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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库房出事那晚算起,病了八日回到福家,上工一日,转天正好凑够一旬。 苏可起了大早,已经进入十二月份,天亮得晚,屋里不点灯实在看不见,但点了灯就瞒不过福瑞家的。索性一应事情可以都推给邵令航,苏可洗漱后收拾妥当,福瑞家的那边刚刚起来,瞧见这边亮了灯,披了夹袄就过来敲门。 苏可说得认真,“和侯爷约好的,有事情要出去。” 福瑞家的半信半疑,有“先例”在前,她心里不踏实。但苏可在荷风斋住了好些日子,到底和侯爷相处得怎样,许多事凭苏可一个人说也不能做论断。 况且,她也暗暗想明白,侯爷把苏可安置在侯府,似乎是要做些什么的。 “既然是侯爷吩咐的,那就早些去,别让侯爷等着。”福瑞家的抓着夹袄往肩上拢了拢,“再添件衣裳吧,早上露气重,身子刚好,别又折腾。”说着便往里间走,打开钿螺黑漆大立柜,里面三三两两几件衣裳,半新不旧,上手一摸都是单的。 福瑞家的脸色瞬间一黯,心道自己不仔细。苏可住在她这里,除了府里统一发下来的冬装,自己竟忘了给她添置些过冬的厚衣裳。比如带毛的,竟是一件都没有。 得亏侯爷也忘了这茬,否则怪罪下来…… “福妈妈,不找了,我身上穿得够多了。”苏可看了看天,虽然还暗着,但有怀表做准,不敢再耽搁,“我得走了,晚了就要错过了。” 福瑞家的听得诧异,而苏可已经挎了个竹篮出门了。 这竹篮……哪来的? 福瑞家的心里一阵阵犯苦,苏可走后,叫过家里下人,仔细叮嘱:“她是侯爷托到我这里照顾的,你们真拿她当我们家穷亲戚的外甥女了。往后各个眼神都灵活些,不为监视,只是有个风吹草动,你们得放在眼里心里,回头告诉我。上次为着寻不着她,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一回了,怎么今儿个又给我整个不明白。” 苏可出门的时候,家里下人都刚起,眼瞅着苏可出去的。 厨房做饭的婆子想起苏可胳膊上挎着的竹篮,琢磨着可能是为这事。 “昨晚上姑娘来厨房,拎个篮子挑了几样瓜果蔬菜,只说有用,用剩下的还还回来的。我怎么敢拦。”说得倒有些委屈。 福瑞家的拿眼瞪她,“她用归她用,你这事就得来回我。万一瓜果蔬菜掏空了,带了金银出去,这回可就真寻不回来了。” 她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厨房婆子跟着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不由都笑起来,“您想得太多了,哪有的事啊。” 福瑞家的见她们不上心,气得变了脸,“你们懂什么,这还是宫里传出来的手段。或传递消息,或藏匿赃物出宫贩卖,都是从膳房送菜的那里出去的。一个大倭瓜掏空了,知道能塞多少东西吗?都有传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就是靠倒卖这个敛的财,没银子打点怎么升的官。” 这么一说,话题就远了。但事情确实是这么个事情。 众人看福瑞家的事事揪细,也不好再争执辩驳,各个点头应好。 那边,苏可挎着篮子顺着后街一路挨着墙根走,走得疾,脚下生风,没走出多远,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沿途的拽大多都是侯府里有些脸面赏了院子出来的,再有一些矮房围起来的四合院,四十多间房子零零总总,外面的人说起来,都称这里是宣平胡同。 苏可避着人,赶到侯府后角门的时候,寅正过了一刻。 后角门这里终年不开,看门的婆子管着侯府后墙一块的林子,若有人从府里出去,找着她开门就行。但从外面进府,任是谁,婆子也不会开。再加上后墙一带有侯府的护院常年值夜巡逻,所以这边可谓是生人勿近。 苏可不好明目张胆在这里等,宣平胡同带个拐角,她寻了一处两户人家之间的夹道,瑟缩着猫在里面,守株待兔。 天色仍旧黑,但已有早起人家亮了灯,四处传来远远近近的狗吠鸡鸣,等了两刻钟,已不是避人耳目的好时机。 