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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泉州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接连下了十天十夜,每天天刚亮,关关就忍不住想到湖边看看湖水的高度,许多有经验的老百姓甚至已经开始打包家当,准备逃难去了。
以往接连下这样的大雨,泉州会有一半泡在水里,但是今年的河水并没有泛滥成灾,虽然有许多农田里头积了些水,没有顺利排出去,不过情况并不严重。
雨水一停,百姓欢欣鼓舞,有人上庙寺里烧香谢佛,有人在自己门口膜拜,感激老天为泉州送来一个好官,云青不在泉州,但泉州百姓的歌功颂德却往京里传了去。
消息传进京城的时间和云青收到信的时间差不了太多,关关在信里告诉他,人工湖的调节功能已经得到证实,最近有许多人在私底下询问商业区的店铺,她估计,等云青回泉州后,剩下的铺面会很快卖出去。
随信而来的是一张图,湖里的荷花已经抽芽长叶,湖边移植过来的垂杨柳,经历过雨水滋润,长得分外茂密,除商业区的铺面以外,关关又沿着湖边立起一座座新棚子,她打算以低廉的价钱租给平头百姓,让百姓也能在那里做点小营生。
这个想法,关关得到云青的大力支持。
三月底,会试发榜,云丰考上了,在关关收到来信报喜的第三天,云青进了御书房觐见皇帝。
那次他在皇帝跟前待了将近一个时辰。
皇帝问道:“那场雨,泉州附近的几个州县都受了灾殃,上涨的河水冲垮堤防、淹没民宅,为何泉州平安无事?”
云青不慌不忙地提到人工湖的挖建,皇帝听得啧啧称奇,原来除了筑堤外还有更好的防涝法子,对于大燕有这样一个贤臣,皇帝心满意足,而居中牵线的燕静,更是得到皇帝的大力赞扬,夸奖他为朝廷举荐良材、一心为国。
觐见过皇帝后,云青便准备行囊,想早点回泉州。
因为关关又来信了,她说附近州县许多灾民蜂拥而来,关关有先见之明,想在城外施粥济米,但是她出头没用,根本没有人愿意理会她,非要杜主簿出头,才有本事敲开富户家大门,请他们出钱赈灾。
关关写信的口气很酸,她写着:我猜杜主簿肯定又从中间捞走不少油水,因为最近他走路很有风,是两袖金风的风,他还一面走、一面哼歌,幸福得很有鬼。
看着信,云青心想,信上虽然写得云淡风轻,她肯定急得火冒三丈。
但皇帝传话,让他在京里多待些日子,他只好回信给关关:不要急,让他好吃好睡、有鬼地幸福着,等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他。
这话,关关看明白了,五皇子没打算保下他,杜主簿只能寻求自保。
因此杜主簿笑、她也笑,而且是出自真心的欢畅笑意,她耐心等待云青回来,好把一整锅老鼠屎全给端了。
云青还写:路边的野花我没采,种在深宅大院里的家花我没看,便是皇帝后宫里的那朵奇葩,我也是想尽办法闪,我的标准没有降低过,而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深武功,我已经练就。
下一封信里,关关道:张诚很得用,但农田未成灾,泉州百姓纷纷回家种田去,可是商业区的铺子如火如荼盖着,不能没有工人。
我想,既然灾民那么多,商家的赈款又被吞掉一大半,我便决定以工换粮,让张诚从灾民当中挑选数百个身强体健的男子,来替咱们盖铺子,这些人很尽心,当中有几成积极想在泉州寻找一份新生活,我想同你商量,让他们有优先权,承租湖边的棚子。
他的反应当然是点头如捣蒜。
云青很想看看商店街和自己想象中的相不相同,但皇帝的命令在,他不得不乖乖待在京里,至于燕静,更是每隔几天就来寻他,拉他参加一些大大小小的宴会。
云青是个性情圆融温和的人,他对谁都好,尽管心底不苟同,面上仍然客气带过,这样的人不易竖敌,且容易建立新关系。
在一次的筵席中,他遇见前世登基为帝的七皇子燕昭,云青并未对他表现出特别亲近热络,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但燕昭却反倒对他很热络,逮到机会就凑到他跟前,追问他一堆问题。
是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用筑人工湖的方法,来减少水灾发生?怎么会想到印参考书、帮助在家自学的清寒学子?商业区的概念是从哪里来的?挖那片湖,投下的资金会不会让他倾家荡产?
