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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杉杉一撇嘴:“你今天干吗老催我回去?我难得回来。”
小艾抽烟,在骨碟里弹烟灰,推了下艾杉杉的脑袋,艾杉杉作势躲开,小艾抬手就打他后脑勺,艾杉杉低下了头,我忙给他夹菜,招呼:“吃菜,吃菜,多吃点。”
艾杉杉端起碗把里头的饭菜吃了个精光,拿着碗筷去了厨房,洗好了,擦干了,就又去打游戏了。
小艾问他:“作业做完了吗?”
艾杉杉彻底不理小艾了,我赶紧打圆场,说:“我看冰箱里有点馄饨,汤团,要煮点来吃吗?”
小艾说:“我去抽根烟。”
艾杉杉憋着声音闷哼:“抽抽抽,小心得肺癌!”
小艾径直走了出去,沈映冲我比了个眼神,我忙追了出去。雨小了很多,小艾走得离别墅很远了,他站在了一棵树下,我喊他,问他:“饭菜不合你胃口吗?太甜了?”
小艾指着院子里那一汪水池说:“将军洗剑池的水就是这个颜色。”
我看了眼,又看他。他说:“很多人都想摸进它后面的藏宝洞找传说中的宝藏,水位很高的时候要潜水才能进去,很危险,里面还有一种鱼,会咬人,有毒。”
“藏宝洞?这么神秘?”我很好奇。
天福宫,赤练神君,藏宝洞,有毒的鱼,这片山岭好像汇聚了世间所有最难解开,又最吸引人的谜团。
小艾和我讲将军洗剑池后藏宝洞的故事,他的这个版本太简短了,一句话就讲完了。
“以前有一个将军,杀了一个王,抢了他的金银财宝,大家都说将军把那些财宝都藏进了洗剑池后面的洞窟里。”
我问他:“那个将军就是洗剑的将军吗?”
小艾点点头:“杀了很多个人,还想杀更多人的将军。”
他说这句话时定定地望着水池的方向,一滴雨打在他额头上,他眼也不眨,那雨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我抬手帮他擦掉,他看我,我问他:“你会觉得我自作多情,很烦吗?如果你想我和你保持一段距离,那我……”我倒退了两步,“我什么都不会做,发信息也好,打电话也好,我什么都不做,我保证。”
他的眼神是平和的,对,是啊,小艾的眼神在任何一刻都是那么平和。他笑时平静,做ài时也从不曾暴露出一丝失神,恍惚的意味。他不动声色。
不等我得到小艾的答复,我望见了沈映,他出来抽烟,护着打火机,耸起一边肩膀点烟,他也看到了我们,动了动手指,算是打招呼。
小艾转过去,背对着沈映了,和我道:”明天下午我放假,我来找你?“
我是怎么回答他的?我是怎么收拾了饭桌,怎么度过了那个下午,怎么跟着沈映送艾杉杉回玉松,去沈映家拿了行李又回了赤练峰?我全没印象了。人的记忆太容易被挑挑拣拣,被抛弃,被模糊了。而太过快乐和太过痛苦的回忆都会让人想把它们锁起来,都会让人的大脑一片空白。人,太愿意善待自己。
那还是先看一看那些曾经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不想告诉任何人,被我锁起来,打算永远珍藏的,属于“快乐”的回忆吧。
小艾会主动找我,小艾不止一次主动找我。我们常常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沙发上,倚着靠近厨房的小吧台,站在屋檐下发愣,或是沿着池塘散步,走去赤练峰,我跟着小艾,小艾在根本算不上是路的泥泞小径上走走停停。他送自己养的鸡下的鸡蛋,自己种的南瓜、苦瓜,自己在山上采的菌菇,蕨菜过来,我用鸡蛋炒苦瓜,南瓜清蒸,菌菇炖鸡汤,凉拌蕨菜,小艾吃得很开心,我们两个人吃饭时他总是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油光,酒足饭饱后他去外面抽烟,用剩下的荤菜喂鱼,他说这水池以前是天福宫的放生池,引的是洗剑池的水,养的也是洗剑池里的“艾”,它们只吃荤,不喂它们,它们就会自相残杀。我问他,“艾”是哪个“艾”,是你的姓吗?
