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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色古香的书房里, 寂静无声。
右侧角落精致的木雕架子上的炉子香烟氤氲缭绕。
明鹏展站在书案前, 左手扶袖,抬笔写字。
软弱无骨的毛尖落下, 一个个风骨天成的字跃然于纸上。
他目光所至, 神情专注, 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两耳不闻窗外事。
书案下方,叶君书微微躬着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自叶君书进入书房,他就一直这样, 被冷落在一边,被人视若无睹。
想来叶君书这几天的做法,让他们不满了。这不, 从一开始就接二连三的给他棍棒。
这会儿应该是先给他个冷待,待会儿再给一把甜枣,好好敲打他一番。
如果他识相, 那这事就此揭过,否则……
叶君书对上位者的御下套路熟悉得很, 他早已有所准备,自然不会觉得难熬。
他猜测, 以明鹏展的性子,是不会直接摊开跟他说的,最多旁推侧敲一下。目前倒不必多担心, 只需小心应对即可。
明鹏展写完之后,才将笔搁在笔架上,小心的拿起刚写好的奏折,等上面的自己干透了,才合上放到一边。
他这时候似乎才注意到叶君书,一脸的意外,然后道:“叶编修来了啊?瞧我,写奏折写得太专注,没注意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你来了应该喊我一声的。”
不管这话叶君书信是不信,起码面上是要信的,他再次行礼,“见过掌院大人。”
这次明鹏展马上让叶君书免礼,然后还揪着那个问题说事,叶君书自然表示他等是应该的,大人的事更重要,不能打扰之类的话。
明鹏展便说他见外了,然后态度十分亲切自然的和他话家常。
还询问了他晋江的情况,叶君书挑着可以说的部分,事无巨细的和明鹏展说了。
他感叹道:“晋江的受难百姓在你们的帮助下,平安渡过寒冬。大皇子记挂着晋江城民,终日难寝,直到知道他们平安无恙,才睡个好眠。”
叶君书恭维道:“大皇子心系百姓,忧民之忧,实乃大夏之幸。陛下一定会为大皇子骄傲的。”
明鹏展笑了一笑,“大皇子如果知道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一定很高兴,不过他常和我们说,他资质愚钝,自知很多方面不如别人,要多多请教,虚心学习。”
“大皇子谦虚了。”
……
围绕大皇子的话题转一圈,明鹏展就将目光投在叶君书身上,状似玩笑道,“子舟,近来家里可好?听底下人抱怨,最近真是越来越难邀请了啊,还笑话你像个哥儿似的宅在家里不出门。”
叶君书笑道:“大人说笑了,下官第一次离家这么久,难得有假期,自然更想待在家里。”
“的确离家太久,本官也是巴不得时刻待在家里,好好陪陪孩子。”
明鹏展赞同,下一刻又道,“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只围着家人转,该培养感情的聚会还是要酌情参加的,太过离群,对自己前途的发展可不好。我们如此奋斗,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吗?”
明鹏展意味深长道:“如果因为一点小事,就错过一些升职的好机会,那就太可惜了。”
叶君书十分认同,真挚道,“大人言之有理。”
明鹏展走上前,拍拍叶君书的肩膀,“子舟啊,大皇子知道你立了功,十分为你高兴,特地在泉雅阁设了宴,为你庆祝,等散值过去,咱们好好喝上几杯。”
叶君书恭敬道:“下官谢过大皇子和大人的美意。只是下官已经答应了家里人,会准时回家陪他们,恐怕要辜负大皇子和大人的好意了。”
明鹏展的目光微冷,语气却温和,“回家不在于一时,大皇子特地为你设宴,不去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大皇子那边我会提一下,让你可以早点回去的。”
“下官谢大人体恤。”叶君书还是坚决拒绝,“还望大人为下官婉拒,下官是在不方便过去。”不管明鹏展怎么说,叶君书一直不松口。
明鹏展盯着叶君书看了一会儿,叶君书的面上还是一片为难之色,但是态度上十分坚定。
明鹏展转身回到书案后,“听说叶编修近段时间似乎和李三公子走得挺近的啊?”