看着燕昭闪闪发亮的眸子,云青心底想着:前世二十一岁的自己虽然是五品知府,却没这等机遇走到皇帝、皇子们跟前,他怎么都没想到,最后得胜的不是强势的二、三皇子或受皇帝看重的五皇子,反而是不争不夺、名不见经传的燕昭,当时他的想法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但如今看来,燕昭本就是一颗金钢钻,只是善于隐藏。
重生后,许多事情已悄悄改变,云青不敢确定两年后逼宫之事会不会发生、燕静会不会幸存,而燕昭能不能登基成为下一任新皇,但燕昭礼贤下士、不耻下问的态度,与前世一模一样。
四月中,皇帝又召见云青两次,他们细细详谈商业区的经营。
这些事他和关关早已讨论过无数次,因此在皇帝面前,他侃侃而谈,不过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比方,他没说早在买地筑人工湖之前,就有了商业区的想法。
而是对皇帝说:“第一次挖掘湖泊,微臣并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会不会在汛期来到时,泛滥了湖边土地,于是便把五皇子向微臣买参考书的银钱全投进去,买下附近千亩田地,免得为祸百姓身家性命。
“但湖开凿时,当地有经验的耆老笃定说道:有这座湖在,今年肯定不会发生水涝。因此微臣大胆邀集泉州商户,利用多余的土地,提出商业区的构想,希望能够繁荣泉州经济。
“其实微臣心底多少忐忑不安,天底下没有十足稳当的事儿,直到今年春汛,河道顺利将雨水引入湖中,泉州百姓逃过一次水灾,微臣这才放下心,确定当时的计划是正确的。”
先后次序有点倒置,但无所谓,皇帝要看的是结果,根本不在乎过程,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明年泉州上缴的税银会增加几成。
四月底,殿试结束,云丰考上一甲第三名,成了大燕王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比起当年的云青,他表现得更好。真正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云丰是皇帝钦点的,在未见到云丰之前,皇帝对云丰已经产生莫大兴趣,一个愿意把兄长疼爱弟弟而编撰的参考书分享给其他学子的人,胸襟是何等开朗广阔,而殿试时,看见云丰一副英武俊杰的模样,皇帝更加满意了。
皇帝本想留云青、云丰在京里任职,但重活了一世的云青心底明白,未来两年后的夺嫡之争中,京里许多皇亲贵胄中箭落马,况且现在有燕静这层关系,留在京里,必定会被视为五皇子一派。
他与云丰谈论过后,于是在四月底觐见皇帝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云青说:“禀皇上,泉州是微臣兄弟的故乡,当年父亲过世,微臣和弟弟、母亲被赶出家门,我们便发誓要努力上进,日后衣锦还乡。去年微臣回泉州任职,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真正想要的不是衣锦还乡,而是想让家乡的人们过上好日子,如果有机会,微臣希望兄弟俩能够同心协力,为家乡百姓谋福利。”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连皇帝都动容。
紧接着,云青从商业区、水利改良、沟渠建造、囤田垦地、广建公学、私学到清查吏治,他提出一套又一套的想法。
在京城这段日子里,他并没有闲着,在燕静领头的宴筵中,他学习燕昭,抓住每个机会与在场的地方官员们讨教治理地方的经验,因此在皇帝面前,他能够从容自在、不惊不躁。
三日后,圣旨下,云青连跳数级,从正七品知县破例拔擢,升为从五品知州,且令探花郎云丰为正七品知县,并且赐两兄弟的母亲方云贞节牌坊一座,立于云湖湖畔,以及黄金百两。
接下赏赐,两兄弟终于可以回泉州,大大方方出现在宋家族人跟前。
过去近一年,云青不愿意与宋怀恩有交集,几次商户相邀,只要名单上面有宋家族人,他便不出席,因此宋怀恩始终不知道,新任县令正是被自己赶出门的庶弟。
如今母亲的贞节牌坊立下,他倒是很乐意看看宋怀恩要怎么面对自己。
接下圣旨当天,云青、云丰便急忙打包行李,云青还得趁天黑之前走一趟珍宝斋。
前几天他看上一个金项圈,有点贵,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京城待多久,怕银钱不够使,便不敢出手,现在要回去了,得把“女儿的嫁妆”给带回去。
