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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学四年级时的一个秋天,池塘里的水干涸得只能齐小腿肚,鱼在萍藻里没命的窜。十几个人卷了裤管,或索性脱掉裤子,拼命的追捕着这些落难的鱼。我已不记得那到底是几月,也不清楚那鱼塘里的水是不是已经凉得刺骨。我只记得,我,每一个人,都没命的追着那些快要没命的鱼。

    淤泥裹在小腿上,又溅到身上、脸上,鱼躲到泥里,又躲到藻中、草中。水在十几个人的搅拌和几十条大鱼、若干只小鱼的逃奔里,逐渐的浑浊,混浊。

    这些个头不过几十公分的家伙劲还真大,频频在手指间逃脱。一个家伙竟让我栽到了水里,但我没有感觉到寒冷,只为逃脱了一条鱼儿感到惋惜。

    晚饭时候才不舍的回家,却并没有收获到什么鱼儿。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觉睡醒,却怎么也起不了床。从母亲的话中知道,我的额头很烫,怕是感冒了。

    在家躺了半天,吃了点治感冒的药,却丝毫不见好转。下午被父亲的28型老爷自行车拉到城里去看了郎中,要了几副中药,但直到第二天晚上烧还没退。

    哪个邻居或是亲戚说我大概是魂魄在外面走丢了,要请法师来瞧瞧,把魂给招回来,父母立马就答应了。烧得迷迷糊糊的、上了四年小学的我,却好像还记得学校老师里教导的不要相信迷信,要相信科学。于是,被烧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的我,还想瞧瞧这个“法师”到底有什么能耐,到底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只知道有不少的亲人和邻居都来了。大概那个“法师“也到了吧。听到一个中年男子吩咐父亲把什么东西放在我枕头下面,并叫谁谁谁的把什么法器之类的东西放在哪里哪里,又叫大家不要多说话,安静安静。我想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一定就是请来给我治病的“法师”了。

    烧得迷迷糊糊的我,却越来越有了看看这个所谓的“法师”到底能有什么能耐,到底要怎样来治好我的病的兴趣。

    可是我却越来越迷糊,直到完全睁不开了眼睛。在梦里什么也听不见,听不到“法师”的鸣唱(我想他是要唱点什么大家听不懂的东西的),听不见招魂的奏曲。

    在梦里,安安静静的躺着,仿佛真的是没有魂魄一般,像是安静的躺着,又像是虚渺的飘荡。是的,在飘荡,飘荡在自家的后院,飘荡在山后的树林,飘荡在鱼塘的上空间或,又挂在井旁的大树上,哦,不是挂着,是飘着,自由的飘着,能看见井中的青苔,能看见青苔里游动的鱼儿

    一夜的梦醒来,奇怪的是烧退了,头不痛了,我的病竟然就这样好了。

    难道我的魂魄真的曾经丢失过?难道它真的曾在我的体外短暂的漂泊?

    (二)

    然而我的病毕竟是好了。第二天就欢蹦乱跳的和伙伴们一起去上学,完全忘记了病魔曾经侵袭过我的身体,更不会认同魂魄曾经离开过我的躯体。

    上学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大概有四、五公里左右吧。山里几乎哪个季节都能找到一点吃的(关于童年的记忆大部分和吃的有关),春天最多,茶耳、刺莓算是最爱,满山都是,总吃不尽。夏天有桃有李,有山楂,有金樱子,还有许多,夏天吃的东西是最多的。秋天有橘子、釉子,冬天的东西少了些,但还能从地里找些番薯之类的。

    大凡每个人家里都会种上各种平时能当零食的东西吃,但在我们那群“小鬼”眼里,自家的永远没有别家的好吃。于是偷偷摸摸的溜进别人的菜园或果园里“采撷”心宜已久的果实。从而被别人给抓住了也并不奇怪,在我看来,没有一辈子不失手的贼,只有一辈子不开枪的警察。所以到现在我会觉得,当初频繁出入别人果园、庄稼地的我以及那些“小鬼”没有被太多的擒住,并不在于我们手段的高明,而在于农户的仁慈。