叶君书回答得模棱两可:“在晋江之时有点交集。”倒没说他们关系好不好。
那些同行的官员里是有明家的耳目。
叶君书和李玙在外行事上十分小心,只是有心人肯定能看出点蛛丝马迹,就是不确定而已。
想来早就私底下报给大皇子和明鹏展听了。
如今试探,只是为确定心中的想法而已。
明鹏展他们对叶君书身上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自然不愿意将他拱手让给敌对方。
现在没彻底撕破,是还想将他拉拢过来。
但是想想也知道,上位者没人会喜欢立场摇摆不定的人,将来如果叶君书后悔了,又回到明家那边,却不会再受到重用,而是丢弃在一边。
现在是叶君书刚刚露出不与他们为伍的想法,他们还不会那么快就放弃。
往后叶君书的日子会越来越难熬了,威逼利诱肯定不会少。
叶君书自己选择了困难模式,还是自己把简单模式走成困难模式的,再多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明鹏展定定看着叶君书,“既然叶编修不方便那就算了。”
“你才刚回来,想必有很多不习惯,你之前的工作交接给别人做着,做到一半一半的不好拿回来,正好你可以放松一下,往后才能更好的为朝廷效力。”
叶君书拱手道:“是。”
明鹏展不欲再多说,挥手让他出去了。
叶君书转身出去,心里松口气。
如果他一开始没想着利用对方成就自己的想法,顺势为之,而是拒绝,他哪怕被压制,也能寻摸出一条出路来。
现在想抽身离开,对方更不可能轻易答应。
如今只是变相将他架空了,从仕途上着手,想看他低头的那天。
叶君书只能说,官场上的压力他不怕,就怕将他们逼急了,拿他在乎的家人下手威胁他。
为了不将家里人牵扯进来,叶君书的态度就要斟酌一下了。
起码在没有翻身的机会之前,先开始拉锯战。
但叶君书如果想今年和阿玙结契,就得彻底将和明家的联系断了。
叶君书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一会儿。
他左右看看,同僚们都埋头做自己的事,没人搭理他。
叶君书便起身,往藏走去。
反正没什么事,他就去。
那么丰富的藏书,他还没看完呢!
叶君书找到自己想看的书,正想找个地方坐下安安静静的看。
没想到邓鸿远找了过来。
他看到叶君书,难得没有一副志得意满的炫耀脸,直接单刀直入地说道:“叶君书,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这般愚蠢,一直把你当做对手的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又是对手?叶君书无奈的想,他到底有哪一点值得别人当成对手了?
叶君书没说话。
邓鸿远并不在乎叶君书是否回应,他继续道:“大皇子在民间的威望空前高涨,对我很满意,而且不久之后,我就会被破例提拔。
虽然你的功劳不如我,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大皇子更加看重你,想来你也会因此升官。
倒没想到,你恃宠而骄上了,还给大皇子他们甩脸色,真以为自己有那么重要不成?现在受到如此教训,你作何感想?”邓鸿远回来之后,大皇子对他重视了许多,他心里不知多高兴,最想让叶君书看看,他邓鸿远做得不比任何人差。
叶君书在晋江的不作为,还和大皇子厌恶的李家人走得近,已经惹得大皇子很不悦了,没想到还拒绝了大皇子的邀请!
邓鸿远想不到,叶君书竟然还会这么做,他的第一想法就是,没想到叶君书比他还膨胀,才刚出了次风头,就朝主子甩脸色了?
然而见到叶君书本人,他发现似乎不是这样。
邓鸿远一个人琢磨了很久,才得出一个震惊的想法,叶君书这是想脱离大皇子这边?!
叶君书弯弯眉眼,心平气和道:“邓大人,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谁升官加爵,那是陛下的意思。他才是天下之主,你说大皇子想让谁升官就升官,想让谁贬官就谁贬官,这话传出去,连大皇子也不会轻易饶了你。”
邓鸿远想到他这话传出去的后果,脸色顿时一变,下意思往四周看。
叶君书找的地方比较偏僻,很少人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这样一来,他又有何惧。
邓鸿远冷冷一笑,“大皇子乃陛下长子,贵妃之子,身份高贵,智勇双全,宅心仁厚,平易近人。能得这么一个好主子,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气。大皇子对你掏心掏肺,你却如此对大皇子,叶君书,我真看不起你!”
邓鸿远真心为大皇子抱不平。
他比叶君书还早攀上大皇子势力,但是大皇子却一直重视他过于自己。
邓鸿远为此心中不平已久,才卯足劲想要表现。
没想到到头来,叶君书竟然要背弃大皇子!
叶君书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邓鸿远的指责,他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邓鸿远却是不信,“那你为何一开始不拒绝大皇子的邀请?”
