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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可十三岁进宫的时候,一个大字不识,起先两年都只能干洒扫的活。赶上一次圣寿节,苏可被派去擦廊柱,认识了一个叫洛芙的宫女。
洛芙的家里是做官的,可惜当爹的太贪,后来抄了家,她年纪小就给充到宫里当宫女了。一个千金小姐日日跪在地上擦地砖,身子自然顶不住,没两天就病倒了。大冷天盖着薄薄的被子躺在那,发烧烧得眼睛通红。
那两年进宫的宫女很多,即便不缺人,仍旧每年都往里招。再加上选秀落选的,宫里几乎人满为患。死个把宫女,在管事的看来完全就是在给宫里减轻负担。
所以洛芙这么要死不活的,嬷嬷根本没放在眼里。别说请医问药,就是派个人给她送口饭都没有。
苏可是觉得她太可怜了,便偷偷把自己的饭食节省出一口给洛芙吃。晚上和旁边的人换了位置,从大通铺的另一头挤到洛芙身边,把自己的被子盖在洛芙身上。
就这么坚持了小半个月,洛芙还真就挺过来了。
缓过身体的洛芙对苏可很感激,无以为报,琢磨了三两天,夜里偷着问苏可想不想识字。那时的苏可,眼睛像两颗夜明珠一样噌噌冒光,险些吓着了洛芙。
后来苏可磕磕绊绊费劲巴拉地学完了《千字文》。
《三字经》学到“爱恶欲,七情惧”的时候,洛芙投井了。
从井里捞出来的洛芙面目全非,肿的像一块泡发的馒头。苏可被带去认尸,只瞧了一眼,转身就吐了。一边吐一边流泪,因为她知道洛芙绝不是自己投井的。她不会舍得丢下她。
再后来,苏可因为识字,字写得还算周正,被派去了尚宫局的司簿司当女史。后来司言司缺人,苏可得老嬷嬷喜欢,当了掌言,又当上了正六品的司言。
如果没有洛芙,苏可挣不得这造化。
她总是告诫自己,唯有好好的过活,才算不辜负了洛芙。
所以她在宫里左右逢源,安身立命。就算出了宫,也一直逼着自己打拼,要为自己谋出一条生路来。即便世道险恶,即便烟花柳巷,她都敢闯敢冲。如今到了侯府,被人算计也罢,心甘情愿也罢,她已经将很多事情看开看透。
她不是个愿意随波逐流的人,更不甘做一个默默无闻依附于男人的女子。她理想不多,追求不高,她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好在她总是能绝处逢生。
和舟公子闹成那样,投靠无门之时,事情偏就这么找上门来。
四太太横空来此一举,真是帮了她。
苏可低头看着这本簿子,上面写的都是数字,几进几几退几,虽不明白其中含义,也不难发现是本“账簿”。账簿自然是记账的,可记的谁的账,为什么要拿来给她?是希望她看出什么端倪来告诉谁,还是希望她直接将东西转交给谁。若是转交,四太太又怎么知道她背后的靠山。
苏可捏着簿子思忖了片刻,重新用手帕包好,转身朝着揽心苑走去。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该冒的险还是要冒的。
只是刚才给苏可塞“账簿”的小丫头不知又去哪里耽搁了,苏可跨过揽心苑穿堂的时候,小丫头竟才刚回来。她愣了一记,挺委屈地看着苏可,“姐姐来是为了什么?”
苏可忙安慰她,“没事没事,与你无关。东西我确实收到了,我这是来跟四太太道声谢的。”这话既是说给小丫头听的,也是说给守门丫头听的。
门口的丫头见状,赶忙跑去报了信。等苏可到正屋门口的时候,莹姨娘正好打了帘子出来,身子一偏,意思是让苏可进屋。
四太太正坐在大炕上吃午饭,仍旧一身素净的打扮,瞧见苏可上前来,神色里露出几分得意,“没想你竟是个这么着急的人。”
苏可不知其意,便不动声色,将怀里的簿子掏出来往炕沿上一放,敛色说道:“奴婢人微言轻,在府里只想简单过活,不想徒惹是非。这东西给了我,我实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得拿来还给四太太。另外,若是之前有得罪四太太,还望四太太开恩饶恕。”
四太太瞥了一眼那簿子,嘟嘴看向莹姨娘,“怎么和你料的不一样?”
莹姨娘遣了屋里侍立的丫头婆子,浅笑着走上前来,“姑娘怎生说这样的话?反倒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了。”
苏可看看她,又看看四太太,干脆直截了当地坦言,“苏可只是库房里一个派东西的小管事,传话递东西不是我的本分。四太太想借我之手将账簿交给谁,恕苏可不想掺和这浑水。”
“账簿?”莹姨娘笑着摇头,“姑娘看里面的内容了吗?”
