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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氏穿着丁香色宝瓶纹的褙子,梳着简单的圆髻,鬓角插一枝镶着猫眼石的金钗,耳垂上戴着同样猫眼石的耳铛,猫眼石个个如桂圆般大,光亮润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正如她平常的打扮一样,简单却不失奢华,目光仍是温和,笑容也是端庄,可端庄底下却隐隐藏着些失落。
楚晴一下子想起前几次明氏提到大伯父归家的时候,笑容都有些勉强。
想必她老早就知道大伯父身边有了别人吧?
身为正妻,要伺候公婆和睦妯娌,照顾儿女,还得当家理事,管理上下两百多口子的吃穿用度。这都不算,还得忍了心中酸涩为两个庶女打点住处……
楚晴心里为明氏不平,抬头望了明氏道:“伯母去忙别的吧,这里交给我跟二姐姐,我们肯定会用心收拾,等布置妥当,再请伯母过来验看,绝对不会落人话柄。”
寒风自洞开的窗棂间扑进来,吹散她鬓间几缕碎发,仰起的小脸被阳光映着清晨朝露般水润光滑,乌漆漆的眼眸里蕴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心。
真是冰雪聪明,这么点年纪就知道自己的难处,能说出那么一番话来。
明氏心头一酸,差点失态,忙侧头叮嘱楚晚,“你大病初愈,别在窗口站着,免得受了风,”伸手替楚晚笼起风帽,系了系带子。
这才温言告诉两人,“……大的叫楚曈跟二丫头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岁,小的叫楚晞跟晴丫头同岁,都是头一次到京都来,怕她们初来乍到不习惯,暂且住在一起,等开春再把其它几处院子收拾出来好生让她们挑挑。”又把对牌交给楚晚,“你们只管看着布置,需要什么帐帘,什么摆设就打发人到库房寻崔嬷嬷。”
两人齐声应了。
明氏这才带着石榴离开,临走时又嘱咐楚晚一遍,“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且不可逞能。”
楚晚点点头,唇角勉强扯出个微笑,“伯母放心,我晓得轻重。”
楚晴也乖巧地道:“我会好生照顾二姐姐的。”
明氏走了几步,等左右看不到人了,才掏出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
石榴看在眼里,低声道:“夫人身上不利索先回房躺一会儿,桂嬷嬷想必已煮上红糖水了。飘絮阁这边有两位姑娘帮衬着,夫人尽管放心,西跨院那边交给我便是,外头二少爷那边请大少爷帮把手。”
明氏来了小日子,正是懒怠动弹的时候,却偏偏又赶上这么多事情。
本来楚溥说他先回京跟皇上复命,来年春天等天气暖和了再让胡姨娘母女三人一道回来。谁知道前几天又接到信,说全家都回来,已经在路上了,又说胡姨娘有了身子,刚满三个月,让她提早访听个稳婆在家里备着。
明氏看着信,只觉得口中像是塞了黄连般,满满地都是苦涩。
老夫人却极是欢喜,忙不迭地催她收拾屋子。
好在府医的婆娘钱氏略懂医术,文氏生旻哥儿的时候就是钱氏给接的生,否则老夫人还不闹腾着四处寻访稳婆。
明氏早就知道楚溥纳了姨娘,而且胡姨娘还是个官家小姐,她兄长胡彪是楚溥手下一个很得力的把总,正七品的武官。
那年楚溥回京述职刚回宁夏,西北那边鞑靼人大举入侵,楚溥带兵应战半个月将敌军击退了近百里,拔营回寨的时候遇到另一股敌人追堵,突围过程中胸口重了一刀。
胡彪拼命杀出一条血路,与其他军士一道护着楚溥突围,并将楚溥带回宁夏镇自己的家中养伤。胡氏衣不解带地贴身伺候了一个月,名声也因此受损。
楚溥伤愈后就纳了她。
其时明氏也怀了第三胎还不足三个月,听说楚溥伤重,又惊又急忧思重重,怀相一直不好,后来又知道楚溥纳了姨娘,伤心之余胎儿终于没保住。
她这次小产伤了身子,一直断断续续地调养了三年多才真正恢复了元气。
石榴来得晚,这些事儿不知道,桂嬷嬷却记得一清二楚,所以看到信之后就为明氏抱屈。
明氏怀胎的时候,吃了吐,吐了吃,恨不得黄胆水都吐出来,也没见府里谁来帮衬一把,信里楚溥也从没提过半句。而胡姨娘这还没回京,楚溥就急巴巴地吩咐正室娘子张罗稳婆。
这都是什么理儿?