    可是,还是会有失手的时候。那年的秋天,和历年的秋天一样,北风吹得大地日益萧条,庄稼地里越来越难找到一点什么打牙祭的东西了。正在牙关痒痒的时候,玩伴中某一个说知道有一个地方的地窖里藏了红薯。

    当然不可以放过它。一致的决定,比“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还要坚定。

    地窖的口子被砖头封死了,我们找来各种工具,费不了太多力气就把它给结果了。到现在我还坚信,人要饿了,力量是无穷的。能吃掉一头猛虎,也就能打死一头猛虎。

    顾不得洗,大家伙就吃开了。还发出阵阵的奸笑声,因为下手的成功。

    但不走运,结果竟然给抓住了。要知道这里不在自家附近,而在四、五公里之外,千万别揪到学校去啊,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又会怎么处理我呢,处置我这偷别人红薯的小偷。

    抓住我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长的其貌不扬,坦白的说长的确实比较难看。装扮却不像十足的农民,一身白褂,邋遢的长发,仿佛透露出一股妖气。我相信这次我真的完的。我在为自己祈祷。我在想怎么才能逃脱他的魔爪。

    “妖人”毫无表情的看着我,也不问我话。但手却用力的攥着我的胳膊。我使劲的挣扎,但我越用力,他也就越用力。他的眼神直视着我,让我感觉到害怕。

    就这样相持着。我越来越没有了力气,索性也不挣扎了。

    “你姓李吧。”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没敢回答,担心他知道我的底细,要告诉我父母那就惨了。

    “安平村的吧?”

    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问了我第二句话。

    可我更不敢回答了。我想这下真的惨了,看来他认识我啊。

    “不说话,我就会放了你啊?”他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字却越吐越慢。

    我偷偷的看了看他阴森的眼睛。糟糕的是,他如死鱼般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我。那死鱼般的眼神,我想那是多年监禁的无望的、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所具有的眼神吧。它的阴森透到我的骨头里,在这个深秋的下午,凉透了。

    (三)

    我哭了。可这并不是我想出来要逃脱的绝招(后来我想,在当时没有比这更好的招数了)。

    哭真的在许多情况下都具备着十足的杀伤力,古龙所列的七种武器竟然没有“哭”我看这七种武器并不具备太大的说服力。

    “妖人”逐渐的松开了手,我想这一定是我哭的功劳,我的眼泪,一个长的虽然不算太帅,却也足够可爱的纯真的、显得弱不禁风的小男孩的眼泪,绝对具备不可思议的战斗力。

    眼泪洗得我的瞳孔特别的明亮。这条山路在夕阳即将西下之时,变得格外的艳丽。火红的枫叶,在微风里招摇,沿着山的曲线,蔓长,滋长。松树在秋风下,发出丝丝的响动,松鼠的在枝头跳动,吸引了我的视线,吸干了我的眼泪。

    我在想,那个妖人,怎么就知道我姓李,还知道我是安平的。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底细?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恐怖,如死鱼的眼睛,像含冤死去的未闭上的眼睛。

    乌鸦在高高的香樟树上叫着,叫着黑夜的来临,叫着最后的一瞥夕阳泯没在灰暗的天际。

    心不由的加快了跳动。莫名的恐惧,总在黑暗中来临,随黑暗的浓烈而愈加的恐惧。越在恐惧的时候就越会想起一些令自己害怕的人、事或场景。

    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邻居老太太的去世。是在城里被车撞死的,没被送到医院就断气了。尸体拉回家时,就放在四合院的大门前,大概是头颅被撞裂开了,停放在门前的尸体还在慢慢的淌着血。一股鱼腥般的气味,逼得我不敢靠近。红色的液体,染透了地面,门槛的底部也被染上了艳丽的色彩。

