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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望着前方一半莹莹生辉,一半沉溺黑暗的汉白玉台阶,轻轻叹了口气。她和太平公主交好,但昨夜太平公主等人起事,上官婉儿并不知情。等她知道的时候,宫城已经落入雍王控制。
上官婉儿最是审时度势,她很快就想明白女皇靠不住了,她需要找新的靠山。所以她主动投诚,替太子献上禅位诏书。她本就是女皇的御用女官,宫中大部分制书、敕书都出自她之手,她最知道怎么写,才最符合女皇口吻,最能煽动百姓情绪。
她相信这就是现在太子最需要的。无论谁是帝王,身边总需要起草文书、处理琐事的副手,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至于女皇得知后会如何看待她……上官婉儿平静地眨眼,拂去无用的情绪。
人当如藤蔓,只有永远抓住最新风势,才能爬得最高,活得最久。
李华章将诏书拿到内殿,众人看了后,一致决定用这份。谢济川简单改了几个称谓,确定没问题后,便由内侍送到御前,“请”女皇盖玉玺,同意退位。
女皇看到诏书后,很轻易就认出来这是上官婉儿的手笔。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无法言说。
在她如日中天时,生杀予夺、歌功颂德的制书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在她日薄西山、行将就木时,最后一封退位诏书,依然是上官婉儿写的。
兴盛是她,落幕也是她。世事如风,叹兮嗟兮。
内侍捧着诏书走出帷幔,众人不由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当太子听到内侍念出“制太子监国,赦天下”后,怔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成功了。
他竟然打败了母亲,成了皇帝!
太子头晕目眩,一时难以分辨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李华章终于见证一切尘埃落定,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他再一次确定诏书上的帝玺没问题,便对身后士兵说:“开宫门,去请诸位宰相进来吧。”
士兵应诺,快跑着出去。接下来还有登基典礼、祭告天下、稳定京城局势、派遣使者通知各州刺史等许多事要做,大明宫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簇拥着太子——现在该叫皇帝了,呼呼啦啦涌出去。李华章跟着人群往外走,他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向帷幔后。
她独自靠在象征着帝王威仪的龙床上,看不清表情。李华章生出种很神奇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气从她体内抽离,她在这一刻突然衰老了。
“雍王。”
门外传来他人呼唤他的声音,李华章压下心底复杂的感情,强迫自己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远方,天际线被染成浅浅的绯,一股巨大的能量似乎正在其中,蓄势待发。巍峨的丹凤门矗立在黎明与黑暗交界,一半金光跃动,一半深不见底。
时隔十八年,属于大唐的太阳,终于再一次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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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夜半,城北忽然喧闹起来,很多人家被杀声惊醒,吓得再也无法入睡,却无人敢出门。城东的官宦人家不断派家丁出去打探消息,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宫门紧闭,不知所以。
直到日旦时分,宫里出来几个内侍,去各相府请诸公入宫。内宫的口风这才能探出来,随之顺着姻亲关系,飞快传遍长安公侯之家。
魏王昨夜是被惊慌失措的儿子们叫醒的,他听到宫门被围,马上就知道坏事了。但此时补救已经晚矣,宫城各门都被雍王、太平公主的人把控,一点消息都传不进去。
等魏王终于能联系上宫里的人手,便得知了二张兄弟被杀、女皇退位于太子的消息。
大势已定,无力回天。
魏王听到张昌宗被雍王一刀枭首后,气急攻心,噗得吐出一口鲜血。魏王妃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道:“王爷,您怎么了?快叫御医来!”
此刻梁王府,刚醒来不久的安乐郡主听着不断传来的消息,恍惚如在梦中。她简直以为自己现在才在做梦,昨夜二张兄弟叛乱,父亲带兵入宫,当场诛杀逆贼?
父亲哪来的兵,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安乐郡主茫然良久,直到公婆身边的婢女提醒她,她才如梦初醒,忙起身道:“备车,去东宫!我要去见阿娘、阿父!”
女皇传位于太子,自己退居太上皇的消息传到相王府后,相王终于放下紧紧攥了一夜的匕首。他看着陪在自己身边的老仆,忽然泪如雨下。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李家的至暗时刻过去,以后,他终于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明了。
不同于东宫,相王的几个儿子是知道政变的具体进展的。相王、太平公主、雍王心照不宣,共同隐瞒了太子一家。东宫知道模糊方向,但直到事变前一天,他们才真正告知太子、太子妃政变内容。
一方面是因为太子至关重要,关系着他们这次行动是平叛还是造反,太子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另一方面,是他们不太信任太子。
相王敢保证他的儿子知道政变后,绝不会拖自家人的后腿,但太子可未必。先前已经出过一个李重福了,相王和太平公主可不敢用身家性命赌太子的儿子中不会再出败类。
何况,就算东宫的人绝不会出卖李家,但他们会不会无意泄露消息,从而导致政变失败呢?反正相王不信他的三兄有能耐藏这么大的事还不被女皇看出来。与其随时担心太子说漏嘴,不如不告诉东宫,无知,才无破绽。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对的。太子政变当夜连出门都不敢,若是提前告知太子时间地点,现在落地的就是相王的人头。
相王百感交集,泪流不止,相王府其他人听到政变成功的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抱头痛哭。
他们被圈禁在宫城十来年,期间不得见外人,不得随意走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监视,唯有一家人彼此慰藉。因此相王府父子、兄弟间的感情都很好,没有人挑剔长幼之别、嫡庶之分,这些年,光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众人哭了半晌,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临淄王最先恢复理智,对相王说道:“阿父,这次政变姑母和二兄是首功。姑母暂且不说,二兄既是二伯遗孤,又是此次复唐一等功臣,不知三伯要如何封赏他?”