以前胡氏母女在宁夏,眼不见心不烦,装作没这回事就过去了,以后得天天在跟前碍眼。
一想起来,桂嬷嬷就恶心,可再恶心也得给人家收拾住处,而且不能远了,就得在大房院待着。
桂嬷嬷不想给明氏添堵,自个要了钥匙到了西跨院。
西跨院自来就没有人住过,里面是一空二白除了几件家什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姨娘跟庶女还不一样,庶女算是府里的主子,屋里的摆设可以到公中的库房里取。而姨娘就是半个奴才,是男主子跟女主子的奴才,月钱可以从公中发,这私下的摆设除了府里的定例外,其余再有什么添头,只能由大房院出了。
楚溥是世子爷,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人,他历年的军功自是不少,所得奖赏少半留在宁夏镇日常吃用了,一大半则交给了老夫人。
像金银等物都与卫国公的俸禄合在一起算是阖府的收入,而药材绸缎瓷瓶等物品则收在了公中的库房里。
眼瞅着只能让明氏拿出东西来摆。
可不拿又不行,难道让世子爷回来一看,正室太太屋里富丽堂皇件件是珍品,而姨娘屋里空荡荡的几样破铜烂铁?
男人可不听你解释嫁妆不嫁妆那一套,肯定会把气撒在明氏身上。
桂嬷嬷越寻思越憋气,指使了几个粗使婆子把墙角的蜘蛛网掸了,把地上好生扫了,桌椅床柜等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锁了门往外走。
她脸上带着气,不敢往明氏跟前转悠,就先到了花园里松散松散,等气消了再回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飘絮阁,隔着窗棂看到楚晴正满屋子转悠,抬脚就跨了进去。
楚晚大病初愈受不得累先自回去了,只楚晴在。见到桂嬷嬷,楚晴笑着迎上前道:“嬷嬷来了,正好帮我看看这样布置行不行?”
正屋三间,东屋给大的楚曈住,西屋是小的楚晞住,中间的厅堂布置成待客之处。
东屋用四扇的屏风隔开,里面放着架子床、衣柜等,外面则摆置书案、妆台、博古架。博古架上摆放几件瓷器,墙角放一盆绿植,书案上备着文房四宝,旁边立一只小书架。
西屋也是同样的布置。
楚晴笑道:“刚才跟二姐姐商量了,是比着四姐姐屋里的布置打算的,等会还得去库房选了瓷器来。”
桂嬷嬷夸赞道:“五姑娘想得极周到,庶女自不能跟二姑娘与五姑娘比肩,但也不能太寒酸,比着四姑娘是最妥当不过……不知道张姨娘房里布置的如何?”
