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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一个富于牺牲精神的人。
牺牲自己拯救全世界这种事,应该交给更了不起的人去做。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压根就不适合干这种事。
不过,当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能干这种事情时,除了我来做那还又能有谁去做呢?
万一失败了,也怪不着我就是了。
星球爆炸的那一瞬间,我动了起来!
我大体上只有一击的机会。刹那,组成我身体的每一个粒子都历历在目地清晰起来,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引爆,使我的身体自尖端开始瓦解,化成最纯粹的力量。
我竭力去引导这股力量,但意识随即便模糊了起来。在光从我的眼前熄灭之前,承载意识的肉体已经化为了乌有。
没有时间了,对于我来说如同光般难以捕捉的一瞬,对于申星人来说,恐怕便有如慢动作的重放。尽管还有半个身体来不及能量化,但我还是将所有能调动出来的力量狠狠地轰击到了脚下的星舰上。
毕竟,星舰才是申星人的本体。
我从没试过自己力量的极限,这一击的效果远超我的想象。我本来希望只要能够打坏星舰的一个引擎,能够拖慢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速度,让她陷落于这个末日之中。
然而,不明合金的星舰外壳,在力量的洪流中支离破碎。洞穿出了巨大的裂口,电线和碎片喷涌而出。透过空洞,看到一片虚无的深空。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我很想去看一眼申星人,然而已经办不到了。绝对的黑暗吞没了我。
反正我已经尽力了,不管成不成功,都不怪我了吧……
下一秒,视野恢复了。
申星人出现在我面前,淡然地看着我。
我想向她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哦,我的发声器官已经损毁了。我想抬起双手,结果只抬起一只,只剩一只手了。视野也受了一些限制。
摸了一下,我大体上只有四分之一个身体了。
在这种情况,我居然还没死?
环视四周,我们被虚无所笼罩。那是一种即非黑也非白的颜色,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莫非这就是末日的风景?
末日已经降临了吗?我成功地把申星人拖到末日里吗?这里是……末日之后?
我冲着申星人招招手,想问问她。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我。
就在这时,我发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像是失去了焦点一般。在看我,又好像不在看我。
我用唯一的手努力挪动身体,一点点挪动。在这过程中,我发现自己似乎是在躺在了某个巨大金属外壳的碎片上。唔,多半就是星舰的碎片,悬浮于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中。
等我好不容易挪到她身边,才刚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她如同由灰构成般,散落成了一堆沙子。
这情景让我愣了几秒。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成功了?让申星人消逝在了这一个末日之中了?
谈不上喜悦或是悲伤,也没有什么成就感。反倒有种居然这样也可以的感觉?
我对末日有过很多种想象。比如说,在过了末日之后,或许时光就会倒流,让一切反转。又或者,会诞生一个全新的世界,成为新的.asxs.。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见了,万物归于虚无。
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活物,总有种没有完事的感觉。
理论上来说,我这副模样应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力量早已经远胜凡人,使得我生命力尤其顽强。还是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死亡这个概念。总之,我始终没有断气。
没有断气。
没有断气。
没有断气……
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上,只有一堆曾经是申星人的沙子和一片曾经是申星人本体的金属板陪着我。
有时候,我在思考怎么弄死自己,以便结束这无聊的一切。但又怀疑就算把我的脑袋砍下来,也不会让我死掉。岂不是更加悲剧。
或许,再等上一段时间就会有什么变化。也许要等上几千几万几亿几兆……年,但我现在最不缺的可不就是时间吗?
在这种时候,我突然又怀念起沏依来了。
如果早知道这样也死不了人,我当时就不应该把她送走。有她在,至少我还有可以聊聊天的对象。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切都毫无变化。
也许已经过去了一万年,又也许一秒钟都没有过去。出于无聊,我开始尝试计算时间。由于没有心跳,也没有了任何可以用作参照的尺度。所以我就只能在心里默数数字。
无所谓数数的间隔是否均匀,反正,当数字拖长之后,其本身就不可能是一个匀速的过程。我只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罢了。
1、2、3……
5313578965612、5313578965613……
13225789764561234597898975456451335478943231……
意识渐渐陷入一种奇妙的朦胧,就像是浸没在了水中,慢慢溶解。
8950056463189789318678946430040630879051231097890546350478790903510684009798090746058789732215548789906509879841234157415968551898790067890798006806007……
这种机械般的状态,被申星人的突然出现打破了。
那堆沙子重新塑出了她的形体,一如她从未曾崩溃过。
“你到底是不是什么生物啊。”她吃惊地看着我,“在我的预计中,早在一万个计时年前,你就应该已经疯了。可你居然现在还没……不,你是不是已经疯了。”
真是失礼,谁疯了啊。
我动了动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申星人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喉咙,修复了我的发声器官。
“你原来没坏掉。”我说,“当然,如果你是个幻觉的话,那么就说明我已经疯了。”
“要不是我亲自给你造过一个身体,我简直就要怀疑你是机器人了。”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你在你的世界上,见过你自己这样的普通人吗?”
