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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曾经固执的以为,在时间和地点改变之后,人物的命运也会,多多少少的发生变化。这样的一种想法我一直维持了很久。直到后来才逐渐明白过来,对于改变与否,其实都是关于整个故事而言的。如果一开始就不在其中,像我,那么其结果还将仍然如此。
一年以前。确切的说其实是十一个月之前,我搬到了这间窗口朝北的出租的房子里居住。
出租房子的公寓在学校的北门外面,位置在半山坡,窗户以外是荒芜的一片灌木林。没有人烟,也没有田地。学校就在城市的郊区,这里又是学校的郊区。这里就是一个极其寂静又寂寞的角落。我常常怀疑自己住的这个地方已经到了这座城市的尽头。不过好在房子还有可以上人观景的天台。三层楼的楼顶,虽然不是很高,但因为地势高的关系,在白天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校园里逶迤下滑的街道,顺势而立的教学楼、实验楼和图书馆学校依山而建,这是它的特色,比如它的一个田径场就是在一处削平的山顶上,一场足球比赛时,足球嗖的一声飞出场外,结果就掉进了山谷里;到了晚上能够在天台上仰头看天上的星星,稀稀朗朗的排成不认识的星座形状。在山风缭绕的时候偶尔可以点起一支烟,青烟消散在摸不到的黑暗中,只有烟头的火光微明。
这种感觉很好。
我房间的对面住了一对年轻情侣。很少开门,平时也不往来。因为彼此的作息时间不同,所以几乎都碰不上面。只是在有一次停电时夜里听到有人敲我房间的门。
“谁?”
“对面的,向你借根蜡烛。”男孩的声音在外面响亮的响起。
我把蜡烛给他。他的眼睛很大,在烛光下泛着光。头发短短的很有精神的样子。我想起了我的弟弟。如果他出现在这里,应该也会是这个样子,眼睛大而发光,头发短短。
第二天白天他把蜡烛还给了我。当然是他另外买了一根。
“用不着吧,一根蜡烛而已。”我很客气地说。
“说好了是借的,有借有还啊。”他认真的笑“再说,你以后哪天也刚好需要。”
“进来坐坐吧。”
“好啊。”
进来后他四下打量我的房间。没有什么东西,床、衣柜、写字桌和一只凳子。最后,调转头来问我:“怎么,就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我这里没有女孩子?”我笑。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脸色红上来。“也不是啦”
“其实我曾经也有过,只是现在没有了。”
“喔”
2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间很想向他提起那个她。很急切的向他讲述。他似乎在很用心而礼貌的听,但我并不单是为他而讲述这个故事。我自己其实也很想听,他的出现引起了内心和耳朵的兴趣。
其实时间也不是很遥远,不过是两年前。四月还是三月的下午,樱花盛开的时节。许多打开了玻璃窗的公共汽车从面前如同疲惫了的游行队伍缓缓的穿梭过去。阳光照射下来的时候明显得感到很有力度,我想努力抬头睁开眼睛,却后悔自己没有随身带着太阳眼镜。
“你当时在那里等人的样子很好看。”她后来说。
“怎么个好看法?像出水芙蓉,还是娇艳的水仙?”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如同绽放的樱花,一片粉色。她就是为樱花而来。学校校园里遍栽樱花树,平时冷冷清清的树林在开花时会突然变得人山人海,多了许多本地外地的赏花人。
“我就觉得你站在候车亭时候的背影,像是某部电影里的画面。”她说。
“所以很好看?”