这段日子,他们向一对老夫妇租赁了两个房间,加上三餐,比外头的饭馆客栈便宜得多,省下来的银子,他全给女儿攒了嫁妆。
门上传来敲叩声,云青走过去开门,是孙爷爷。
“孙爷爷,我正打算去和您结算饭钱。”
“这不急,我是来告诉公子,外头有个姑娘找你。”孙爷爷乐呵呵地,瞧得云青全身发毛。
“孙爷爷”他犹豫轻唤。
“快去吧,有这么美丽贵气的姑娘来找,方公子好福气!”说完又是一阵笑,笑得云青脚底窜出凉意。
美丽贵气的姑娘?谁?
云青走进前院大厅,穿着薄棉鹦哥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的少女旋过身,淡妆丽雅,肤色粉腻,眼波斜溜,姣美可人的燕明月正冲着他笑。
下意识眉心一紧,他考虑着要不要进屋。
他不进,燕明月自动来请,她走到门前,动手去拉云青,他一闪身,躲了过去。
“我等不及了,既然云青哥哥不肯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云青哥哥了。”她不以为忤,娇笑道。
自从二月份方家兄弟进京,她就不时寻人带话,说自己在某处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没把话给带到,云青始终没去见自己。后来在他进宫觐见父皇时,她又让小爆女去请,他只是拱了拱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他在怕什么?怕父皇恼他心存非分?怕自己的身分配不上她?还是怕外面的流言伤人?可她都不怕了,他怕什么?!
“微臣问公主安好。”进了屋,云青退开两步,客气地和她保持距离。
“云青哥哥这是做什么,好像陌生人似的。”燕明月笑盈盈地朝他凑近。
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云青不接话,低头躲奇葩。
“云青哥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本公主会吞了你?”
“微臣这是为公主名誉着想。”
“我不信谁敢将今日之事传出去,除非是不想要命了。”说着,她瞄了候在门边的宫女太监,顿时,众人身子一哆嗦,连忙把头垂下。
“不知公主来访,有何要事。”他心中暗自忖度,难道燕静没把盘算告诉燕明月,为何她痴缠至此?
“是有要事。我想知道云青哥哥对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开门见山,半点不保留。
“微臣对公主没有想法。”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半分胡思乱想的机会都不给。
他的话引起她的哀怨,燕明月向前几步,仰头对上他的眼,低声道:“在泉州,本公主已经暗示过云青哥哥,难不成还要我敲锣打鼓四处嚷嚷,说本公主于你有心吗?”
她当然可以敲锣打鼓、四处嚷嚷,反正到最后倒霉的一定不是她。
“微臣不敢。”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有什么敢不敢的,如果你点头,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处理,我定会说服父皇,让你当我的驸马。”
“公主多想了,微臣自知身分不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头。”他心中已有微怒,却还是温和地笑着,这来自于他从小所受的教养,让他习惯用优雅温煦的笑容掩盖住讥讽与不喜。
“身分配不配由我说了算,你大可不必考虑这个。”
“共结秦晋之好,本就是两家大事,怎么可以不考虑?”他句句道理,音调像和风吹拂,舒畅人心,即使言下之意是拒绝。
“那是在平民百姓家,在皇家,聘嫁公主、皇子是恩典,更是赏赐。”燕明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来,口气转硬,甜甜的笑脸消弭。
“微臣未建功立业,未对朝廷有半分帮助,皇家毋须予以恩典。”他语气依然平和愉悦。
哼,他不要皇家恩典?那五品官位、黄金百两、贞节牌坊,他倒是半样不落、全数收下了。“是吗?不是因为那个不知道分寸的方蕥儿?还是不知廉耻,随随便便就住在男人家里的邵关关?”