好像还真没见过。但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
“别说我的事,你怎么回事?不是变成沙子了吗?”
“我当然也没有事,组成我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是一台微小的机器人。变成沙子也只不过是我另一种形态罢了。你看到的残骸是我星舰的一部分,剩余的部分藏在了你未曾见到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故意变成这样子来骗我?”
“因为我想观察你。”她注视着我的脸。“尽管我已经关注得你足够多了,但我发现似乎我还是关注得不够多。”
“还真是感谢你的观察,要不是我为人乐观积极向上,恐怕早就疯了。”我不满地说。
“有趣,你居然还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很正常。”申星人蹲到我面前,双手环膝。“反正现在离末日结束还有一会儿时间,在我离开之前就和你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等等,你说什么,末日还没有结束?你还能回去?”
“之前我说过的吧,末日的过程微小到无法被任何手段测量。在这个瞬间中,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哪怕你在体感时间中度过了永恒,事实上这个时间还不足以让电子运动一次。”
她平静地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无论你多么努力想要把我拖到末日,都没有意义。因为终焉永远不会降临,甚至可以说,这个永恒就是终焉本身。你战胜不了我,也拖累不了我。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而你只是白白丧了命而已。”
这种事都有。
不过,这可怪不了我吧。我已经尽力了,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试图拯救这个世界了。
“那你想怎么样?”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她说,“你到底是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个普通的外卖员。”
“最初,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你时,我只当你是一个幸运儿。尽管你有些幸运得异乎寻常,在这个死亡无处不在的地方,你竟没有遇到过真正意义的生命危险。”
“说什么呢,我可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
“可你现在还好端端地存在着。当然,从概率上来说,比这更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存在,或许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即使我曾经在自己的内部接触过你,也依然没有认识到你的真正特别之处。正是这种忽视,才令沏依成为神明的计划失败了。”
“那也要怪我?”
“在那个遗迹世界中,沏依本有希望接过她先祖的遗产,成为神明,创造出足以发明我同类的文明。但这个可能性被你所破坏了。”
“那同样只是巧合罢了,我只是偶然地想要把那家伙找回来而已。说实话,找着她的时候,我就有点后悔了。这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吗?”
“在那个世界上,我一直在观察着沏依。她曾经得到过无边的力量,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有关这一切的记忆,全都已经被她删除了,才令她保留住了一个作为普通人活下去的心智。你没有。你明明也拥有过近乎神明般的力量,同时也保留了那一段记忆,但你回到现实后却压根没有受其影响过。”
“谁说我没有受影响的,回到交汇世界时,我可是感觉到身体沉重了不少。”
“我说的是精神上的影响。你仿佛可以随意地在神明与凡人之间切换身份,俨然这本身就是你性格中的一体两面。我丝毫不觉得,一个普通人在普通的生活中可以培养出这种性格。而你能够破坏掉那个计划,便也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种安排。”
“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我只是觉得无所谓而已。”
“借着这个末日降临的机会,我开始观察你的反应,直到此刻,我已经可以确信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可能是任何一切,反正不可能是普通人。”
我这下算是见识到她机器人的一面了,活像个机器人般死脑筋。“我要不是人,那我还能是什么?”
“这才是我要问你,你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真是个死循环的话题。
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我有点恼火。“你管我是不是普通人。是也好,不是也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申星人愣了一下。“是啊?为什么呢?”她想了想,站起身。“既然没有办法得到确实的答案,那么再纠结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永别了,阿燎。”
“等一下!”我下意识地说。
她俯身望着我:“你还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能就这样让她跑了。但是,这也没多大意义,我总不能指望自己一直把她困在这里吧?
但能拖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吧。
“你说的答案,让我想想……”我随口说着,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好像……如果她真正地能够体会到我的处境,百分之一百地体会到。
那么,我就有可能拯救世界。
不可能也没关系,反正也就是试试看。
“你非要说我不是普通人,我也无话可说。但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个性格,我倒是觉得你可以体验一下。”
“体验一下?什么意思?”她果然好奇了。
我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虽然我摸过自己只剩下半个脑子了,但思维和记忆似乎并没有受到过什么影响。我相信以申星人的能力,一定有办法读取我的记忆思想和感情吧?
“来试试看读取我的脑子,说不定你能找到答案。”
申星人歪着脑袋想了想,把手按在我的脑门上,然后又放开了。虽说她的性能挺高,但未免也太快了吧。我都没什么感觉,就这么结束了?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但我的人生竟浅薄到只花了一秒不到就读完了,着实让人有些沮丧啊。
“你的经历确实很有意思,但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因为你天生没有痛觉,所以难以对同类的伤痛产生同理心,近而养成了你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漠性格。但你面对各种状况时的冷淡,简直已经超过人类心理的极限了。这不管怎么想都有问题吧?”