看来还是来晚了。苏可看着胳膊上挎的竹篮,心生郁闷,不知是该把找到的线索告知邵令航,还是应该等到下一旬再来,见了真章再告诉他。 想不出结果,苏可走出夹道,左右看了看,觉得原路返回太过打眼,只得沿着宣平胡同的拐角,穿另一条夹道,拐上大街绕一圈回福家。 可正是因为多走了这半程,苏可遇到了想遇到的人。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苏可样样都占了。她总觉得老天在推波助澜,这事横竖就该落到她头上来。 徐旺的板车坏在了半路,车轴松了,推着勉强走,眼瞅着就要到侯府后角门,轱辘却卸了担,不听使唤地脱轴而走。板车偏向一边,车上拉的瓜果蔬菜顺着倾斜往下掉。徐旺先是捡轱辘,立在一边后又用麻袋捡地上的菜。 这时,一双素手捧着个圆茄子递到他眼前来。 “车坏了啊。”苏可平平淡淡地问了一声,也不多问,将自己的竹篮放到一边,蹲下身帮着徐旺一起捡。 天色朦朦胧胧的,徐旺眯着眼认了半天,觉得面熟,声音也熟,想了半天,一拍脑门想起来。 “苏姑娘啊。” 苏可敛了几个土豆往徐旺手里的麻袋装,抬头不解,“怎么了?” “哦,不是,我是说,菜掉地上都是土,别脏了姑娘的手。”徐旺还记得上回在花房看见的苏可,标致的模样,本来蹙着眉,看见他回身就紧张起来,语无伦次退出去。像是认错了人似的。瞧着是个挺和善的姑娘。 后来听自家婆娘讲,苏可和侯爷是不一般的,绝对招惹不起。当日提供了线索,侯爷后来还赏了二两银子给他,着实让人受宠若惊。但也更印证了自家婆娘的话,苏可是不一般的。就是昨日,婆娘还说起苏可来上值,脖子上那根细金链拽出来,绝对是侯爷身上那块怀表。找人打听了下,说侯爷那块金怀表还是御赐之物呢。 徐旺不敢劳苏可之手,但僵愣的工夫,苏可已经将地上洒落的才捡了个七七八八。 “给自家买菜吗?”苏可站起身拍了拍手,“买这么多啊?” 徐旺哽了下喉咙,喉结耸动,埋着头低语,“啊,买的多便宜。” 苏可哦了一声,眉目仍旧淡淡的,“这车怎么办?瞧你买的这些东西,车坏了也走不了,我帮你扶着,你把轱辘拧一拧吧。” 没有工具,这轱辘和车轴是肯定拧不上的。徐旺看着天,脑门子上急出了汗。 不能再耽搁了。 徐旺挺老实一个人,现下变得六神无主起来。苏可看他模样,嘴角抿了抿,出主意道:“你很着急吗?那要不这样,你把车上东西收一收,归到有轱辘那一侧,你多卖些力气推车,这边我帮你抬着点。” 瞧来瞧去,想来想去,这似乎是唯一办法。 可徐旺有自己的顾虑,他并不想苏可随行,毕竟他也不是要回自己家。让苏可帮忙看着菜,自己回家趣具去,上头又吩咐过,菜过他的手,不能再过别人的手。 他真是为难得很,左右有辖制,时间却不等人。 “姑娘搭把手,我把东西装上车。”徐旺下了狠心请苏可帮忙,拿袖子蹭了蹭额头上的汗,把板车倚靠在墙上借力。不过虽有苏可扶着,瓜果蔬菜外加一袋子大米,还要加上一个车轱辘,这重量也实在是沉。 苏可的胳膊都开始发颤了,徐旺瞧着,赶紧接过来,幸好车上有绳索,套好了车,将绳索背到肩上,多少减轻了一些胳膊的力。 “行了,我自己能推走的,姑娘就先行吧。” 徐旺咬紧了牙关,话从齿缝里蹦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板车打着斜,两个轱辘承担的重量,如今均摊到一个轱辘和两副手臂,推动起来实在是艰难。 看着他鬓角青筋直爆,苏可都有些于心不忍。有些事逼也逼不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一定非要再进一步。 “那你小心些。”苏可拎起地上的竹篮,为了让徐旺放心,紧着走了几步,消失在徐旺的视线中。 徐旺一路艰难前行,推到侯府后角门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掏了哨子出来吹了三声,没多会儿,门那头传来锁链的声响。婆子探出个脑袋来左右扫视,见没人,这才将门敞开。 “怎么这会儿才来,后花园上工的婆子都要到了。” “车轱辘坏在路上了。”徐旺无奈,额头后背都是汗,脸涨得通红,虽然从齿缝里蹦字,但声音还是低沉没脾气。 