听见她诋毁蕥儿和关关,云青俊朗的脸庞泛起淡淡厉色,脸上的狠戾一闪而过,轻言浅笑变成冷笑,缓声说道:“与旁人无关,与其当公主的驸马,微臣更愿意当泉州的七品县令。”
“你这是违心之论吧,哪有人不想要荣华富贵,只满足当一个小穷官?清高、风骨?在外人面前装装就罢了,万一老天爷当了真那可是不划算的。”
她自信满满地抬高下巴,还以为自己抓准了他的心思,以为他是欲擒故纵,想维持那无用的自尊。
听见她的话,他脸黑如锅底,眼中瞬地乌云密布,本还以为她好歹是千金之躯,不至于厚颜至此,只要小心避过,待她出嫁便无事,没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女子,真是教他大开眼界。
声音冷了、口气硬了,他再不掩饰对她的厌恶,脸上倶是讥诮冷峻。
“公主此话差矣,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底下人心千万般,有人汲汲营营于富贵,丢失性命亦不畏怯,有人脚踏实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人期待一世平稳,有人但愿活得精彩。凭什么公主认定我不会满足于七品县官的生活,宁愿做一只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他终于不再伪装,而她亦无法再自欺欺人,解释他脸上的表情叫作欲擒故纵,他的行为叫作小心太过。
倏地,一颗玻璃心碎了满地,燕明月终于想通,他不是客气、不是自卑自鄙,不是欲迎还拒而是真的不愿意和自己有所牵扯。
但为什么啊?他不是很聪明吗?怎么不会权衡利弊,不会计算得失?
没错,她不否认,一旦成为驸马,他就不能行走于朝堂、不能迎妾纳通房,可她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公主,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难道那些东西加起来还能比她更尊贵?
娶了她,父皇必定予他爵位,从此吃香喝辣、衣锦无忧,自在过一辈子,他有什么好埋怨?更别说,娶了她便是福荫后人,否则以他一个平头百姓,怎么能风光子孙?
可他竟说驸马是关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她没办法接受,为什么自己不是他的选择?为什么比起那些低三下四的女人,和那点赚不了几个钱的官位,他竟更想要那些?
她愤慨、她怨慰,怒火冲上脑门,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谁敢不往她跟前送,她说一不二,她要谁的脑袋、谁就得乖乖摘下来,她是这样尊贵的明月公主,而他
竟然敢拒绝她?
“你就没想过,娶了我,你可以封爵,并将爵位传给世世代代子孙?”
“如果子孙没本事替自己挣前途,只能依靠长辈留下的爵位过日子,微臣深深觉得,那是种深沉的家族悲哀。”
他只差没明说,你们这群凤凰女,于朝堂无益、于百姓无给,成天只会穿金戴银,自以为高人一等。
养鸡,鸡还会回馈几斤肉,种树、树会回馈甜美果实,就算没有,也会倾其之力、允诺一方凉荫,可养肥了这群没有大作用的公主,却只能得到她们的鄙视,要是能够嫁出去和番,替朝廷国家谋和平就罢了,偏偏还不行。
有时候回过头想想,皇帝成天想查下面官员的贪污情事,却没想过自己拿银子养大一群骄纵公主,算不算另一种贪污。
人的感情很复杂,因为缺乏逻辑性,所以再怎么精密的仪器也无法准确测量人心。
因此当燕明月知道方云青不是说客气话,不是自鄙,而是真心不想要与她建立关系时,骄傲被伤、自尊受损,瞬地,心头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似地压抑凝重。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娶我?”她咬牙,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公主自有更尊贵之人可以匹配,微臣无德无才,不敢高攀。”
哼!不敢高攀?是不愿高攀吧!
“既然如此,为何收下我的镯子?”
他收下?天大的冤枉,如果当时她塞过来的是一堆狗屎,他也推不开。“微臣早已将那只镯子交予静亲王。”
他、他把此事捅到五皇兄跟前?他连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下?他把她当成什么?凭什么他敢?凭什么他能够这样对她?