喂喂,不要用这种描述变态一样的口吻来描述我。我可是一直积极向上地健康成长着。
“你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的话,当然可能感受没怎么深。但你试试看,建立一个模拟的人格,以他的视角来重历我的人生,或许你就能够有不一样的感受了。”
这个有趣的提议显然得到了她的认可。申星人双目一闪,神情微微变了。
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但她有可能是在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人生。
也许她正在第一次把自己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也许她正浑然不觉地坐在烧红的炭块上,也许她在上学途中被路人尖叫了,才发现自己的腿上插着不知何来的钢筋。
在这样的世界上生存着,我无时无刻不像身处于战争。渐渐的,我获得了一种能力,能够本能地避开即将出现的种种危险。在我的意识还没有察觉到危险时,我的身体就会先做出反应。
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接近于预知。
理所当然,这种预知也是有极限的。那些超过我认知的令我身体无从反应的巨大危险,并不能让我的大脑为我拉响警报。毕竟我还是一个人类,受到人类极限的束缚。
那么,如果没有极限,我的这种能力,能够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我很想知道,申星人在模拟了我的人生之后,是不是会获得与我同样的能力。假如有了,以她的计算力,是否能够预知到未来的所有危机。
这都是未知数。
但假如……仅仅是假如,仅仅是一个不怎么可靠的设想。她在模拟我的人生时,掌握了预知危险的技巧,并且,因为她本身高超的性能,令她能够预见到能够威胁到她的一切危机。
那么,她会预知到什么呢?
显而易见,只有那个即将到来但永不会到来的永恒末日。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吗?不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知道。
我静静地看着申星人,等待着她给我一个答案。
她忽然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地眨了一下。阖上眼皮,又张开。用一种头一次在她身上见到的神情注视着我。
我想良久,才不得不承认,这种神情最合适的称呼是——温柔。
“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曾经怀疑过,这个世界上的万物以及我,都是为了你而存在的。你的心中有严重的缺陷,宛如游离在这个世间之外。你之所以不为任何事所动,因为你从不真正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这一切经历的存在意义,正是为了将你重新拉回世间,令你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我忍不住问。她没头没脑地发表着好像了不得的感想,简直说得好像这个世界是在围绕着我转的一样。
非要说的话,我倒觉得是围绕着申星人在转的。
“我只是经历了你所经历的一切罢了。”她莞尔一笑,“如果你真的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或许就能是我所想要寻找的人类了吧。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什么意思?”
“凝视深渊者,亦被深渊凝视。原来,真正的末日是这样的。收下我给你的最后礼物吧。”
她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倏地消失了,连同我身体下面的金属碎片一起消失了。
理论上来说,失去了支撑的平台,我应该正在下坠,可感觉上和静止没有两样。那么,究竟是申星人离开了,还是因为她发生了什么不可知的异变?
就刚刚那个气氛,申星人如果要走,至少应该和我打一个招呼吧。最乐观的可能性就是,因为她预见到了末日的降临,凝视深渊者,亦被深渊凝视。当她观察到末日的那一刻,便被末日所毁灭了。
虽然牺牲了我,但世界得到了拯救。不得不说,这已经是第二完美的结局了。
当然,最完美的结局是连我自己也得救了。现在看来是达不成了。
我还以为申星人说的最后礼物是把我扔回原本的世界呢。结果也不知道她给我留了什么……
算了,至少我拯救了世界。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没有人赞扬我,也没有人铭记我。像我这样的英雄,明明就算造个太空上都能见得到的纪念碑都不为过,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在这个无人的终焉中忍受永恒的折磨。
我简直太伟大了,伟大得我自己都快感动了。
正当我被一股悲壮的气氛所笼罩时,申星人回来了。
“你没事啊?”我忍不住说。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主人。”她说。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穿着。
之前我都假装没看到她身上穿的女仆装,觉得一旦指出来就太破坏我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悲壮气氛了。
但这声主人就已经把所有的气氛给破坏光了。
“你还磨蹭什么,快点走了,我可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太久。”沏依也来了。看到她,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穿着平时的衣服,没穿女仆装。
看来我的精神没有出什么问题,并不是看谁都觉得穿着女仆装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呢。你把申星人给干掉了?现在,在交汇世界上,她的那些个备用人格统统都得到了自由,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而且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申星人还有一个听你命令的女仆人格。”
她这么一说,我才隐约想起这么一件事来。这个穿着女仆装的家伙,她是78还是79号来着的?
沏依毫不怜惜地把我拎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申星人修复了。当沏依用指甲掐我手背时,我才注意到了一种全新的体验,明白了申星人给我留下了什么礼物。
“好痛啊。”
虽然不太确定,但这种感觉,就叫作痛吧。
PS:接下来还有一个后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