相王摇摇头,道:“那是宫里该考虑的事了。记住,皇家先有君臣,然后才有兄弟。以前我们和东宫可以不讲究尊卑,但从此以后,要尊称你们三伯父为陛下了。不光是三郎,你们几个,都要注意。”
永平王、临淄王赶紧站好,低头应诺:“谨遵父命。”
不同于抱头痛哭的相王府,太平公主听到手下传来的捷报后,立即喜上眉梢。她丝毫感觉不到一夜未睡的疲惫,立刻命人套车,兴致勃勃朝宫城而去。
打打杀杀这些事归李华章,但事后拉拢臣子、平衡朝堂,却是她太平的长项。皇权和臣子的博弈无处不在,有了太上皇的退位诏书后,还得臣子承认,新皇帝才有合法性。
这也是造反容易,做皇帝难的原因所在。
这种时候就要太平公主出马了。她在朝中耕耘多年,门客遍布朝野,和许多文人相交甚好。只要能拿到一半宰相的支持,李显这个皇帝就能做下去。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的长安,有人意气风发,有人血溅禁庭,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茫茫然不明所以。在太阳完全跃上地平线的时候,明华裳见到了李华章的亲卫,确定自己的朋友、亲人、爱人俱平安无虞。
她终于能放下心,这时候才感觉到她已一天一夜未睡,困意排山倒海一样将她淹没。
亲卫看到明华裳脸色不好,识趣地停下,道:“雍王怕二娘子担心,命臣前来报平安,好让娘子安心。臣使命已达,不敢耽误二娘子休息,先行告退。”
明华裳没有勉强自己,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费脑。她让丫鬟送亲卫出去,自己换了身轻便衣服,就去床上休息了。
她躺在榻上,看到窗外树影参差,光影迷离。她突然想起梦中,她也是躺在类似的角度,望着桂花树影,无知无觉死去。
虽然圣历二年已经过去好几天,但这一刻明华裳才真正感觉到,新年来了。
梦中的她死于十七岁,她为此惶恐过、怀疑过、痛苦过,后来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认真规划在生命最后一年中她要做什么,真正认清了自己在意的是什么。现在,那个飘着桂花香气的秋天彻底结束了,她来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生命如歌,向死而生。她全新的生命,开始了。
长安有人欢喜有人愁,江安侯府正为了世子从龙有功而喜气洋洋,同样立了开宫门、迎新皇之功的平南侯府里,任老夫人听到亲戚报喜,神色却是淡淡的。
可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任老夫人不咸不淡将套近乎的人送走,等无人后,丫鬟不解地问:“老夫人,侯爷立了大功,您怎么不高兴呢?”
对此,任老夫人只是缓慢摇头,淡淡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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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
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仆射依次看完传位诏书后,脸上波澜不惊,老神在在将圣旨传给吏部尚书。六部尚书相传着看完圣旨,飞快交换视线,其中资历最浅的工部尚书开口问:“诸公,太上皇的旨意,你们认为如何?”
