怀里,她搂着我亲呀,吻呀,好象许久不见似的,看得路人眼热。
“外婆,你怎么又来接我了,我能一个人回家。”我搀着外婆往家走
“我坐不住,老呆着,吃了的东西怎么消化呢?”外婆摸摸我的小辫,似乎发现了什么,仔细瞧瞧,问:“你的辫子是谁给你辫的?”
“爸爸。”
“辫反了,这辫子不能这样辫,我也老了,手不灵便了,帮不了你。”
“没事。”
“同学们要笑你。”
“才不呢,没有同学的小辫是爸爸辫的,她们可羡慕了!”
外婆没有吱声。她已经是耄耄之年,早就该卸掉生活的重担了,她知道,我父亲不会为了女儿的辫子去打搅她老人家。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读的书也一天天多起来,渐渐地明白了幼年时外婆教我的做人的道理,慢慢地变得乖巧听话了,也肯念书。放学回家,我搬出小方桌,在院子里做作业,外婆如果在家,总要看着我做,她一个字也不识,却爱拿着我的课本看呀看的,有一次把课本倒着拿,自己也不知道。还爱看我写字,看着我在纸上写出一个个方块字,她已经变得昏暗的目光里闪动着一丝光亮,嘴里啧啧道:“识字好,识字能看书,看书明理,将来才有出息!”其实外婆虽然不识字,也通过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典故戏剧和丰富的生活经历,明白了许多人不能明白的道理,不然,她可能也就成了另一个祥林嫂吧。
到我读到小学毕业,进入初中时,已经能看红楼梦等书了,我问外婆,男女之间是不是都象戏中书中那样相爱。外婆放下手中的针线,把老花眼镜摘下来,严厉地看着我,轻声苛责道:“三三,你问这些干什么?”
“你给我说说嘛,我不怎么明白贾宝玉为什么要喜欢林黛玉,林黛玉老闹病,又爱使小性子,一点也不可爱。”
“女孩子不要问这些问题,这叫不安份。”
“外婆,我没有淘气了,可安份呢,期末评上了三好生的。”
“谁给你红楼梦看的?”
“姐姐在看,我跟着看的。”
“你爹妈不说你?”
“他们不知道。”
外婆嘿嘿地笑起来了“小鬼灵精,瞒着你爹妈乱看书。”
“你以前也给我讲过好多,象梁山泊与祝英台之类的。”
“我象你这样大的时候,特喜欢听书。有一年,来了个戏班,他们的戏演得特别好,在镇子里演了好多场都火爆,一直演了一个多月。他们住我家隔壁,里面有个演小生的,下戏后爱到我家串门,见我爱听书,就给我讲了好多书。”
“你的书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差不多吧,后来他们要走了,我哭着要跟去,还挨了一顿打。”
“你跟去干什么呀?你喜欢那小生?”
“瞧这孩子,怎么教不好你呢?这问题是你问的吗?”
“那么,你给我说说贾宝玉为什么要喜欢林黛玉吧。”
“那书我没听完,就听过黛玉葬花。我想可能是因为林黛玉是个没娘的小姑娘,格外惹人怜惜一些。”
“哦,象外婆喜欢我吗?”
“傻瓜,喜欢是一样的,原因是不同。唉,你以后会明白的,乱看什么呀。你再要问,我告诉你妈去。”
我似懂非懂,但从此也怜惜起书中的林黛玉了,等我弄懂贾宝玉为什么要喜欢林黛玉,已经成人后的事了。
外婆给我灌输的典故和戏曲深深烙在我心底,影响着我的兴趣爱好。由于对文学的喜爱,我放弃了母亲要我走的理工科道路,报考了公务员,走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岗位,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过上了比前辈好的日子。一个优秀的女性能振救一个家庭,而外婆整整影响了我们两代人的命运,她把我们从一个没落的家庭带上了社会主流。
在一件事上,外婆特固执,那就是她的后事,她一定要土葬。我母亲亲自到林场去为外婆选了一立方好木料,外婆的孙辈们(舅舅们的后人,外婆的厚皮菜养育了不少人,中间也有知恩图报的)帮着把木料从深山里运了出来。木料回到家,放了两年,等干定后,我母亲找木匠把棺材做出来了,外婆用手摸了又摸,十分心满意足。
我很怕那棺材,我知道它迟早要装走我的外婆,我甚至有点恨那棺材。
然而外婆终究是要走的。那年我念初二了,在学校住校,正上着课,班主任老师在窗外招手叫我,我走出去,老师对我说:“你回家去吧,你妈妈打电话来说,你外婆去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婆虽然年事已高,但一直很硬朗,我离家时,她还拄着手杖把我送到路口。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小心地扶着她,口里直埋怨:“外婆,你不要送我,你走路不方便,小心跌着,我大了,知道照顾自己。”外婆轻言细语地说:“我老了,谁知还能送你几次,我就想看着你走上路。”想不到这话竟成了外婆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外婆的丧事很隆重,共有6个儿女(有5个继子女先她而去)和37个孙辈送终,她的死成全了我母亲家族的大团圆,后人们在她的灵前痛哭着,念着她老人家的好。外婆在封建礼教下苦苦挣扎,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到封建枷锁解除后,仍因封建思想作祟而失去自己的产业,及至七十多岁高龄了,还因为曾嫁给了封建势力中的没落者,而带来了苦难,命运啊,你对象外婆那样的苦命人为什么这么不公正?!
外婆走了,她平静地走完了她苦多乐少的一生。她的棺材盖重重地合上了,里面装着一个平凡的却从没有向命运低过头的老人,也装着一个时代,那是外婆的时代。然而外婆身上那些品格早已深深地溶入了后代儿孙的血液,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美德就这样通过一个个平凡的人,一件件平凡的事传承下来了。
外婆我已经走上路了,我在路上走得很好,你看见了吗?你不是喜欢孩子吗?我有个可爱的小孩,我会好好教育他,象你当年教育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