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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遥被问得愣了下,本能说:“倒也是……但他们肯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谢济川问,“世上那么多夫妻都曾有过新婚燕尔,但最终貌合神离,凭什么他们会是例外?”
任遥想替李华章、明华裳反驳,但又觉得谢济川说的很有道理。她说不明白,正想算了的时候,江陵难得坚决地发表意见:“如果抱着这种心态,那无论枕边人是谁,最终都会走向貌合神离。几十年后连城墙都会倒塌,为什么要要求对方不变呢?哪怕最后夫妻陌路,但中间相伴度过的岁月,共同经历的快乐,都是真实存在的。”
“快乐?”谢济川挑眉,难以想象人和动物一样,追逐一生只为了快乐,“既然如此,为什么需要另一个人呢?琴棋书画、吃饭睡觉都会让人觉得快乐,这么简单的事,难道自己不能做吗?”
“当然可以。”江陵从路边折了枝柳叶,叼在嘴里,大咧咧说,“婚嫁说白了只是人生路上一种选择。如果能自得其乐,一点都不期待别人的陪伴,那自己过一辈子也挺好;如果想要有人陪着自己,一起栉风沐雨,那就要先付出真心。既渴望真情,却又不想改变,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任遥意外,颇有些惊诧地看向江陵:“看不出来,这竟然是你说出来的话?”
江陵轻哼,立马神气洋洋道:“那可不,我懂得可多了!”
任遥白了他一眼,说:“这段路前段时间刚浇了肥,你还把树叶含在嘴里。快吐出来吧,傻子!”
“你怎么不早说!”江陵赶紧把树叶吐出去,对着地面呸呸呸。任遥哈哈大笑,等热闹看够了才一拍马屁股,说:“骗你的,你还真是个傻子。”
江陵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挥舞着鞭子追上去。那两人你追我打闹成一团,谢济川驭马走在后面,优雅,从容,也冷清。
谢济川看着那两人,突然羡慕他们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不像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成了孤身一人。
虽然任遥总说江陵傻,但谢济川知道,江陵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有脑子多了。刚才那句话就是江陵感觉到什么,故意说给谢济川听。
其实谢济川自己也感觉到了,他一直敌视李华章对明华裳的感情,前期是怕李华章感情用事坏了大计,后期是因为不为人知的嫉妒。
曾经谢济川傲慢地觉得明华裳不过又一个美丽但无趣的闺阁千金,但是她频频超乎他的预料,她知道谢济川聪明,但不崇拜他,也不顺从他,好几次反驳谢济川的定论,并证明他是错的。
这是第一个让谢济川觉得无法掌控的女人,他对这个女子生出好奇和探究,最终成了好感。他其实察觉到自己喜欢明华裳,但他不相信爱情可以长久,与其最后一地鸡毛,不如让花朵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候。
所以他不去行动,放任这片刻的悸动平息,直到他看到另一个男人当众对她说,我非你不娶。
那一瞬间他愤怒、不爽、后悔,或许还夹杂着对自己的厌恶。在蝴蝶离开他的那一天,他终于意识到,他对她并不是片刻的悸动。
他坚信人之初性本恶,而明华裳却发自内心践行真善美;他总是用奚落掩饰内心,明华裳却从不吝于向身边人表达赞美;他情缘浅淡,和任何人都无法深交,但明华裳却拥有编织爱的能力,在爱中长大,也敢于去爱人。
她是他不愿意承认,却十分向往的另一半自我。
其实江陵说得对,他对李华章的恶意断言是很不负责的。究根结底,是谢济川气自己无能,迁怒给了李华章。
谢济川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长久的爱,所以总是预想别人会先一步离开,为此他做出种种防备,不愿意过多付出,最终,他实现了他害怕的每一件事。
繁花落去,转瞬成空,确实没有人会长久地陪伴他。
谢济川忽然觉得阳光很刺眼,他伸手覆住眼睛,街上的声音像隔着一层膜,晃晃悠悠灌入他的耳朵。
女儿缠着父母买糖人,老人数落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哒哒的马蹄声点缀着江陵和任遥的笑闹,离他越来越远。
原地只余他一人。
·
大明宫。
女皇听完李华章的话,默然片刻,问:“你入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李华章笔直站在殿下,目光清明坚定,拱手道,“请陛下赐婚。”
女皇似乎轻轻笑了下,说:“你说的是请赐婚,却没有说请成全。若朕不同意,你待如何?”
李华章眸光漆黑,微微垂着落在地砖上,平静说:“我和心爱之人成婚,当然希望能得到长辈祝福,若陛下不祝福,臣亦不奢求。但我对她的心意,绝不会改变。”
女皇淡淡说:“婚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光有心意有什么用?”
“臣生父生母已逝,婚姻大事足以自己决定。何况,就算生父在此,我也会当着他的面说,我想娶心爱之人,至于他同不同意,无关紧要。”
女皇呵了一声,加重了语气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任性妄为。若他不同意,封号和那个女子只能二选其一,你也要一意孤行?”