已经改称女皇为太上皇,工部尚书的态度可见一斑。其他人还是不轻易表态,最后,是门下侍中率先打破僵局:“某窃以为,既然这是太上皇的旨意,我们做臣子的,自当遵从。”
门下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手握审发圣旨大权,他的态度至关重要。门下侍中表态后,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也次第表示同意,中书令、尚书左仆射依然沉默,便是默许了。
至此,支持太子继位的宰相已经过半,李显正式成为大唐新帝。
李显在一阵阵山呼万岁中,被内侍搀扶着坐上皇位。直到现在他依然没什么实感,他看着下方众臣朝拜,仿佛在做梦。
他成皇帝了?他怎么就又成了皇帝?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角度。他似乎在梦中见过这一幕,但那是个噩梦,因为他做皇帝不满三个月,在一日上朝时,猝不及防被一群太监从皇位上拖下来,从此,就是暗无天日的圈禁生涯。
他下意识朝旁边看去,这一次,珠帘后没有了母亲,取而代之的,站着他的弟弟、妹妹、侄儿。
李显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
第165章换代
宰相承认传位诏书后,还要完成一些礼仪步骤,李显这个新皇帝才算尘埃落定。国不可一日无君,每耽误一天就要多一天的变数,所以典礼一切从简,明日就举办登基大典及封后典礼,礼部忙着赶制登基用的礼器服饰,李华章也忙着调兵换防、检查场地,以确保明日大典顺利举行。
李华章在宫里忙到天黑,才终于安置完大概章程。亲卫见天色已晚,纷纷劝道:“雍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剩下的事我们盯着,您赶紧回府歇息吧。”
算一算,从策划逼宫开始,李华章已经快两天没睡觉了。李华章知道明天才是重头戏,只有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才有精力盯着登基大典。他没有勉强,安排了亲信加强防范后,就策马出宫了。
但李华章并没有回雍王府,一出宫门就直奔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里,众人看到李华章来了,慌忙迎接。如果在以前,李华章肯定直接去明华裳的院子了,但如今他是外男,须有客人的自觉,所以他遵循主客礼节,先去前院拜会长辈镇国公。
镇国公看到李华章朝他走来,刹那间恍如隔世,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华章还是章怀太子。直到耳边响起一道冷清坚定,仿佛还带着肃杀气息的问好声,镇国公才醒悟过来,这是李华章,不是太子。
镇国公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忽而感慨万千。李华章的性情才学很像当年的章怀太子,但这更多是因为镇国公从小用章怀太子来要求李华章,李华章在多年的模仿中,将自己雕刻成了世人所期待的君子模样。但敲开这层表象,李华章真正的内核,其实更像女皇。
一样的果决,坚定,忍常人所不能忍。只要他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一直坚持,直到实现为止。
这一点和仁厚的章怀太子截然相反,他骨子里的胆大疯狂,显然是祖母那一半血统带给他的。
镇国公喟叹片刻,问:“太上皇怎么样了?”
李华章静默下来,顿了几息,说:“太上皇病重,不日迁居离宫养病。”
女皇和李家是生死政敌,但血缘上,她却是他们的至亲。别说李显,就是太平公主、相王也不敢对母亲怎么样,他们愿意用金银珠宝供着女皇,让她得以安享晚年,只要她不再参政。
但对于女皇那样的人,剥夺她的权力,无异于杀死了她。
镇国公点点头,他没有问宫里情况怎么样,今后功劳要怎么分配,只是问:“用膳了吗?”
李华章下意识点头:“已在宫中用过了。”
镇国公问他吃了什么,听到他只是在宫中用了些糕点后,道:“那怎么能算吃饭?灶上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热食,走吧,先吃东西,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李华章应诺,跟着镇国公往饭厅走。身边都是熟悉的景物,伺候的人也都是他从小见惯了的,李华章紧绷了一天的精神渐渐放松,竟比睡觉还要让他轻松。
不需要担心明天怎么办,不需要时刻审视某个不起眼的人是不是内应,回到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
李华章环顾四周,欲言又止。镇国公仿佛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主动道:“你是不是想问大娘和二娘?”
被看穿了,李华章尴尬了一瞬,很快坦然承认:“是。怎么不叫她们来用膳?”
“不用。”镇国公说,“她们昨夜没怎么睡,今天都在补觉呢。难得能摆脱她们,拿酒来,我们爷俩痛痛快快喝一顿。”
李华章看着端上来的大鱼大肉,哑然失笑。他让侍从将酒抬下去,换成茶水,道:“我记得大娘子不让您喝酒,若破了戒,下次我不好和裳裳交代。今日,我们以茶代酒。”
镇国公很是不满,高声道他身体很好,喝这么点酒连开胃都算不上。李华章不管他,平淡但坚决地让侍从将酒坛全部撤下。
饭后,镇国公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省得李华章两头跑,不妨今夜在公府住下。李华章确实动摇了片刻,但理智很快就压倒感情,他更愿意做明华裳的未婚夫,而不是镇国公的养子。既然已经订婚,他就要遵循礼教规范。
李华章坚持道:“不必麻烦,雍王府离这里不远,我回府就好。国公早点休息,我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镇国公知道这个孩子自小主见强,只要他决定的事,其他人很难改变,镇国公索性也不说挽留的话,叹道:“那你路上小心。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太累了。”
李华章应是,不让镇国公出门相送,自己往府外走去。他走在熟悉的廊庑风景中,步伐似乎比往日慢了些许。管家一下子就看出曾经的二郎君在想什么,善解人意道:“二娘子睡了一整天了,也该起来吃些东西了。要不,老奴去提醒二娘子一声?”
她竟然还在睡觉……李华章有些哭笑不得,但能吃能睡才是明华裳,他轻叹一声,道:“不用。我去看看她。”
李华章很自然地转换方向,往明华裳的院子走去,熟练地都不需要管家客套。进宝几个丫鬟正坐在窗下做针线,突然看到雍王来了,连忙起身:“雍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