楚晴也没去过,便叫了问秋来问。
问秋道:“张姨娘屋里贵重摆设不多,也没供什么花儿朵儿的,地上铺着毡子,桌子椅子上都垫着天青色细棉布……倒是吃得多,摆了好几碟子果子,一进门就闻到香喷喷的点心味儿,没太注意别的。”
桂嬷嬷点点头,“二太太进门时候说是六十四抬嫁妆,可两人抬都轻飘飘的,也贴补不了张姨娘什么器具。”叹口气,“要进门的这个该怎么打点?”忿忿不平地把自己的怨处一古脑儿倒了出来。
楚晴眸光闪了闪,“这不正好去库房,嬷嬷一道选出来就是,到时候嬷嬷另立本账目,哪些送到了西跨院,哪些留在飘絮阁,让胡姨娘母女各自摁了手印,以后少哪样就找哪人。”
桂嬷嬷拊掌笑道:“到底五姑娘脑子灵便,我可是没想到这上头,反正她们娘三个的帐,自己再另外算去。”
当下两人一起去了库房,公中的库房也分好几个库,放家具的,放布匹的,放瓷器玉器的各不一样,每个库都有两把锁,钥匙分别放在不同人手里。而且同样是摆设,珍品都另外用箱子盛着,也是加了锁,轻易不让人翻动。
崔嬷嬷见到对牌,让人叫了吴嬷嬷来,两人开了锁,便放楚晴与桂嬷嬷进去找东西。
楚晴脑子活,认布匹还行,可对瓷器玉石却远不如桂嬷嬷懂行。
桂嬷嬷单挑那种颜色鲜亮式样新奇的,“姑娘家喜欢花俏,最合适不过。”
可楚晴却知道,这些价钱都不贵,市面上就能买到。而那些陈旧看着不起眼的,反而有可能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就好比明怀远头上戴的竹簪,开头楚晴只以为是支普通的紫竹簪子,不过是雕工精湛些。后来听明氏无意中提到,才知道那是前朝苏学士戴过的簪子,价值比上好的羊脂玉都贵。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讲究两个字,一个是“古”,一个是“雅”。
明怀远的竹簪是两样都占全了。
其实徐嬷嬷私下里倒说过,“表少爷这样的家世与人品,即便插根筷子在头上,别人也会以为是哪位大儒用过的。”
一句话让楚晴笑得险些上不来气儿。
飘絮阁与西跨院刚收拾好,天气骤然又冷了几分,扑簌簌下了一整天大雪。明氏吩咐人在飘絮阁烧了地龙除除潮气。
老夫人体恤儿孙们,让各自都就近用饭,不用特地跑到宁安院去。
少爷们就在外院吃,楚晚跟楚暖在二房院吃,楚晴乐呵呵地窝在倚水阁,包裹得跟端午节的肉粽子似的,想吃什么就吩咐徐嬷嬷做什么。
雪过天晴,楚晴到宁安院给老夫人读了几页经书,又往汲古阁去。
徐嬷嬷这些天没少趁着楚晴读书的时候跟周伯啦呱套近乎,终于通过周伯话语里的蛛丝马迹推断出他喜欢喝酒,最喜欢的是桂花酿。
为此楚晴特地让盛珣打听哪里的桂花酿最香醇最地道,让他买了两坛子回来。
徐嬷嬷炖了一瓦罐肉骨头,炸了把花生米,再跟厨房要了一碟两根酸黄瓜用食盒盛着打算贿赂周伯。
楚晴不是太理解徐嬷嬷为什么对汲古阁有种异常的兴趣与渴望,分明她每次都会拿一两本游记杂学到下面给徐嬷嬷看。可徐嬷嬷仍坚持着讨好周伯以便能亲自到楼上挑几本书读。
徐嬷嬷拎着食盒,暮夏提着酒坛子,三人小心地踩着雪前行,刚走到四房院,就听琴声叮淙自梅林间传来。
却是明怀远在梅树下弹琴,凌风则在树旁舞剑。
皑皑白雪,点点红梅,凌风着一袭黑衣若枝头精灵,琴声紧剑势急,枝头雪落纷纷,琴声松剑势缓,空中花飘如雨。
花瓣洒在明怀远的白衣上,积雪落在明怀远的发梢间,明怀远凝望着凌风,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
楚晴看着此情此景,此雪此花,此琴此剑,只觉得一切都美得不似人间,更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境。
徐嬷嬷眼里却闪过极度的厌烦与不屑,低声道:“人渣!”
琴声时续时急,蓦地“叮”一声,琴声骤停,竟是明怀远用手指挑断了琴弦,有鲜血从他指尖沁出,滴滴落在白雪上,开成朵朵殷红的花。
明怀远叹道:“凌风既决意离去,从今而后,我不复抚琴。”
凌风收剑入鞘,看了明怀远一眼,低声道:“怀远何苦如此,他日有缘定当再会。”
楚晴忍不住开口,“凌公子要走了?”
凌风点头,“嗯,我本是江湖人士浪迹天涯,因怀远之故在此地停留已久,正欲赶往太行。”
话音甫落,忽地从月洞门出走来两人,一人身穿鸦青色长衫,是四少爷楚晟,另一个却身着华丽的绯色长袍,不是周成瑾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