“若只有如此才能和心爱之人相守,那恕臣不孝。”李华章垂着眼睛,说,“我救陛下不是为了雍王封号,孝顺父母也不是为了家族供养,同样,我想娶她,也无关名利外在,只是发乎本心。我来请陛下赐婚,只是想给她一个完美的俗世礼节,好叫她的父母亲人安心,至于礼法本身,我并不在意。如果礼部不出具文书,那我就自己举办婚礼,若不能举办婚礼,那我就将她接到身边,或者我去她身边。无论在世人眼里我们是兄妹还是夫妻都无妨,反正在我心里,她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女皇听后不言,李华章俯首站在阶下,同样不动。僵持了片刻后,女皇叹息:“回去吧。”
李华章按规矩行了礼,转身朝外走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太平公主匆匆赶到宫里,正好看到这一幕。她迈入大殿,迟疑道:“阿娘,二郎说什么了,怎么出去了?”
“求赐婚。”女皇喟叹,意味不明道,“孩子大了呀。”
太平公主小心揣测女皇脸色,问:“那您的意思是……”
“他都说出不在乎俗世礼法,若宫里不同意就在女方家住一辈子了,我还能怎么办?”女皇叹息,无力地挥挥手,道,“皇家丢不起这个脸。随他吧。”
如果是别的郎君,这样说或许是要挟长辈,但对于李华章,女皇相信他干得出来。人一旦老了,就总想息事宁人,他是李贤唯一的孩子,他若是喜欢,就随他去吧。
只不过,明华裳这个棋子算是废了,以后,不能给她再安排重要任务了。
太平公主本是进宫阻止李华章的,没想到女皇竟然同意了。太平公主伴君多年,很快就察觉出来,女皇其实很欣赏李华章的选择。
赤诚热烈、非卿不可的感情,若太平公主再年轻些,她也会很向往。
可惜,现在的李令月已不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太平公主面上微笑,心里飞快斟酌利弊。
女皇已经同意,那她准备好的话就不能说了。太平公主眼珠微不可查转了一圈,一开口变成了截然相反的笑意:“人不轻狂枉少年,难得他这么喜欢一个女娘。我们堂堂皇家,不必在乎女方的家资地位,就让他由着性子去吧。”
女皇淡淡应了一声,面上没有太大反应,但不反对,本身就是表态了。太平公主脸上在笑,心里却不无凝重。
不妙,最有价值的李华章正妻之位,就这样废掉了。真是浪费,看来,剩下的牌她要重新排布了。
第162章神龙
距离狩猎结束没多久,明华裳还没来得及拟邀请苏行止的帖子,宫里就传来了赐婚圣旨。
镇国公府所有人,包括明华裳自己,都惊得一咯噔。
传旨太监走后,明华裳看着手中盖满了礼部印章的圣旨,再想想躺在自己桌上、至今都没有写完的帖子,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就是我考不上进士的原因吗?”
咸鱼还在拖拉,而卷王已经搞定了圣旨流程。李华章的行动力未免太吓人了。
而另一个隐性卷王明雨霁已经拿来月历,开始挑选良辰吉日了。她瞧见明华裳呆呆站在原地不动,嫌弃道:“愣着干什么,快来看日子。八月十七、十月初二、十一月廿一都是宜婚嫁的好日子,你觉得呢?”
明华裳也不知道才刚刚赐婚,怎么就到了挑选日子这一步,看明雨霁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出嫁了。明华裳走到榻边坐下,犹豫了片刻,说:“还不急。我想多陪你和父亲几天。”
明雨霁头也不抬,说:“这又不影响。婚嫁这么大的事,早些定下时间,其他事情才好安排。”
明华裳默然一会,笑着按住明雨霁的手,说:“等明年吧。我想在一个有阳光和花香的日子出嫁,今年的吉日都在秋冬,太冷了。”
镇国公对此深表同意,立刻道:“裳裳说的有道理,这种事不用急。”
明雨霁怔住,抬眸看向明华裳。明华裳依然笑着,目光澄澈温柔。明雨霁却仿佛明白了什么,默默合上了月历,说:“好。”
婚礼应该充盈着快乐和希望,而不像现在,暗流涌动,风雨飘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政变。如果政变成功,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婚礼,如果政变失败,他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大可去九泉之下再办。
镇国公看着这一幕,忽然感慨万千。
今日的阳光,莫名让他联想起永徽三十二年的夏天。那一年也像现在一样,天气热得很早,一整个夏天都是灿烂的晴日,谁都不会料到,一场母子相争的惨剧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颠覆所有人的大唐。
明华裳和李华章什么都没有说,但镇国公能感觉到,今年的夏和当年一样,晴空之上有雷云攒动。
区别在于,上一次他们一无所觉,侥幸地期待天后回心转意,而这一次,他们的孩子们选择主动出击。
如果当年,他没有顾忌这是太子的家事,对天后和太子的纷争选择避而不言,而是主动劝太子铲除天后,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然而镇国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因为命运是一条首尾相衔的蛇,当年的他不会有如此罔顾人伦的想法,若他能说出这般狠决之语,他就不会成为章怀太子的亲信,更不会被太子临终托孤。
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的。难道,是上天命定章怀太子要死吗?