    我匆忙的加快了脚步,甚至揽紧书包跑了起来。什么声音总在身后追着我,我能跑多快它就能追得多快。急促的脚步声击打着我脆弱的心脏,我不知道在大脑里回响的脚步声,到底是自己发出的还是我身后的那个追着我的什么神秘的声响。

    到家里,天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家里那才15瓦的灯泡却显得格外的亮堂。

    完成作业后就上床睡觉了。但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四处的转动。关了灯的房间特别的黑暗,白天的那幕场景投在天花板上,像露天电影,十分的清晰。妖人的眼睛在黑色的房间里闪闪发亮。恐惧袭击着我的心脏和肾下腺。

    太累了,恐惧不足以抵抗疲惫。渐渐的,我还是睡着了。

    梦却把所有的未然延长。这一夜,看见了去年冬天死去的邻居老太太。血在她头上流到脖子上,胸前的那件白色的衬衣上也染了一片红印。还记得,那件白色的衬衣,右边的袖子口有些裂开了,有一次,她就坐在四合院天井旁缝着,但可能是衣服年岁已高,不久口子又再次裂开,于是我总会看见这件衬衣几天是破的,几天又是缝好的。

    她拉长着脸,一副生气的样子,向我走来。至于她这时真正的表情我难以形容,但我想她生气的时候肯定也是这个表情。我害怕极了,想要跑,却不知道往哪儿跑,而且是怎么跑也跑不动。

    我哭了。在梦里。我哭的声音很大。但我不知道和我睡一张床的奶奶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哭声。我拼尽全部的力气叫喊着,可是没有人能够听得见。我开始有点狠我的奶奶,狠她耳朵聋了,我歇斯底里的叫喊她都听不见。这个梦却迟迟不能够醒过来。逐渐的,我筋疲力尽了。我呆呆的依靠在四合院的柱子上,可我想应该是静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才对。到底是在柱子边还是在床上,我不敢确定。也许是柱子也许是床,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太阳出来了,梦醒了。可我的眼睛却难以睁开。头晕乎乎的痛得难受,迷迷糊糊的嘴里在说着什么。

    我病了。痛苦的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做着许多梦。

    (四)

    去年冬天死去的邻居家老太太在后院收衣服。我从四合院的后门走过去,正好被她看见了。她把我叫住,眼睛死死盯着我,我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像一个犯人在作案现场当场被抓一般。我想我是沮丧的。但更多的是恐惧。她慢慢的走到了我的面前,并伸出了手,瘦骨嶙峋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抓住了我的手,拉到鼻子边闻了闻。她的手凉极了,在这个夏天,是的,我想应该是夏天吧。她的手却让我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来自心灵深处的寒冷。

    她问我是不是又摘后山的桔子吃了。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手虽然在山后的水沟里洗过了,但怎么也还是会有桔子的气味。

    她用眼睛盯着我,用她那嶙峋而冰冷的手紧攥着我的手,我感觉到痛,但我想我是不能哭的。我不哭,我绝对不能哭。

    她的小儿子哭得很凶。哭得死去活来的。我躲在四合院的大门旁边偷偷的看着。她的小儿子经常带我到山上去砍柴,顺便在山脚的地里挖两个地瓜。也许是土质不够好的原因,地瓜总是长不大,他说我们吃的不是地瓜,而是人参。我倒是觉得它很甜,很好吃。我想说人参是苦的,但我没有说。

    小儿子一直哭个不停。

    一会,鞭炮炸开了。四合院的门口进来了几个陌生男人,他们都背着一些不常见的玩意儿。有锣、鼓、罄、钹等等。我在之后才知道了它们的名字。

    这些人匆匆的进了邻居家的门,一会就换上了一种奇怪的服装。是一种袍子,红色的底,有着许多的花纹。袍子很大,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那么大的衣服。我甚至担心他们穿着它走路会踩到自己的衣服,可能还会因此而摔跤。