“是的。”
“原来是背影比较好看啊。”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看到她随即低下了头。于是两个人好端端的变得默不做声,像是吵了一场。我们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被挤到了一起,胸口上可以感受得到她呼吸的热气。
“我们本来可以换一辆车的。”我说。
“但是已经上来了。”
“是啊,当初这么想多好。”我艰难的扭动脖子“我是说,没上车时。”
她的手没有地方可以拉住,便扯着我的衬衣下摆,沉默的一遍又一遍晃荡。
她第一次来我家是弟弟带过来的。她是他的同学,因为一个我现在忘记了的原因来到我家玩。记得她当时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看得出是一放学就直接过来了。弟弟比我小一岁,我们那时都在上高中,他比我低一个年级。也许因为是女孩子,她很腼腆的坐在沙发上,仿佛被人用胶水粘在那里,她几乎在好几个钟头内没有动作。我们的父母都因为工作经常在外地出差,家里有大人在的时候很少。于是在很多的时候便常常成了我们三个人的聚会。我们三个人是:我,弟弟,还有她。再后来,我知道了她是弟弟的女朋友。弟弟野性难驯,在她面前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一起打牌,玩那种三个人的牌类游戏,比大小、跑得快之类的。弟弟赢得多,我次之,她绝对是被我们痛宰的对象。手里拿着一大把无用的牌愣在那里直瞪眼睛。这个时候我往往都非常的开心。因为我赢了牌,而且就算她生气,也不会把气泄在我身上。她会对弟弟一阵温柔的拳打脚踢,拔他的头发捏他的耳朵,直到他滑稽的求饶。而此时的我则只管作最好的观众。
在那些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因为都是同龄人的缘故,连象征性的问好也很少。她有一点儿厨艺,我们肚子饿了的时候她就会去厨房煮面条。面条煮出来时下到碗里冒着热气,三个人的脸也是气雾氤氲的。弟弟吃得很不讲究,狼吞虎咽的完成自己的,还会把她碗里剩下的收拾掉。
“如果可以,我现在很想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是高三。我大学寒假回来,在学校已经听到有关弟弟的消息。他不在了,他竟然没跟任何人说一声就一个人跑掉了。学校的老师说他很可能是受不了过大的学习压力,也有人说他得罪了街头的小流氓不得以躲起来避难。而她告诉我他根本不是因为这些,至于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也不清楚,但她明确的感觉到他不会再回来。她是这样说的。
“他飞到外面去了。”
“怎么可能,他还那么小!”我当时相当激动。
“他就比你小一岁而已!”她据理力争。
联系了公安,张贴寻人启事,问过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弟弟没有找到,也没有回来。
几个月之后,还是没有。一年之后,也是。
一年之后她考上了大学,我们的两所学校都在同一个城市,隔江相望。江面很宽,江水翻着细碎的明亮的波浪,有气派的斜拉索大桥连接着两岸。但她第一次过江却是在那天,樱花开放的季节,那个阳光让人产生幻觉的下午。
于是我开始和她约会,频繁的时候每周都会见一次面。在我或者她的学校,两个人一起散步、吃饭、去录像厅看电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约会,如果算,我想可能这多少表现得不道德,和自己弟弟的女朋友约会,这种关系不大自然。而促使我进入这种不自然关系的原因,是她关于她一些梦境的描述。她说,她总会梦见我弟弟,他会在某个分不清时间的时刻出现在她身边,抱着她,吻她冰冷的脸和手指。她还说,她的梦中也常常会出现我,而且我会不知不觉和弟弟合为一体
她被医生诊断为患上了比较严重的抑郁症。
而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弟弟出走的原因,以及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竟可以沉重得让一个健康的人患病。
我和弟弟长得很像,五官、头发、身型,如果从背面看来简直是分不出彼此。
因为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帮助她。所以在最开始时我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和她约会。
樱花落尽的时候,大概是五月份,她开始有了好转。在夏天的蝉鸣声中我们会肩并肩的走路。她靠过来,挽着我的手臂,我可以很熟悉的分辨出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她习惯在饭桌上为我点上最爱吃的菜,她还偶尔会对我的着装提出修改意见。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之间还是没什么太多话。嗯,啊,呵呵两个人的交谈中拟声词就占了八九成。本来共同的话题也不是不多,只是绕来绕去之后这些话题全都无一例外的与弟弟有关。而关于他的一切,现在唯有缄默。
尽管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的想法。她不止一次想打破这种缄默。但她始终还是没有。她和我对望的眼神永远不会停止于我的瞳孔。它不会停止,它穿越了过去,在更深邃世界里,它四处散乱的找寻某样东西。我无法触及。
“你。”我对她说“你可不可以停下来。”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坐一会,就在那边的长凳上。”我指着那个方向。那里有几张石头长凳,是情人散步累了休息的好处所。
“不了,”她皱皱眉。一片落叶从眉梢失重般飘过。
那是那年秋天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之后,她以考试要抓紧时间学习为由拒绝了我的多个电话。秋天一天一天的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凄凉景致,似乎还牵扯着一些与死亡有关的气氛。我不知道现在何处漂泊着的弟弟是否还一如往常般好好的生活着。他的冲动,他的意气用事,他不可告人又桀骜不驯的一走了之。留下这所有,我和他,他和她,我和她。
