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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使君
贴着脖颈肌肤的雪刃随着男子的手势轻转,一道幽亮的月光从那片金属上飞跃而起,掠过蕙罗煞白的脸,明灭于椒室粉墙。
“说,你把龙涎香,藏在哪里?”男子继续说,用的是掩饰真实嗓音的气声。利刃就在脖子边,蕙罗不敢妄动,竭力移眸向后方,想看看挟持者的模样。但触目所及,不过是男子蒙面的黑巾一角。
“没有,我没有龙涎香。”蕙罗自不肯如实作答,“我只是个被贬谪的女官,如此微不足道,怎会有那珍稀的香药?”
“你经过宫城甬道,遗落一路不寻常的芬芳。”那威胁她生命的刀刃并不因此离开,“像是步步生莲,百花开遍……一个被贬谪女官的身上,怎会有那种浸骨之香?”
蕙罗暗暗心惊。此前她以少量龙涎香合香,香气浸骨,经久不散,然而合香之后,从肌肤到衣物,她也小心清洗过了,余香虽然仍在,但一般人若非近身不会闻到。若说“步步生莲,百花开遍”,除非那人的鼻子经过如她这等学香内人的特殊训练,不然断不会感知如此明显。
室外的月光窥窗而入,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墙上,那男子身形高大,五官侧影极其分明,鼻梁高挺,微微转侧间,墙上浮动的影子上甚至可以看到他卷翘的长睫毛。蕙罗忽然暗生疑窦,心下亦有了个主意。
蕙罗冰凉的手悄然握紧仍在手中的火折子,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镇定:“你若不信,我把我所有的香药展示给你看。”
那人沉默片刻,终于同意了:“好,你给我看。”
他撤回蕙罗脖子旁的刀,然而蕙罗待匆匆移动两步,他扬步一旋,又转至蕙罗面前,刀依旧横到她颈下。
他冰冷的目光锁定在蕙罗脸上:“你别动歪心思,若要声张,我的刀随时可让你闭嘴。”
蕙罗颔首:“我明白。”
他与蕙罗对视,露在面巾之上的半张脸果然是蕙罗猜测的高鼻深目。蕙罗佯装未觉,向他亮出了手中的火折子,“可以么?”
男子点了点头,垂下了手握的刀。
蕙罗点亮蜡烛,再打开箱柜,把自己的香药及合制的香品一一取出,摆在男子面前。男子逐一检视这些瓶瓶罐罐,遇到密封的,便拾起开启,细看看香品形态,再送至隔着面巾的鼻端闻一下。蕙罗在甬道中发现的龙涎香已被她放回原处,并不在其中,是以她坦然向此人展示香品,但此人检视香品时流露的品鉴功力仍使她吃了一惊:在打开一个瓷罐盛着的香饼时,他频频低首去闻,似在思索。
而那正是蕙罗调入少许龙涎香的香品,以蜜合之,呈褐色,每枚压制成小指头大的小饼子。
他似乎想获得更直接的嗅觉体验,伸手想拉下面巾,但手触到面巾时想起了蕙罗,停止动作,戒备地侧首看了看她。
蕙罗哑然失笑,索性挑明:“你解开面巾细细品鉴吧,苏使君。”
苏意墨默然,旋即解下面巾,朝她略一笑,也不再掩饰声音:“你怎么认出我的?”
蕙罗道:“你的高鼻深目令我记忆深刻,何况你对香的感觉又如此灵敏……我这半生记忆中,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苏意墨不再接话,又托起瓷罐细细闻了里面的香饼,才又看向蕙罗:“这些香饼中你加了龙涎香?”
蕙罗思忖着如何回答。直接否认,以他识香之精深,未必能混过去,承认了他势必又会追问龙涎香的下落,要她将母亲遗物拱手让人,自是万万不能。
苏意墨又朝她呈出微笑:“别怕,姑娘告诉我吧,权当与我叙叙旧。”
月黑风高,好一个叙旧的良夜。不知这位原风度翩翩的香药库使有何遭遇,竟变成了欲持刀杀人越货的大盗。蕙罗忍不住瞥了一眼他垂着的手倒提着的,兀自闪着寒光的刀。
苏意墨似看出她心思,举起刀朝着利刀吹了口气,笑道:“姑娘若是坦诚相待,这刀自不会胡乱伤人。否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好说。”
蕙罗凝视着苏意墨左手托着的瓷罐,想起这原非宫中之物,西京大内并无香具器皿供应给她,她从东京带来的寥寥无几,这些盛香品的瓶罐是卢颍派人出宫采办什物时顺便给她带回,也算格外示好。于是在苏意墨再度追问香饼是否含有龙涎香时,她想到了一个托辞。
“此香成分,我也不尽知。”蕙罗平静地说,“这一香品,是西京大内供奉官自坊间香铺购来,所用香药并未一一列出。其中主料,如沉、檀、*、丁香,一闻即知,余韵细辨,应有甘松、白芷、藿香、零陵香、玄参之类,香味悠远,似不尽于此,但若要查是否含有龙涎香,恐怕使君须问香铺主人了。”
苏意墨一哂:“沈姑娘是合香高手,也用坊间香品?”
蕙罗道:“学艺之人,最忌坐井观天。宫中合香高人甚多,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焉知民间无大师良方?因此我请供奉官帮我留意,若在坊间遇见上好香品,尽可代我购来,让我品鉴学习。”
苏意墨再问:“那这罐香饼,是从哪家香铺购得?”
蕙罗垂目做沉吟状:“洛阳城东……就是遍布香药铺的那条街上……挺大的那家,最近很多皇亲贵戚常去的……叫……叫……唉,名字一下子想不起了,待我再想想……”
其实西京的香药铺她从未去过,若提名号更是说不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圆这个谎,未料苏意墨竟随她信口胡诌的线索去想,试探问:“可是菽禾香木店?”