    他们在预先摆好的四合院的上堂里的长方桌周围坐了下来,一会就敲锣打鼓的闹开了。长桌上摆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两根长长的红烛燃烧着,香烛的烟慢慢的升腾,整个屋堂里烟气弥漫。桌子的尽头挂了一张屏风,仍然是红色的底,画着三个穿着和那几个陌生男人一样服装的人。也许是因为烟雾缭绕的原因,我觉得屏风上的三个人像是在空中悬着,或者是飞着。

    小儿子哭得很惨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那里哭,我想去问他,但又害怕去问,我还是愿意躲在我的房门前远远的看着那些穿红袍的人的折腾。

    红袍们咦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可是完全听不懂他们到底在唱些什么。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子,一个人站着,其他的四个人都坐着,所以我想他是为首的。他一边唱着,一边手舞足蹈的。长大的袍子遮住了他的身体,高高的帽子遮住了他的整个额头,因此很难看清他的模样。

    我悄悄的沿着墙角走到了四合院的下堂和上堂相接的台阶边。那个为首的红袍子继续旋转着咦咿呀呀的唱。

    我走的离他更近了点。他慢慢的旋转着身体。红袍子在他的旋转中像蘑菇一样的绽放。他的脸转到了我的跟前,低着头唱着什么。作了个揖,然后徐徐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射向了我这边,但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看我。他的眼神死死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无光的眼神,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透露出格外的恐怖。

    我偷偷的看着他。他突然盯了我一眼,我仿佛像被针扎了一般,不禁打了个寒战。

    是他!那个妖人!

    我的第一反映就是想跑,但正要反身而跑的时候,却撞到了木板做的隔墙上。我立即爬了起来,想继续跑,但却看见了在上堂的长方桌尽头支起来的布屏风的后面,坐着邻居家的去年冬天死去的老太太。她用恐怖的眼睛逼视着我,我全身打着颤,感觉很冷。

    (五)

    母亲在我的床前轻声的哭着。我慢慢的张开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母亲的眼睛里会有眼泪。不知道我为什么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母亲问我想吃点什么,我不知道想吃什么,但感觉确实有点饿了。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我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但喉咙特别的干,我发现自己有点说不出话的感觉。我呆呆的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母亲再问的话我似乎都听不见。母亲递过一杯茶来,我顺从的喝了。喉咙舒服了许多,我问几点了,声音很小,很沙哑。母亲说六点了,马上就要吃饭了,又问我饿不饿,想吃点什么。但我还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早上六点多还是晚上六点多。我想应该是早上吧,因为我觉得应该是,因为我刚刚醒来,所以应该是早上才对。

    吃饭的时候,母亲把灯开了。可我还是觉得应该是早上才对。我问母亲为什么开灯啊,母亲说天黑了当然要开灯了。我想可能是晚上了,但我还是认为是早上才对。否则这一整天我都去了哪里,我一天的记忆都到哪里去了。

    晚饭吃完了,我又回到房间去睡觉。感觉特别的疲劳,我想这一天我一定是在外面疯玩累坏了。我的身体重重的,倒在床上晕晕的感觉。透过窗户已经看不到那颗树,可是它一定还是站在那里。听到远处有狗叫声,不知道是余家的还是钟家的。我不愿意多去猜测,我太累了。

    这一个晚上睡得特别的舒坦。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和玩伴们一起去上学。一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我哪里出了问题,引来这么多的眼球。

    同桌问我,昨天怎么病了,一天都没来上课。我感觉很诧异,我并不觉得自己昨天没有上课啊。课堂上,我无心听老师在那里唠叨,我一直在想昨天我到底都干嘛去了,难道真的是病了吗?我的眼睛在老师手中的粉笔和黑板的摩擦中呆滞。外面操场上住校老师养的鹅一直在叫。我看见有一只跑到了教学楼后面的草丛里,可能是生蛋了吧。我的大脑无法集中到教室中来,头感觉有点晕,好想睡觉。

    这一天我都没精打彩的,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四姨,她问我怎么眼睛好像肿了一样,问我是不是病还没有好。我说好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曾经病过,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回到家里,母亲说我眼睛和脸都肿了,怕是病了。并问我哪里有不舒服,我头痛,但我觉得我没有病,我跟母亲说我没有病。吃完饭早早的就睡了。