怒极反笑,她缓缓摇头,眼底透出两道狠毒目光,想刺穿人似的,她诅咒恨道:“方云青,你给我等着,不管你要还是不要,这个驸马爷你都当定了!邵关关别想嫁你!我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夺走。”
扬高下巴,燕明月转身走出孙家大门,她攥紧拳头、昂首挺胸,泪水却在踏出大门那刻落了下来。
云青长长地吐口气,神情略显疲惫。
此时,云丰急急忙忙地自门外奔进来,一看见云青,便拽住他的手臂往外走,一边说道:“大哥,恩师谷尚书家里出事了!”
五月中就该回来的两兄弟,却拖拖拉拉到五月底了还没回到泉州,是怎么搞的?突然断了消息,让关关和蕥儿提心吊胆,睡不安宁。
幸好十余日前,云丰托人带回口讯,说了句:平安。
平安?就这样?!
蕥儿把平安收下,继续过日子,而身处过诈骗集团满街跑的二十一世纪,关关对人性还真没那么大信心,中间人说平安就平安了?若他说:“方家兄弟病危,急需五百两。”她要不要给啊?
她当然是着急的,但再急也于事无补,关关只能暗地决定,六月初过后,如果两人再不回来,她就去京城寻人。
云青这一离开就是三个多月,衙门里头的事情停摆多时,幸好云青出门前交代得很清楚,而关关也懂得服软,她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于是在急事发生时,懂得软声软语求杜主簿出面,先把事情摆平再说。
于是一关走过一关,每次都在惊险刺激边缘,打出擦边球。
所以还真符合了她的名字——关关,关关难过、关关过。
有哪些是急事呢?赈济灾民是一件、安置是一件、灾民抢劫是一件,泉州端午庆祝大典又是一件事情都不算太大,也不难解决,但没有男人出头,关关说破嘴皮子,都不会有人理。
本来说好云青不在,关关不必上衙门的,但一、两个月还好,三、四个月累积下来,不知道会有多少延宕公事,因此关关还是天天上衙门待上大半天,剩下的半天,分别在商业区和幼稚园两边跑。
贞节牌坊开始盖了,等名字隽上,宋家就会知道云青、云丰两兄弟的光明事迹,他们会因此提早恢复原姓、重入宋家祖籍吗?还是说,宋怀恩固执,非得等他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懂得朝堂生态后,才去求两位叔叔返回宋家大门?
她不知道,也无从猜起,越来越多的事儿随着她的重生改变了轨迹,这样也好,事事都未卜先知,生活会缺少许多乐趣。
汪文同事件过去后,蕥儿对关关的态度略有改变,她不再剑拔弩张,而关关还是保持原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句都不提。
一来一往后,两人之间逐渐形成默契。
厅里,关关和蕥儿各据桌面一方,那是夜里养出来的习惯。
晚上郑大婶把家事料理妥当后便回自己家里,整个宅子里除了蕥儿就是关关,没有男人在,虽然门上了栓,向张大婶要来的小狈绑在门边,但心里多少发虚。
过去还好,一入夜蕥儿就睡觉,蒙起棉被就不害怕了,但最近工作接得多,多少得熬夜做包包、鞋子,一个人做事寂寞空虚,蕥儿终于忍不住对关关说:“咱们家夜里烛火用得太凶,各房都点上蠘烛,光是开支就多上许多,不如咱们一起在厅里做事吧。”
关关自然点头同意,不是为了怕浪费烛火,而是因为蕥儿难得主动提出邀约,这是两人关系逐渐改善的证明,就说吧,天底下没有男人,女人之间就不会有纷争。
夜里习惯,白天也就跟着习惯了。
这天衙门休沐,她捞到半天假期,本想睡到自然醒的,但这副身躯早已习惯早起,所以天色刚刚蒙蒙亮起,她的眼睛就自动张开,然后把东西整理好往厅里走去,而勤奋的蕥儿已经开始工作了。
关关看教案、写小说,蕥儿缝缝裁裁,两人各做各的。
无预警地,蕥儿放下针线,她看了关关半天,才问道:“听说你要把那些搭建起来的棚子,廉价租给帮忙盖铺子的外乡人?”