叶君书偏偏头,“人都是会犯错的。”
邓鸿远讥讽,他理理衣袖,“叶君书,你就看着吧,我会就此步步高升,最终成为朝廷重臣,而你,永远一辈子待在翰林院里,做一个小小的编修,永无出头之日。”
叶君书漫不经心地,“我等着。”
邓鸿远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叶君书低下头,打开书本,嗯,总算可以清净下来看书了。
叶君书就这么悠闲渡日,好像回到他刚刚来翰林院的时候,也是无事一身轻。
他的心态还算好,没有消沉下去。
他自我调节,权当自己放假了。
等散值后,再坐马车回家。
这次倒没有人堵他了,大皇子自持身份,他一而再拒绝,肯定不会再主动来找他,对此叶君书喜闻乐见。
马在路上哒哒哒的走,车轮轱辘辘的转圈。
叶君书懒散的躺在软垫上,不时吃口路哥儿做的点心垫垫肚子。
不知阿玙那边怎么样了?
自回京以后,他们就没见过面。
叶君书抓心挠肺的想,不知哪里找人。
阿玙要处理自己的事,泰安帝那边要交差,还有军营那边,还有皇后李元帅那边……
叶君书琢磨琢磨,不如直接拐去布庄那边,托隔壁掌柜帮忙送个信?
除了让阿玙主动来找,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只是……
叶君书看看外面的天色,才初初步入初春,还挂着冬天的尾巴,天色依然暗得快,商铺关门也早,估计等他过到去,人早走了。
叶君书幽幽叹息,他们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明路,他很想现在就公布出来,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处境。
还得再缓缓。
叶君书懒懒的往后一躺,正想安静的脑内思念阿玙一番,车门前突然响起车夫的惊呼,“你是谁?”
叶君书神情一凛,瞬间坐直身子,感受到还在行走的马车厢往下一压,显然有人上了马车。
他担心出状况,正要出去,车门就被打开。
一个修长的身影弯腰进来。
叶君书一愣,浑身扬起的戒备顿时一松,露出个大大的惊喜笑脸:“阿玙!”
来人正是他日思夜想,此时还念念不忘的阿玙!
车夫正一脸焦急又带着恐惧的准备随时保护自家主子,一听不请自来的面具人是自家主子认识的人,顿时愣住了。
叶君书下意识想凑近,但看李玙进来,便忍住扑上去的冲动,让开空间让阿玙进来。
叶君书不错眼的看着李玙,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第三人,便道,“这是我朋友,你继续行驶即可,不必管其他。”
“是。”马夫应了声,悄悄看李玙几眼,然后叶君书关上车门,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
叶君书靠近坐在李玙身边,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他轻声道,“阿玙,你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李玙应了声。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将事情全部安排好,军营这段时间也不用去了,他将一切事宜交给了廖将军父子。
李玙既然决定和叶君书发展,自然要主动的,他前段时间和叶君书相处得很轻松愉快,想着好几天没见面,便找来了。
不得不说,这几天,他还是有点想叶君书的。
李玙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喜欢,很陌生的感觉,不过他不排斥。
此时见到人了,李玙的心瞬间平静下来,很安心。
“你今天上班怎么样?”李玙时刻关注着叶君书,自然得到他被冷落孤立的消息。
他不确定的想,这个时候他应该是要安慰安慰?
叶君书不想让阿玙跟着烦心,虽然知道他的消息很灵通,很有可能会知道,但不想自己说出来,不然显得他很无能似的。
他淡淡一笑,含糊带过,“就那样吧。”
李玙眉头微皱,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坦诚的吗?