    奶奶叫我去给叔叔送一壶茶,说他在地里干了半天活会口渴的。我提了奶奶装好的一壶茶,就向沙丘那边走去,我知道叔叔就在那边地里干活。经过一个破窑洞,那是几年前外地人到这里开了一个小型砖厂,在那里烧砖留下的。窑洞里黑乎乎的,我曾和伙伴们进去玩过。洞口已经长了许多杂草,洞内就显得更加的黑暗。

    经过窑洞时,我特意到洞口去看了看。漆黑的洞里什么也没有,我看了会就走开了。但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什么声响,我回头一看,发现有一条大蛇缚在窑洞的墙壁上,悠悠的爬行着。我想跑,但又想起老余爹说过看见蛇千万不要跑,慢慢走开就行了。于是我就慢慢的走,一边回头看那条黑色的大蛇,它像粘在了墙上一样,一动不动。

    我把茶递给叔叔,告诉他窑洞墙上有一条大蛇。叔叔拿了锄头和我一起到窑洞去,蛇还在墙上,但叔叔正要去打时,它却迅速的溜进了窑洞里头。

    叔叔说要进去把蛇给抓住,问我敢不敢一起进去。我说敢,但我知道我其实是害怕的。叔叔笑了笑,叫我在外面等着,他一个人提了锄头走了进去。我站在洞口看见叔叔进去,一会就看不见叔叔的身影。

    母亲推了推我,说要起床去上学了,我晕乎乎的说叔叔还没有出来呢。母亲问我说什么,我没有再回答。母亲用手摸了摸我额头,连忙把父亲叫进来,说我头好烫,怕是又病了。父亲骑上他那28型载重自行车带我到城里医院去看病。

    结果是得了急性肾炎。医生说他是父亲的高中同学,说我这病幸亏发现的早,否则就有可能失去性功能甚至是危急生命了。

    我没有在意后半句话,但前半句说他和父亲是高中同学我却记住了,因为我第一次知道,父亲,这个农民,是读过高中的。

    下午坐着父亲的老爷车回到家,听母亲讲叔叔今天在窑洞被蛇给咬了。父亲连忙到叔叔房间去瞧瞧。我跟在后面,站在叔叔的门口看见叔叔躺在床上,一只脚耷拉着,肿得很大。

    (六)

    父亲皱着眉头,焦急的问怎么会被蛇咬了。叔叔说在窑洞边经过听到洞里发出奇怪的响声,就到洞口边朝里望了望,哪知道一只脚刚踩进洞口就被蛇给咬了。

    父亲说眼看都快冬天了,温度这么低,怎么还会有蛇的。又问叔叔这药是谁给他配的。叔叔说是老余爹给抓的药,痛是不怎么痛了,但腿脚还是在肿大。

    老余爹六十多岁,光光的头上余下的几根银发特有精神,在微风中有时飘动着有时紧贴着光头。

    老余爹是安平出名的“药王”熟知上百种中草药,帮村里治好过无数的疑难杂症。但城里的医院越来越多,治疗方法越来越先进,人们口袋里也有了些钱,渐渐的,进城看病的人更多了些。老余爹还是经常的上山采点草药,只要有人相求必将最好的药草相赠。

    父亲和叔叔都相信有了老余爹配的药,这被蛇咬的伤应该很快就能好。

    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听见四合院天井旁有猫和狗的声音。我把木窗子推开,看见我家养的猫和邻居家的狗在一起玩耍。狗低着身子,想去咬我家的猫,猫把右爪高高的举着,抵御着狗的进攻。狗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因为进攻的受阻。狗大叫了一声,猫也喵了一声。狗回头往四合院的大门走去,猫儿蹦到天井的水沟旁,好象在看水中自己的影子。