“是啊,他们初来乍到,没田没屋子,要是再没有赚钱营生的方法,很容易变成匪徒,状况糟糕的话,很可能为了生计抢夺平民百姓,情况演变到这里,云青这个县太爷日子就难过了。”
她自私,想来想去想的都是自家人,不像云青,想的是天下百姓,果然是女子,心胸狭隘,装不下天下家国,只装得下朋友至亲。
至亲云青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经提升为至亲了吗?想到此,她脸红红的,一阵赧色浮上。
“我知道,这话你同我说过。”
那时她见关关施粥,还小鼻子小眼睛的,怒责关关“大哥留下的是银子不是水,你不能这样大手大脚花光光,要是钱花完、铺子却盖不起来,届时大哥被那些商家吐口水,你要怎么办?”
她没想到施粥是第一步,第二步,关关便替自己寻得许多便宜工人,短短几个月,商业区几乎要完工了。
上回张诚大哥说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就能全数盖成。”
这时候,是田里最忙碌的时候,若不是那些灾民帮忙,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完工,大哥回来,肯定会高兴得很。
关关真的很聪明,她已经不再浪费体力去否认。
“所以呢,你想跟我说什么?”关关放下笔,望向她。
“我想说,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租一个棚子给我?”
她现在手里存了不少银子,但她要雇个管事,还要再囤一点本钱,所以她买不起铺面,只能租个小棚子,上回汪文同的事让她怕了,她不要再抛头露面去同商家打交道。
“你想卖包包?”
“嗯。”关关点头道:“其实一开始规划时,我就预先留下二十个铺面,如果你想要,我把其中一个铺面给你。”
“给我?”她讶异极了,关关这么大方?明明她现在手中也无余裕。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给的,我想和你合伙,把这门生意做大。”
“什么意思?”
“我出铺面和本金一百两,你负责制造铺子里要卖的东西,如果是一个小摊子,你一个人做,在生意尚可的情况下,还勉强能够应付,但如果是铺面,你一个人做就太慢了,所以你必须负责招募、训练女工,并且每一季都要推出不同的新产品。
“赚钱的话,你和我平分,要是没赚钱,亏的部分由我拿银子出来补贴,但丑话说在前头,我拿出越多的银子,占的股份越多,可别到最后,整间铺子全变成我的,你只能赚点小堡钱。”
蕥儿被关关一激,立马炸了锅,大叫:“我不会这么差的,天底下不是只有你邵关关会赚钱!”
关关一哂,她要的就是这种斗志,这些日子,看蕥儿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多样,并且大受好评,简直都像是古代包包界的lv了,若她没看走眼的话,这门生意绝对做得起来。
“好,那我我立个契约书”
话还没说完,关关的声音就让郑大婶给打断,郑大婶朝着厅里大喊:“方大人和二少爷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动作整齐,同时放下手边的东西,步伐一致朝门外冲去,默契十足。
云青回来了!
关关冲上前,想骂他一句,你终于舍得回来?怎样,是公主太美丽、迷了你的心,还是京城闺秀教你看花了眼?
心里想着骂人的话,脸上却带着灿烂笑花,谁敢说女人不是最心口不一的动物?
但是才跑到门口处,关关和蕥儿突地急踩煞车,再一次默契十足!