叶君书见状,未免他误会,便道,“阿玙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一切还没脱离我的掌控,我不会有事的。”
李玙只好道,“如果有需要,只管找我。”
“不会跟你客气的。”叶君书把玩着李玙的手,不知是想到什么,然后看着李玙道,“还真有点事拜托你帮忙。”
李玙定定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我屡次驳大皇子和明家的脸面,肯定会给我记上一笔的,如果单对付我的话,我应对得来,但是若是他们拿我家人出气……”
他家一堆幼小,毫无反抗之力,叶君书可不愿他们受到伤害。
李玙也想到这个问题,他顿时严肃起来,“你不用担心,我会派人暗地里保护好孩子们的。”
叶君书嗯了一声,满是信任的看着李玙,把孩子交给他,他很放心。
“阿玙,我们就靠你保护了啊!”叶君书凑过去,在李玙的耳边轻声说话。
李玙瞬间红了耳根子,不过还是一本正经的保证,“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嗯,我信你。”
叶君书暗笑,阿玙真是可爱。
他见李玙眼神飘忽,似乎很不好意思,便趁他不注意,迅速靠过去往他侧脸亲一口。
然后笑得像个偷到腥的猫。
李玙反应过来,但没有害羞,而是拧眉看着叶君书,不赞同地道,“光天化日之下,不能……”
叶君书一听阿玙又想说教,顿时转移话题,“阿玙,等一下跟我回家一趟吧,我想以未来哥么的身份正式介绍一下你。”
虽然阿玙和孩子们都互相认识,但是那时他们并没有确定关系,只是朋友的身份而已。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李玙迟疑了下,然后拒绝,“还是不了,我没准备见面礼。”以未来伴侣的身份去见对方的家人,李玙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想到外面流传的子舟的弟弟都很刁横无赖不好相处还十分抗拒子舟结契成家的流言,李玙觉得,还是带上见面礼更好点。
叶君书可不知道李玙想了那么多,他正要继续劝,李玙掀了掀车帘,见差不多到叶府了,便寻了处人少的地方下车。
“我走了,过几天再来找你。”
说着,不等叶君书挽留,李玙就打开车门出去。
叶君书跟在后头,“这么快就走了?”他还想再和阿玙多待一会儿。
这才匆匆见了一面,位子都还没坐热呢!
车夫见里面的人出来,连忙停了马车。
李玙利落的跳下马车,随后示意叶君书不用下来。
叶君书只好扒着车门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才匆匆见一面,完全解不了他的相思之苦。
李玙见状,心里软软的,他放缓声音道:“今晚要回家,我不宜久留,明天我就有空了。”
言下之意就是明天就来找他了!
叶君书顿时眼睛一亮,随后体贴道:“多陪陪大哥是应该的。”
李玙点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叶君书目送李玙远去,高兴的关上车门,在车厢里无声的开怀。然后迫不及待等明天的到来。
叶君书在翰林院过得不如意,但是事业失意,情场春风得意。
几乎每天散值都能和阿玙过个二人世界,他每天都沉浸在喜悦中,丝毫不受翰林院的糟心事影响。
而外面却是喜事连连。
经过一段时间的角逐,最后年前的空缺都定下了人选,升职的升职,调职的调职。
翰林院的好些个庶吉士、编修都抓住了机会,调任去了。
不仅是有好几年资历同僚,连他的同榜好几个都有了机会。
本该最有机会的叶君书,无人问津。
哪怕他是被泰安帝点名赞扬,有实打实功劳。
他毕竟是在明鹏展的手下做事。
直接上司有意压他的话,谁也没办法。
就连邓鸿远,也在国子监挂了个职。
叶君书没得任何升迁不说,连原本手头那点权利也丢了。
叶君书惆怅的叹气,他现在这样哪有底气想阿玙求亲哦?
但是在面对明家再次递过来的甜枣时,叶君书还是坚决拒绝了。
为此他见缝插针的找着机会花式找阿玙亲亲抱抱给安慰,那滋味甭提有多爽。
余茂林最终定下外放晋江之事,稍微使了点小手段让明家将这个事落实到他身上,皆大欢喜。
两人私底下庆祝一番。
定下了差事,余茂林就要着手准备离京就任事宜。
等余茂林和他夫郎离开,如无意外,他们起码好几年不能再见面。即使还会保持通信,但不在同一个地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想见面约个时间就能见到。
叶君书对此还是挺不舍的。
不过余茂林看得比较开,他表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又不是自己夫郎,总有分开的一天,哪能一辈子黏一起?
话是这么说,但是每次听余茂林说一次话,他就糟心。
想到余茂林说到夫郎两个字时那毫不掩饰的嫌弃眼神,叶君书就一阵磨牙,呵呵,若是他对象是这么个嘴毒性子,分分钟休弃没商量。
跟余茂林互损一顿,离别的愁绪都没了,叶君书巴不得余茂林快点走。
自结契之后,余茂林这张嘴更毒了,他就该当个言官,绝对说遍天下无敌手。
余茂林很快就离开,临行前提前将结契礼物送给叶君书。
等叶君书结契,余茂林是没机会参加喜宴的了。
虽然那还是个没影儿的事。
等余茂林真的走了,叶君书忍不住心情低落,唉,茂林这一走,他在京里就没有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了,想想就觉得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