镇国公陷入空茫中,忽然被一阵袭击惊醒,他下意识抓住,发现是窗外的蔷薇花落了。他微微怔忪,听到屋外鸟雀声叽叽喳喳,他的两个女儿坐在阳光中,争论今天中午吃什么。
明华裳回头,问:“阿父,槐叶冷淘和荠菜冷淘,你想吃什么?”
镇国公认真想了一会,道:“我觉得吃猪肉冷淘更好。”
“不行。”明雨霁矢口否决,“猪肉本来就腻,和入面里更不好克化,哪还能食疗?那就吃槐叶冷淘吧。”
镇国公不服气:“一碗冷淘有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一顿能吃半只羊呢。”
明雨霁一听,立刻道:“那现在更得吃得素淡些了。吩咐厨房做槐叶冷淘吧,记得采一寸长的青槐嫩叶,捣成汁后和入面粉,揉面时要不软不硬,这样擀出来的面才劲道。还有,切面时要切成细长条,水滚后快速下面,捞起来后用冷泉水过凉,不要用冰块。”
明雨霁将菜单递给丫鬟,细细交代要怎么做。明华裳时不时添加几个要求,仿佛这顿饭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任何一个细节都要精雕细琢。镇国公听着这些要求,都替厨娘们头大。
但他知道他的意见在女儿们面前向来不重要,便识趣地闭嘴。他将掌心落花扔到窗外,看着它坠入泥土,等明年,它会化成肥料,再一次发芽、开花、凋落,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轮回。可是,在看不到的地方,根会生长,茎会变粗,坐在窗前看花的娘子们,会一日日长大。
命运可能是注定的,但他的孩子们,拥有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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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章从礼部出来,往钦天监走去。赐婚圣旨不是皇帝首肯就行,女皇同意后,还要经过中书省、门下省、礼部等好几个部门,每个部门所有官员都在圣旨上签字、印章后,圣旨才真正起效。
这可是一个漫长的工程,哪怕是最受宠的皇子皇女,往往也要拖好几个月才能凑齐所有手续。
很遗憾他不能代替官员盖章,于是李华章每天都要给礼部致函,询问进度,并且跑去缺勤官员家关心他们为何没去衙门,导致这段时间礼部的人一听到雍王两个字就紧张。在李华章不间断的催促下,常年不满员的礼部竟然只花了五天,就盖完了所有章。
赐婚圣旨发出去后,接下来就是请期。这种事自然要询问女方,李华章立刻致信给镇国公府,明家的回信里,大部分日期都在明年。李华章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把成婚日期尽量往远放。
可能是受了他的暗示,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都很近,今日,他要去钦天监,让他们再占卜一份。
途中,他遇到了一个熟人。韩颉怔了下,立刻露出笑意,拱手给李华章行礼:“下官见过雍王。祝贺雍王新婚大喜。”
韩颉名义上是太常寺五品寺丞,既无实权也无油水,是一个谁都不会关注的小官。鲜少有人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庸碌无为、平平无奇的人,掌握着全朝官员的生死。
现在在皇城,不断有官吏从他们身边走过,明面上仅五品的韩颉理应向李华章行礼。但李华章明白两人身份,自然不会受韩颉的礼。他避开韩颉的动作,沉静回了半礼,道:“多谢。”
韩颉完美扮演着一个不得势的小官,偶遇当红王爷后热情而奉承,问道:“听说雍王妃是您先前的养妹,两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恭喜。雍王打算何时成婚?”
“不敢当。她想多陪陪家人,婚礼暂且不急,我这就要去钦天监算日子。”
“原来如此。这么点小事雍王都要亲力亲为,看来雍王真的很期待这桩婚事。”
李华章唇边微微露出笑意,没有否认,道:“自己的事,还是亲自来更稳妥。”
韩颉轻笑,再次拱手:“那我就不耽误雍王了。雍王的婚礼我可能去不了了,提前祝雍王和雍王妃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李华章不知道韩颉这些话中有多少真心,他是他最钦佩的前辈,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可是这一刻,他看着曾经那位老师的眼睛,认真道:“多谢,我和她会的。”
韩颉对李华章笑了笑,两人谁都没有再多说,像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样,点到即止,擦肩而过,各自往要去的方向走去。他们相背走出很远,谁都没有回头。
雍王订婚后,原本就工作狂的行程越发疯狂。他重启许多旧案,在朝廷各部门间穿梭,同时找到空就往镇国公府跑,亲身演示什么叫模范女婿。
长安众人一边感叹镇国公命好,一边逐渐习惯了雍王的高强度秀恩爱。长安所有人,包括韩颉都没在意李华章和明华裳过于频繁的联系。
贵妇们已经习惯了明家那俩姐妹出门必有雍王相随,甚至社交圈生出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想邀请雍王,就得先邀请明华裳。
不乏有人感慨,果真咬人的狗不叫,明家那对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明华裳,看似不声不响,不掐尖不出头,实则早早给自己培养好了夫婿。哪里是镇国公府替章怀太子养孩子,分明是章怀太子替明家生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