    天井里边曾经是养过鱼的,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有鱼的腥味。

    我躺在床上,听见屋顶的隔板上有老鼠跑动的声音,不知道那该死的猫到哪里去了。老鼠跑了半夜,像是在练兵一般。听着老鼠的正步走、齐步步、快速冲刺,我的耳朵不再浮躁。我想一个习惯了安静的人会特别的怕吵,而一个习惯了嘈杂的人同样也会害怕安静。但什么都能够过度,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不喜欢到喜欢、从愚昧到科学、从生到死

    叔叔痛苦的躺在床上,那只腿耷拉在床沿边,肿得与整个身体都不对称。那个穿白色衣服的男人,长的其貌不扬的、透着一股妖气的、抓住我偷别人地窖里红薯的男人,蹲在床前,用手轻轻的捏叔叔的脚。他回过头来冲我父亲笑。我站在叔叔的门口,身体倚在门框上,用手抠门上渐朽的木头。

    白衣男人冲我也笑了笑,叫我到他跟前去。我犹豫着站在门口,使劲的抠门框上的木头。

    父亲叫我进去。我从门框上抠下了一大块木条,看见里面有白蚁在爬动。

    我站在叔叔的痛脚旁边,看白衣男人在处理蛇咬的伤口。草药把脚浸成了半黄半黑的颜色。白衣人用手在伤口上摆弄着,我闻到一股强烈的酒精的气味。

    我躲到父亲的身后,看见白衣人的手突然一下子变成了一条蛇,它吐着舌头,在叔叔的脚上萦绕。白衣人回过头来冲我笑,我躲在父亲身后,用手紧紧的拉父亲的衣襟,手里的木条被折成了两段。

    白衣人站了起来,我看见一条好大的白蛇竖立在叔叔的床前。蛇伸长着信子,它的脸部却像似在笑。

    我醒来,匆匆穿好衣服就跑进叔叔的房间,看叔叔还在躺着,他的腿脚并没有继续肿大。我走到床前,想用手去摸摸他的脚,但是我没有。

    我通过四合院的上走廊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看见我家的猫躺在天井旁,嘴里吐着白沫,它痛苦的颤抖着身体。猫死了。

    但是上午老余爹来看了看叔叔的脚伤,说问题不大,过十天就能下床走路了。因为是礼拜天我不用去上学,我坐在四合院的台柱旁,透过天井看天上的云朵。

    老余爹要走的时候我跟了出去。我问他叔叔的脚真的要好了吗,他说是的,马上就能好了。他摸着我的头,我看见他头顶上那几根银发在太阳下发着光。

    我跟着老余爹往他家的方向走去,快要到窑洞的时候,我问他,安平还有谁会治蛇咬吗?

    老余爹说安平就剩下他会了。

    停顿了一会,他说,不过断门岭的三祭爷也会。

    我问三祭爷是谁。

    老余爹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问他是不是穿白衣、留长头发的。

    老余爹说,就是他,就是上次你魂魄丢了,帮你招魂的三祭爷。

    老余爹叫我到他家里去玩玩,说他家里抓到两只猫头鹰养着,白色的猫头鹰挺好看的。

    我不喜欢白色。我说我家的猫今天早上死了,我要回去。

    他拍了拍我的头,笑了笑。

    傍晚的时候我听见有猫头鹰的叫声。我跟奶奶说有猫头鹰,奶奶说猫头鹰就在院子前池塘边的姊妹树上,猫头鹰三天聪明三天蠢,要是碰到蠢的时候就能抓到了。

    我问奶奶为什么那棵树叫姊妹树。奶奶说那树是一个女人变的,到了春天开满了红色的碎花,要是有人在她身上挠痒痒,她就会害羞,就会树干摆动,掉下碎花瓣来。

    奶奶还说冬天的晚上有时会听见池塘边有女人的哭声,其实就是那变成了树的女人在哭

    晚上熄了灯的房子里特别的黑暗,农村的晚上,特别是冬天,格外的安静。我躺在床上,听那不知道今天是聪明还是呆蠢的猫头鹰叫个不停。女人的哭声,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却没有来临。