车子少个轱辘,多瞎的人才能看不见。守门的婆子不识趣,哼哼唧唧嘀咕着。缩在角落里的苏可翻了个白眼,却紧接着听到一句“三太太怎么找了你这样的人来”的话。 如果是老夫人,苏可丁点也不稀奇。可既然是三太太…… 三太太掌管府中中馈,除了外面诚的接人待物,府里大小事情都是三太太在管。瞒是瞒不过她的,绕也绕不过她。所以老夫人干脆就让她插手料理这件事。所以郑太姨娘和三太太都是老夫人的心腹,所以知道三太太趁机占公中的便宜敛财,老夫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三太太起了分家的心思,老夫人知道吗? 这场推波助澜里,到底谁是波,谁是澜? 后角门关上后,苏可拎着篮子回了福家。福瑞家的没料着她还要回来,看见她两手脏兮兮的,篮子里的菜也都还在,又瞧她没精打采,心想别又是和侯爷闹别扭了。 苏可心事重重,也没理福瑞家的,换了衣裳洗了脸,进府上值去了。 积旧库房的小院里,看见徐旺家的跟送食盒的婆子说笑,她心里没着没落,总觉得棋差一招,人在眼皮子底下,她和邵令航之间的关系只怕被窥得不剩什么。 “我今儿早上瞧见徐旺了。”吃完午饭,刷碟子的时候,苏可幽幽在徐旺家的身边说。 徐旺家的一愣,“哪儿碰见的?” “就在后街。我帮舅母去给后街上一户人家送东西,瞧见徐大哥的板车坏了。” 徐旺家的咋咋嘴,“他那辆破车早就该换了,车轴车轱辘都不禁用了。除开府里的花房……”她压低声音凑到苏可耳边,“他每天早起还给一个酒楼送菜。多挣些钱嘛,我们俩都没有死契,想着多早晚出府去,买块地过日子什么的。” 苏可心里不自在,她始终觉得徐旺家的是个没什么心计的人,干活勤快有之,但论偷懒也有几分本事。别瞧整天都在忙,活却也没干多少。她这样的人,苏可见得多了,所以当初将她从公中库房裁下来,是因为挑的出她毛病的。 后来到了积旧库房,徐旺家的有意讨好她,开始善逢迎,举手投足有王宝贵家的风范。 苏可觉得也没什么,但是今早的事一出,她没底了。可又怕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所以对徐旺家的这番看似拿她当自己人,说什么都没事儿的架势,苏可没敢接话。 看似好像对徐旺所接的差事不知情,但也说不定是在给苏可露口风。 晚晌下值回了福家,苏可琢磨着要见一见邵令航,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再让福瑞家的跑腿。正为难着,吃完了饭,福瑞家的堆着笑才同她说:“侯爷让少砚带话来了,过不会儿要来。” 苏可失笑,也说不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亥初时分,邵令航过福家这边来,苏可正蹲在自己屋的火盆边烤湿帕子。邵令航敲了敲门,她应了声,起身时,邵令航携着深冬的寒气进了屋。 “听说,早上见我去了?”那到底是见谁去了? 苏可睨着瞧他两眼,嘴角笑意绷了绷,过去给他倒了杯热茶,“您能不这么杞人忧天吗?” “你要是能时不时给我个笑模样,我也不至于这么忧了。”邵令航裹着大毛斗篷坐下来,见苏可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给他脱斗篷,他抬了抬手,“不用脱了,说两句话就走。” 苏可推了热茶过去,等着他的两句话。 然后头一句还是这个问题,“早上见谁去了?” …… 屋内烛光如豆,哑婆子推了推坐在那一动不动的人,千言万语汇成嗯啊一声。 ——该来的还是来了,让你不要去,你偏去,那姑娘似乎是不好惹的。 桌上放着切开的圆茄子,蒂头下掏空了一点点,藏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纸条。如今纸条在手里捏着,从日落到现在,捏着的人死死不肯撒手。 纸条上就六个字:把灯笼还回来。 那灯笼如今立在床头,纸上描画的美人黯然垂泪,手腕微抬,是个离别的伤感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