她们看见云青、云丰两兄弟扶着一个病弱西施走进院子里。
那女人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雪肤香肌,妩媚有致,身材娇小玲珑,五官细致美艳,含笑的微翘唇角上有一颗美人痣,她一颦一笑,静如皎月,灿如星辰是名相当美丽的女子,是那种容易教同性自惭形秽的美人,于是关关自惭形秽了。
美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举止派头不凡,她的动作温婉和煦、优雅高贵,站时端庄娴雅,行也悠然自得,她微微偏过头,冲着云青微微一笑关关不是云青,但连她也心动了,一个比燕明月更像公主的女子。
loser,莫名其妙地,这个单字跳入关关脑海!尚未开打,她已经看见自己被ko。
没戏唱了吧,她想。
除非脑子坏了,否则谁都会在水蜜桃和烂西红柿当中,挑选前者。她不是遇事立刻退却的女人,但现在的她,有转身逃离现场的欲望。
没出息?她知道,但在情场上她只是菜鸟不是常胜将军,缺乏经验的她,在面对这样强劲对手的同时,弃械投降是最直接的反应。
蕥儿和她一样在发呆,关关苦笑,以后蕥儿不会在自己头上标注“情敌一号”了,突然间,她有点留恋情敌标签。
轻轻握住蕥儿的手,此刻,她迫切需要一点温暖。
掌心一阵冰寒,蕥儿被冰得回神,瞄一眼关关后,她垂下眉睫,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道:“她怎么会来?”
“你认识她吗?”关关问。
蕥儿再次抬眉望向她,关关直觉皱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蕥儿目光里透露出来的淡淡哀怜。
那份哀怜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是蕥儿自认失败,还是认定她一定会失败?
蕥儿静默。
多希望蕥儿解释清楚啊,可蕥儿不语,只是看着她,想看穿她的灵魂似地。
这份沉默教关关害怕,她害怕听见答案,但全然无知更教她畏惧,她唯有狠狠掐大腿一把,让疼痛催促自己面对恐惧。
“她是谁,你认识吗?”关关再度追问。
蕥儿沉默一会,然后用再轻不过的声音回答“她是大哥的恩师谷尚书的女儿,谷嘉华。”
嗡地一声,像是一面响锣在耳边敲击,声波从耳膜钻进脑干,渗入潜意识,那个始终想不起来的名字从尘封记忆中被抓出来!
谷嘉华谷嘉华
记起来了!是她啊,就是她——前世嫁给宋二老爷宋怀青的女人,就叫作谷嘉华。
轻咬下唇,loserloserloser同样的英文单字不断在耳边作响,她恨恨闭上眼,再张开,不由自主地,视线定在谷嘉华身上。
她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把她看了好几遍,她不放过谷嘉华任何一个表情动作、任何一分恬雅绝美,然后慢慢顿悟。
的确,如果是这样的女人,确实会让男人情动、心颤,会让男人自愿为她奉献一生。
她深深地、深深地长叹,那个叫世人称羡的女子就是长这个样子
所有的怀疑得到解答,难怪他的消息突然中断,难怪女儿的嫁妆迟迟没有新品到来,难怪只有一句敷衍的平安捎来,难怪原订三、四月的归期,一路拖到五月底,难怪啊难怪
因为真命天女出现,因为与他鹣鲽情深、两情缱绻的女人走入他的世界,为这样一个女人耽搁行程,她真的可以理解。
曾经,在过去孤单寂寞的岁月里,关关在脑海中编写过这对金童玉女的爱情故事,把他们的可歌可泣,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无上爱情,刻划成一章章动人的罗曼史。
曾经她想过,怎样的女人能够让这时代的男人放弃开枝散叶的重责大任,只想坚守在她身边?
原来,就是这样美丽婉约的女子。
点点头,她充分明白,换了她,她也会这样做。
美好的爱情故事,即将在这一世再度展开,是否依然可歌可泣?是否依旧山无棱、天地合?谷嘉华出现,是不是意味着她邵关关应该聪明退位?
她只丢出问号,还没有正解,但她已经不会呼吸了,缺氧的窘迫压抑着胸口,她想吐!
不禁苦笑,都以为爱情里最酸的事情是嫉妒,这会儿她才明白并不是,最酸的是,连吃醋都没有资格
蕥儿也在苦笑,但这回她并不是在嘲笑关关,而是在嘲笑自己,她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最后大哥一定会娶她,那样的家世、人品,谁及得上?”
蕥儿的话像条毒蛇钻进关关心中,在那里注入毒液,慢慢地、慢慢地腐触她那颗装了爱情的玻璃心。
上部完,请看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