苏可很想说没看过,但若是没看过,又怎知是“账簿”呢。索性只能认栽,点了点头,“只看到几个数字,并不懂其中奥义。”
莹姨娘闻言,用手掩着嘴嗤嗤笑了起来,“姑娘误会了,这可不是账簿,而是教人打算盘的方法和口诀。”
“算盘?”苏可好生惊讶,本以为是阴谋阳谋,现在却糊涂了。
莹姨娘仍旧笑着,“姑娘不想学吗?”
“我为什么要学算盘?”苏可很谨慎,生怕这是个圈套。她自诩聪明,但到了侯府后却接连做了好多的错事,此时不免草木皆兵。
莹姨娘看出苏可的忌惮,心中窃喜,因为饵成功了。
可为什么要学算盘呢?她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是四太太的陪嫁丫头,很小的时候就服侍四太太。在商贾之家长大,珠算口诀几乎是和《三字经》《千字文》一样的启蒙读物。四太太还不会背诗呢,珠算口诀就已能脱口而出了。她在四太太身边耳濡目染,早早也将口诀烂熟于心。
在她们的思想里,珠算口诀是必须学的。为什么要学《三字经》《千字文》,就为什么要学珠算口诀。口诀已然学会,那算盘便是掌中不离之物。打算盘也成了消磨时光的一件趣事。
后来年纪越发大了,出嫁前跟着太太学怎样管家,账本在手里过了一遍,账目即刻心中有数。她们便觉得这是一个当家太太应该具备的能力。可谁知到了侯府,这本事居然被认定是“女子就不该知道”的东西。
“世家大族的女子,就该端庄淑德,吟诗作对。嘴里怎能胡唚些隔位六二五呢……显得多么的没有教养……算账的事么,自有会算账的人来管。一个当家太太难不成要亲自算账本……懂得些加加减减已是足够,剩下那两位运算知道了又能作何?”
进府多年,这样的话不知听了多少。
最后往往还要总结上一句:果然门当户对最为重要。
这话什么意思呢?士农工商,前三者都是良民,商人就是贱民,良贱自古就不该通婚。她们巴巴上赶着嫁进来,已是高攀,就该守规矩,就不能再习商贾之气。
她们被羞辱得够了,自然就不会再提和算盘有关的任何事。但不提是不提,心中的意念不会更改。珠算是门学问,瞧不上眼是你们自恃清高,但学会了绝对有利无害。
四太太任性、偏执,很多事不经大脑。莹姨娘在她身边帮着筹划了许多事,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已独到得很。她一眼就瞧出苏可不是个安于现状的女子,让她在库房里分派东西绝对是大材小用。上头压着她不让她翻身,不管是老夫人还是三太太,对四太太而言都是对立面。敌人的敌人就该是朋友,莹姨娘便提醒四太太应该笼络苏可。
四太太无甚所为,反正都靠莹姨娘操持,她就点头同意了。只是苏可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几句好话,一些银钱,断是收买不了的。
权衡再三,她们决定赌一赌。如若苏可真是个心气儿高又上进的人,这本珠算口诀绝对是她求之不得的东西。而且这口诀除了她们四房,也不可能有人给她。
她们好好的如意算盘,没曾想苏可竟然“不领情”。
莹姨娘喊了个丫头进来,“去把算盘取来,再让岑妈妈拿个账本。”
丫头得了差事很快去办,眨眼功夫,蓝皮账本在四太太手里托着,一柄珠子锃亮的桃木算盘在莹姨娘小臂上架着。两个人一个念一个打,满屋都是算盘珠来回敲撞在一起的声音。
莹姨娘的算盘打得非常好,莹白细润的指头在红桃木的算盘上翻飞,柔韧、灵活,就像是在演奏一架乐器。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的旋律随着越来越快的弹奏,魔音绕耳,蚀骨*,紧紧箍住了聆听者的心。
苏可看得呆了。
古筝、琵琶、弦琴、笛箫,通通抵不过一个算盘在她心中的诱/惑。她想学的东西很多,但此时此刻,算盘令她着迷。
两页账目念完,四太太顿了一瞬,怏怏地道:“共一万一千零四十两。”
莹姨娘低头看看算盘,缓步走到苏可身边示意她瞧,“正是一万一千零四十两。”她颇具深意地看着苏可,见苏可微微撑大眼眸,不禁露出得意之色,“看来姑娘明白了。没错,我们太太的心里有柄看不见的算盘,账目念完,数目便能算出来。这本事并不很难,却需要熟练地掌握珠算要领。”
她说完,转身将算盘放下,将炕沿上那本包着帕子的口诀按在了苏可的掌心里。“怎样,姑娘要不要收下这份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