    (七)

    冬天渐渐的近了。我的肾炎还没有好。天天吃着特苦的中药,扎着特痛的青霉素。我的身体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显得如此的薄弱。下了几天的雨,院子被冲刷得十分干净,四合院天井里的积水多了起来。我拿个板凳放在木窗前,双脚跪在上面,身体靠在窗户上,看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天井里的青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沧桑,稍微泛白的砖体,被三丈高的屋檐上滴下的雨水敲打着。

    安静的四合院里,重复着单调。雨水打击砖头的声音,演绎着季节更替的寂寞。

    一个大的瓷坛放在了屋檐下,已经积了大半缸的水,水滴落入瓷坛的声音与敲击青砖的声音不同,我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风吹过竹林和树林的声音不同,竹子咿咿的响,像女人在哭;树林沙沙的叫,像婴儿的哭。

    我抬起头,望天井上面的屋檐,井上面的天,弥漫在雨里,有些模糊,有些灰冷。凹上的那片竹林里,长了一棵大枫树。枫树的冠盖过了整片竹林,上面常年四季栖息着许多鸟。奶奶说,枫树边传说有一个大的树妖,过好些年才能出来一次,要是走夜路遇见了,可能要走运也可能要遭殃。树妖长得三丈高,胳膊长得和那棵枫树一样大,如果树妖抓住了你那就死定了,但如果他抓住的是你的手,而且你有方法不被捏死的话,你就可以向它提任何要求,他都能帮你实现。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相信这个传说,我想一定是大人编出来哄小孩的。

    我游游的在雨里走着,风吹着脸,感到阵阵的寒意。姊妹花树只剩下光光的树干,在这冬季的雨天里发不出半点的声响。我徐徐的走着,走进了竹林。竹子在风中咿咿的哭着,雨打在竹子上,慢慢的滑,点点的泪痕,正是哪个女人哭泣的寄相思吧。枫树挺拔着,沙沙的声音

    我站在枫树下许久。风吹得我有些头痛。

    感冒加速了我的病情,我的身体愈加的单薄。母亲给我加了一套棉被,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头痛得难受,有点神志不清。灯在轻轻的摇晃着,我想外面一定是起风了。母亲收拾了药汤,我一个人静静的躺着。我听见有猫叫的声音,在四合院里传来的我家的猫的叫声。我在想,曾经天井里是养过鱼的,可能猫是闻到鱼的腥味了。

    四合院的大门旁,曾经停放过去年冬天死去的邻居家老太太的尸体,她脑门上的血还在一直的流,地上都被染红了,门槛的底部也被浸成了红色。

    后来,老余爹拿了一个大木勺泼着水冲洗积血。院子里流成了一条红色的溪流。

    过了两天,下雨了。雨下得很大,院子里又成了一条小溪,一直流到姊妹花树旁边的池塘里。

    雨停了以后,我到院子里玩,看见溪流里有许多的小虾米。我一个劲的抓着,然而虾米仿佛越抓越多。

    天气越来越冷。地面只要有水的地方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池塘里布满了冰块,我试着一只脚踩上去,然后再把另一只脚也踩上去。冰层承受着我单薄的身体,我放松的走着。冰块渗湿了我的布鞋,我才退到岸上。我低下身体用手抚摩着池塘里的冰块,刺骨的寒冷,很是刺激,我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快感,超乎我的身体之外的快感。

    我在想,冰下面的世界,那应是一个全新的,与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也许不是冬天,也许没有寒冷;也许雪花飞舞着,美不胜收;也许就不存在所谓的另一个世界,在这冰的下面,还是冰,或是水,还是寒冷的冬天。

    太阳照在冰上,反射出的光芒刺激着我的眼睛。我看见冰下面有红色的东西在游动着。

    (八)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的灯慢慢点亮,老余爹在自家的大堂屋里点燃了一棵大树根。在家乡,有三十夜里(除夕夜)烧树根的风俗,火烧的越大,预兆着来年越兴旺。树根熊熊的燃烧着,火焰升腾,火星乱飞,屋内温度阵时高了起来,关掉电灯的屋里仍然格外的亮堂。