小艾没回答我。
小艾要是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
不发愣,不闲逛,不喂鱼,不进食时,我们就看电视,小艾躺着,脚伸在沙发边沿,悠闲地晃荡,他还是不穿室内拖鞋,还是终日裤衩背心,裸露着小腿,裸露着胳膊,一头长发扎成小髻。他看着看着电视很容易就闭上了眼睛,我把电视音量调小,他睁开眼睛看我,说:“没关系,你看啊。”
他说他睡觉很浅,一点异动就会醒过来,他经常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着,经常觉得自己在梦里。
我在手机里装了个监测睡眠质量的软件,我帮小艾做测试,他睡得确实很浅,我试着放舒缓的音乐,点上放松神经的薰衣草味的蜡烛,可效用不明显,我就读书给他听,像家长哄孩子似的用一种起伏不大的语调念书上的字句。他会睡得很沉。
沈映的书房里有不少书,我挑我喜欢的读给小艾听,小艾醒过来后会看一看那本书的封面,找到他入睡时听到的段落,问我,接下来讲了些什么。我说给他听。他又问我,为什么喜欢这本书。我告诉他原因。有时候我也解释不上来为什么,比如《浮士德》,我读的时候,自己也哈欠连连,昏昏欲睡,但是只要一想到梅菲斯特还在这本书里的某处等着我,我就又打起了精神。
小艾带我去看过一棵桑葚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他绕着那棵树转着圈说着话,他说他小时候父亲常带他摘树上的桑葚吃。
我感觉我和小艾完全成了一对情侣。
情侣们分享自己的故事,走进彼此的生活,成为彼此的生活,哪怕最后要分离,也会带走对方身上的一部分。
那棵桑葚总是不结果,我盼望它快快结果,结很多很多果实,我要摘下来和小艾一起吃。
小艾有时会在别墅留宿,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睡觉时不穿衣服,客房里只有一床被子,他的手经常碰到我的胳膊,我的脚经常碰到他的脚。
有一次,我们躺在床上,侧着身子,面对着面,外面很安静,静得像不在人间。小艾问我:“你想做吗?”
我说:“不做也没关系。”
我的目标很明确,我想成为和小艾接触过的所有人中的特例,我要穿过他的肉体,住进他的心里。那时候,我觉得我就快成功了,小艾愿意躺在我身边看电视,睡觉,吃荔枝,那黑色的,滚圆的核从他的嘴巴里滑出来,那饱满,晶莹的果肉在他嘴唇间被咬出汁水,小艾愿意静静地听我讲我对音乐,书本,电影,新闻的看法、见解,愿意对我诉说他的童年,我得意忘形了,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有耐心,足够体贴,完全顺应着他,他不说的事——他的住处,他的母亲,尽管我满腹疑问,我也绝不会问。陪伴,互动,近乎百依百顺,这就是我试图得到小艾青睐的方式。
小艾问我:“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
我说:“如果我回去玉松了,我们还能经常这样见面吗?”
我不想给他太多压力,于是慌忙改口:“你教我种地养鸡养猪吧,我每天健身,我在琼岭做向导好了。”
“不打官司了?”
“不打了。”
小艾盯着我,问我:“你为什么来玉松?”
我说:“你知道的啊,因为姚晓芙的案子。”我靠近了他一些,声音低下去了一些,说,“你再多和我说说这里的故事吧,你爸爸扮赤练神君,你也会扮吗?扮神君要做什么?打扮成神君的样子,大家都祭拜你?”
小艾笑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寨里的长老找到我,说,你到了能扮神君的年纪啦,你爸走了,一直都没回来,没有神君,我们的祭祀就办不了,今年的祭祀你来扮神君吧。”他顿了顿,悄悄地说,“扮神君的人,七天不能吃荤,七天不能近女色,七天只能在天福宫的一间房间里打坐,眼睛还会被蒙起来,七天不能看,神君的眼睛是不能被人间的污秽污染的,神君的头发很长。天福宫没了,没人再提过办祭祀的事了。“
我摸小艾的头发:“你都不扮神君了,还留长头发啊?”
小艾说:“有人喜欢抓我的头发。”
我说:“我也喜欢。”我问他,“那个人是谁?”
小艾没说话,笑意收敛,只是看着我,我有些紧张,还有些嫉妒,嘴里发酸,我对他说:“我喜欢你。”
我说了很多遍。
小艾听着,脸上徐徐又浮现笑容。
”从来没有人这么和你说过吗?应该有很多吧?”我捧住他的脸,呼吸着他的呼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