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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的座位间隔着一个玻璃金鱼缸,方形的那种,有白色的沙砾、绿色的水草,还有一条优雅的黑玛利。
黑玛利原本有两条,听说是一公一母。其中的一条在公司的某次长假后,由于疏于照顾而翻起了白肚皮。
她至今还记得上班的第一天,看见剩下的那条金鱼独自在偌大的玻璃缸里,在同伴的尸首边挣扎的情形。
可能是出于一种怜悯,一种恻隐之心,她开始在每个清晨担负起整理鱼缸,照顾那条孤独的鱼的责任,帮它换水、喂食、清理杂物。
她不知道怎样识别鱼的性别,但她总固执地认为活下来的那条是母的。
他总是在她忙碌着的时候到来,在走到鱼缸对面以前,轻轻地对她说一声早。
早,她也会习惯性地应着,然后下意识地注视他。
她喜欢看他穿着蓝色衬衣坐在鱼缸那边的样子,那蓝色映染了一缸透明的液体,形成一种海洋般的气息。
她想她的鱼也喜欢他,因为他的来到似乎使鱼原本缓慢凝重的动作变得瞬间欢腾轻灵起来——于是没有生命的鱼缸有了活气。
她总是把鱼缸擦拭得很干净,因为这样,她才可以透过鱼缸偷偷地看他而不被他发现。
她和他其实离得很近,不是吗?一个鱼缸只有七八十公分宽,那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距离,不到咫尺。
她曾在他桌上看见过他爱的女孩的照片,那是个有淡淡笑容的长发女孩。
如果一定要用颜色来形容那个女孩给人的感觉,她想,应该是浅蓝色,那种清晨薄雾未散时天空最迷蒙的浅蓝色。
虽然与她素未谋面,但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天生便应是一对,蓝色和蓝色,一个象天空,一个象海洋。
她一度为这个逃避不过的现实而伤感,她想,要赢过这样一个女孩,她没有胜算。
直到她知道他的那个浅蓝早已经远在天涯的那一端,一万公里以外,她不踏实的心才又有了一点小小的希望。
至少,她和他之间,没有那么遥远。
她祈求上天给她一个机会。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席慕容的诗来: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她想,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被化作他海洋里的一条小鱼。这样,她和他才不会擦身而过,才不会天各一方,她会永远留在有他的地方。
哪怕,就象黑玛利和他面前的那个玻璃鱼缸一样。
很偶然地,他捕捉了她注视他的目光。
那时他正从怒气冲冲的老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闷闷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五分钟后,她听见纸张破裂的尖锐声音,于是习惯性地透过鱼缸窥视他。
她看见他正在忿忿地撕着一些类似文件的东西,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字型。
他怎么了?他的沉默让她不安。她似乎看见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翻滚着浓云和巨浪。
“见鬼!”他忽然大声地发出一声咒骂,她一惊,手里的钢笔飞了出去,撞在鱼缸上,发出“啪”的一声。
她还来不及低下头去,他的目光便立即警惕地转了过来。
他看见了鱼缸那边她惊慌的目光。
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都走了,她急忙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却发现他无声地挡在她面前。
为什么那样看我,鬼鬼祟祟的,他说。
她无言。
你总是那样看我?他问,我有什么不对吗?
她摇摇头。
他们一起步出办公室,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家住哪儿?他问。
她说了一个地方。他说,我们可以同路一段,边说边扯下项上的领带。
有风,他散着领口的蓝色衬衣在风中飘飞,有些象夜色下的海浪,不安分地起伏,不凶猛,却摇曳得有些孤独。
她看着他,有些淡淡的迷惑和温情似乎在她心中随波荡漾着。
公司里怎么了?我是说下午她轻轻地问。
哦,项目跟踪没有做好,丢了一个大客户,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想你已经尽了力,她说,提高了声音,想安抚他伪装的平淡。
我想同事们大多都会认为我愚蠢吧,他耸耸肩,我丢掉的这个客户,严重到会影响总公司整个月的销售曲线。他终于在嘴边换上一个戏虐的冷笑,比划了一个下坠的姿势。
也许我不适合做这一行,片刻的沉默后,他举起的手颓然地在空中滑落。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拉住他的手。客户失去了可以再追回来,可是你不可以失去自信,她认真地注视他。
他惊讶地转头看她,却在她眼里看见了异常的决绝。
我走了,她在他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微笑地向他比了一个v字。
早,他经过鱼缸的时候,微笑地向她问好。
早,她心照不宣地回应,然后跟着他转到他的桌边,向他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条维果c糖。
喏,一整条维他命c,给你一天的好心情。她朝他顽皮地微笑。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她的鱼正在她和他的身边欢乐地游弋。
她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渐渐扩散的笑意,让她想到了阳光下泛着金色光芒的海,灿烂的、和煦的、美丽的。
她的心莫名地欢快着,回过身去看着她的鱼偷偷地笑。
她这天穿着洁白的麻裙,她觉得透过玻璃鱼缸的他的蓝色有些折射到了她的身上。
她,忽然也有那么点浅蓝色。
她和他渐渐无话不谈。
他说他很庆幸找到了她这个知己。
她给他的工作出主意,帮他整理资料,陪他加班到天亮。
他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做好的评估报告整整齐齐地摆在他桌上。
他开会前发现少了一份材料,左右遍寻不着时,看见她手里举着它对他微笑。
他迟到了两个小时进公司,正撞着老板,不知怎么找借口时却听到她在背后喊,成,有个姓张的客户来电话说你刚才把钱包掉在他办公室了
她并无所求,他的快乐让她满足。
因为,他的存在便是她存在的理由。
终于,他的出色表现得到了赏识,老板升了他的职。
我请你喝酒,他对她说,没有忽视她眼中比他更灿烂的欢愉。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他喝下几杯酒后问她。
她看着他,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的问题。
告诉我,他的脸凑过来,越来越近,离她不到五英寸,直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他说。
她低着头,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说明她和他和玻璃缸之间的故事。
沉默之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激烈得像在风暴中挣扎乱窜的鱼。
该怎么说?该怎么说?她问自己,面对他海一般深邃的眼睛,她乱了,害怕了。
我她预言又止,喜欢你这三个字盘旋在嘴边,却沉重得怎么也说不出去。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安静。
她看见他拿起手机后忽然狂喜的表情,什么?下个月回来?几号?当然,我来接你
她敏感地猜到了将要发生什么。
是的,他的浅蓝回来了。
她在他忘形的兴奋中悄悄地走了,不知是什么心情。
她想她错过了唯一的机会,虽然她曾经真的努力了。
没有眼泪,她告诉自己,原来玻璃缸装不下海洋,只有天和海才是永远可以抗衡的。
三个月后他度完蜜月回到公司,走过鱼缸回到他自己的位置。
早,他对她习惯性地问候,然后坐到玻璃缸的那一边。
早,她对他微笑,可是这个早晨她没有在习惯性地忙碌。
她侧过头去看他,他依然穿着他的蓝色衬衣。
可是玻璃缸不再明亮,水也不很清澈,她透过鱼缸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蓝色。
她曾经用鱼缸的宽度计算过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原来那并不准确。
他们之间,原本只隔着七八十公分。离得最近的时候,不到五英寸
而现在,咫尺却已经是天涯了。
她别过头去,决定不再往那边注视,因为鱼缸里已经没有了她的眷恋。不仅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原因——在三个星期前寒流来临时,她的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