在这一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没有烛光,没有生日蛋糕,只一大箱喝得精光的啤酒瓶。标明自己年龄开头的阿拉伯数字由笔直的1变成了弯曲的2,很多事情都开始微妙的变化着。室友说我整个晚上都在睡梦中呜咽。他们猜想说这是因为她没有来为我庆祝,因为我在这个秋天突然失恋,因为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当然,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合情合理,足够解释那个晚上我流的眼泪。可是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哭。我二十岁的第一个梦做得冗长又毫无头绪。我梦见了她,梦见了弟弟,甚至奇怪到梦见两个自己。最后,一个自己死了,死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上,很快就有秃鹰俯冲下来啄食刚断气的尸体;而另一个自己,则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弟弟,头也不回的走进了一片模糊。梦里的空气是有颜色的,我的梦境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深紫色。
第二年春节刚过完,都还在家的时候,她打电话约了我出来。我们在市中心的广场见面。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在后面扎成了一个马尾,别着深紫色的蝴蝶形发卡。发卡的颜色让我想起那个忧郁的梦。当然我不好意思向她提起。
弟弟仍然没有消息。他真的飞了。
“找你出来,想告诉你一些事。”她说。
“说吧,我认真听着。”
我们坐在广场的草坪上,她开始不停的讲。从认识她以来,我第一次听她讲了这么多话,句子连绵不绝。
似乎有很多是我没有必要知道或者知道了也用处不大的。她把她的生平都一一向我述说:出生的那家私人诊所现在已经拆了,上幼儿园时把一个小男孩推倒磕掉了他两颗门牙,十岁时的一次离家出走竟然走到了几十公里外的邻镇;还有,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因为长相出众而受到周围女生的疏离,她的第一个追求者就是我弟弟,几乎是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她就答应了他
“怎么,你们一直就很熟悉?”我有点不能明白。
“不是,只是没有拒绝过,不想拒绝。”她说。
“喔,不过在我看来有点奇怪。”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后来也这样觉得。”她伸出双手在胸前玩弄手指。
“现在有点后悔了吗?”
“你是说,我和你弟弟?”那双眼神深邃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随即又眨了一下“没有,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他走了,然后两个人都开始新生活”
“你真这样想?”
“真的。”
这几个月来难得见到她一笑。很迅速的出现又消失了,像蜡烛的火苗在风中晃动了一下,又依然平静的燃烧着。
在当天的谈话结束之前她才告诉我是她的二十岁生日。我们在一家没有招牌的快餐店吃火锅,她滴酒不沾。我们在桌子上留了一付碗筷。虽然谁都不能期待弟弟回来的奇迹会发生。那个远离的人现在如果还好好活着的话,应该会记起这样的日子。她说,她告诉过他的,但他很可能会忘记。她还对我说,你也会。
的确被她言中,我在又一个三百六十五天之后,没有记住那个日期号码。这在今天看来是无可挽回的不幸。
在我忘了她生日确切日期的这一年七月。我接到她打来的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提到最近几乎完全没有忧郁的感觉,她的梦中不再出现我弟弟或者我的身影。我对她说这是个好兆头,证明你的病完全好了。她在那边连连说是,还顺便提到她收到了一个男孩的情书,她也没有准备拒绝他。
“祝你开始新的生活。”我说。声音和语调都很不自然,但电话效果很差,我想连着电话线那边的人应该察觉不出来。
就这样,我们在电话里说了再见。
一个星期后,得到她出车祸的消息。在他们两人一起逛街的时候,一辆出租的士强行闯红灯,那个男孩受了轻伤,她却没抢救过来。
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所以对于她的突然离去也实在想不到更深层的意义。或者谁都没有准备,青春的年华不应该绕着死亡打转,只是一次意外,而意外无需准备。由于一些别的原因,没有即时赶到去参加她的告别式。在殡仪馆里我只看到了一盒标有她名字的骨灰。她的室友把一个信封给我。“这是她留下来给你的。”她说。我居然不安分的怀疑到她的死亡可能有一点自杀的因素。她居然事先已写好给我的信。
她的信很短,只有三个字:
谢谢你。
3
写有这三个字的白纸片一直放在我的钱夹中。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不要忘记。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如果没有这时时提醒,我实在怕自己会像忘记她的生日那样渐渐想不起她。然而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找不到一个自己想念她的合适的借口:为了友情?为了爱情?还是仅仅因为她是弟弟带回家中的女朋友
谢谢你。
三个字无疑是唯一纪念。
我租的房间里很少有大面积的阳光照射。空气和思想一样冰冷。为了考研究生,我需要一间安静的房间。这是我给家里提出租房的理由。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把头深深埋进一大堆试卷和课本中。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空荡荡的回忆这已经发生的一切,像是幻灯片,一张一张的顺序更迭。自己究竟是故事中的人,还是讲故事的人,还是听故事的人?或者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自己。
课本看多了眼睛开始发花。打开门,却看见弟弟站在对面房间的门口,他们手牵着手,她从门里面探出一张久违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