蕙罗睁目,状甚惊喜:“是的,正是菽禾香木店。”
苏意墨蹙眉,颇怀疑:“这家店虽不小,但新开未久,能有这等珍稀香药?”
蕙罗道:“皇亲国戚既然常去,想必店主有特别的进货渠道,有些珍稀香药也不足为奇。”
苏意墨沉默,也不再问,把那罐香饼收入怀中,自己又翻箱倒柜细细搜查了蕙罗房间,见再无隐藏的香药,才住手,目光沉郁地重又落到蕙罗身上。
蕙罗不寒而栗,微微退后两步,心想他不会是要杀人灭口了吧。
苏意墨逼近她,一手掐住她脖子,迫她抬头看自己:“据说西京大内藏有龙涎香,你真的不知道?”
蕙罗拼命摆首,想摆脱他掌控,挣扎着断续说:“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那么东京大内呢?”苏意墨并不松手,继续问,“东京大内有没有龙涎香?藏在哪里?”
蕙罗竭力去掰他的手,一壁咳嗽一壁说:“东京……我也没见过……你不是香药库使么……应该……比我……更清楚……”
苏意墨闻言松开了手,蕙罗滑落在地,抚着被他掐出指印的脖子不住咳嗽。
苏意墨引刀入鞘,朝外走了数步,似欲离开,然而在门口止步,转身又以左手把蕙罗提了起来,右手取出一枚药丸,迫蕙罗张开嘴,将药丸投入,蕙罗才一喘气,药丸就顺着咽喉滚落下去。
那药丸香气四溢,蕙罗瞬间辨出最清晰的一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有苏合油?”
苏意墨唇角轻扬,语气徐缓,在她耳边低语:“不但有苏合油,还有很多种不是很友好的香药,你若不听话,可能会有一些很严重的后果,例如,很快,你就暂时说不出话了。”
话音未落,蕙罗已觉得咽喉肿痛,舌根麻木,试了试,果然已无法控制语音,一句质问的话到了喉中已变型成“呜呜”的杂音。另外心跳加速,四肢瘫软,竟连身体也不由自主了。
苏意墨在蕙罗倒下之前拦腰一揽,如扶醉酒之人一般挟持着她出门,穿过几处宫廷甬道,只遇见一位手提灯笼的内侍,见二人形状似有疑虑。苏意墨身着的是一身不知何处顺来的内侍衣袍,此刻紧搂着蕙罗,让她埋首在自己怀中,再朝提灯笼的内侍微笑,解释道:“我衣裳破了,请这位内人过去帮我缝补一下。”
言罢摸出一串钱抛向那内侍,内侍眼疾手快地接过,瞧二人这“亲密”状直把他们当成了假凤虚凰的黄门内人,于是暧昧一笑,心领神会地闪开让道,不忘叮嘱:“天明之前还须让内人回去,若应卯晚了,总是不便。”
蕙罗想喊,无法发声,足下亦无力,难以挣脱,只得任苏意墨揽着她进入一残败不堪的院落。
借残存的意识,蕙罗辨出此处原是西京大内的内香药库,因帝后不至,这内香药库也形同虚设,早已废弃,库存香药消失殆尽,年代既久,也无人修缮,堆满了杂物垃圾。
苏意墨却像是轻车熟路地带着蕙罗穿行于这残破的库房中,绕到库房后院,推开一面围墙上的旧药柜,露出一道颇宽的裂缝。那道裂缝想必起初是年久失修形成,但显然又经人为拓宽,已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苏意墨拉蕙罗侧身,将她从墙缝中推出去,旋即自己钻出,揽着蕙罗离开宫城,消失于无边夜色中。
蕙罗被拘禁于洛阳城郊一处僻静院落中。苏意墨对她并无干犯,日间外出,夜晚归来,为她带来食物和一套暂新的衣饰,抛在她面前,命令:“你吃好睡好,明早换上这身衣裳,随我去菽禾香木店。”
他必然会去菽禾香木店寻找龙涎香,蕙罗能猜到,但不知他为何要自己随他去。蕙罗冷冷别过脸去,心道如今自己虽为他俘虏,但又岂会言听计从,仍其驱使。
苏意墨似知她所思所想,靠近她,笑道:“沈姑娘,你我两番遇见,也是有缘。意墨欲寻龙涎香解一心结,还望姑娘襄助。”
见他靠近,蕙罗尽量往后缩,目露厌恶之意,苏意墨笑意加深,欺上前来托起她下巴:“我对姑娘原无杂念,但若姑娘不肯相助,白白请姑娘走这一遭,也是有几分不甘,少不得胡思乱想,胡乱做一两件错事了。”
蕙罗咬牙蹙眉闭目不看他,苏意墨愈发凑近,见她拒绝睁眼,含笑朝她俯身,双目一眨,用羽毛般的长睫毛戏谑地在她脸颊上一抚,蕙罗浑身一颤,如心底骤然生出无数细小绒毛,一层层地倒立了起来,继而浮升而起的是莫可名状的屈辱感,这睫毛一抚比直接触摸她肌肤更令她感觉羞耻,恼怒交集之下把全身残余的力气齐聚于右手之上,扬手朝苏意墨劈面挥去。
苏意墨及时抓住了她挥来的手,亦压制住她随后的攻击,将她双手摁下,神色忽然转为庄重:“适才只是说笑,但龙涎香事关意墨身世,我任职外香药库,潜入西京大内,皆是为此。你与我无怨无仇,今次你若助我,我必不害你,若达目的就放你走,决不食言,还望姑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