    老余爹提前点燃的大年火,招来了不少的邻舍。男女老少围在旺旺的火堆前,说着去年谁家的大年火烧得最旺。老余爹把家里备好的年货端了出来,大家吃的哔哔啵啵的声音一时高过了树根燃烧发出的哔哔啵啵声,一时又淹没在人们谈笑的声音里。

    屋外的天越渐的黑下来,聊天的内容从村头的大株树里头出来一条大青蛇,被钟家的两个小孩给打死了,然后株树无缘无故的掉了半天的绿树叶,到断门岭的谁家里下了一只小羊,长的只有三条腿,前面一条后面两条,走起路来蹒跚如醉酒一般,再到哪一夜谁谁谁在哪里哪里撞见鬼了的形色各异的鬼狐故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断门岭的“法师”三祭爷。老余爹说三祭爷其实原来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到三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断门岭做法事祭祖,祠堂里挤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香烛燃烧着,烟气缭绕。原来的老“法师”唱唱跳跳了几个小时,累得不行,然后又从祠堂里出发,围着整个村子行游——“出兵”“出兵”可以辟邪除妖,甚至还可以立佛,也是整个法事里最精彩的部分。

    原本不怎么相信迷信的三祭爷只是凑热闹跟着去看看。但没想到的是,竟然被老“法师”的玄剑给戳重了。大家还以为他是中了邪撞了鬼,哪里知道竟是撞了佛了。

    玄剑指在三祭奠爷的额头上,阵时,他像发了疯一样,大跳大唱起来。手中捻着各种法器,将原来老“法师”的那一套本领全部施展开来。从那以后,老法师就退休了,渐渐三祭爷成为方圆十几里最有名的法师。

    还聊到那天我在池塘里抓鱼后生病了,高烧不退,三祭爷给我招魂的事。老余爹说,三祭爷可真神了!在我枕头下面放了三根香烛,叫人在墙上贴了一张符,向我父亲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就卜起卦来,问我在哪里,我睡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但一一回答着他的问题。我一会说在自己家的后院,一会又说到了山后的树林,一会又说到了池塘边,最后又说在水井的树旁。三祭爷让我父亲把我枕头下的三根香烛拿到井边树下去点燃就行了。结果第二天我的病就真的好了。

    老余爹还说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三祭爷三十一岁的那年,就是成为“法师”的头一年的冬天,他到老余爹家来串门,晚上喝了点酒,聊了些鬼狐故事,说着说着聊到了凹上竹林里的枫树妖,三祭爷听得入了神,大概是真相信了有这么回事。三祭爷说竹子特硬,如果把竹子套在手上,然后把手给树妖给握住,那肯定能够降服树妖了。

    那晚,也许是确实喝得有点多,三祭爷执意要去竹林看看。风好大,天空开始飘起一点小雪,老余爹执拗不过他,看着他往凹上竹林的方向走去。谁都不知道当天夜里竹林里发生了什么,但大家都觉得那晚竹林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以后发生的事情也必定和那晚竹林里的事情有关系。

    寒风呜呜的吹着,在这个冬季里,我的肾炎没有太多的好转。

    (九)

    那年的冬天下了几场很大的雪。我成天呆在屋子里烤火取暖,潮湿的四合院里,即使是白天,光线也很差,火炉发出的光将我的影子瘦瘦的挂在墙上。墙是土夯的墙,表体上糊了一层白纸,时间一长,白纸开始发黄,但我的影子一点也不闲弃,安静的倚在上面。

    外面的雪不停的下着,听见我家猪圈里的猪叫了几声。透过木窗,看见一黑三白四头猪到了后院里,母亲提了扫帚赶着我家的猪,雪齐了母亲的套鞋上沿,没过了猪的小腿。

    我爬到窗子边,看见我家的茅房连同猪圈都被雪给压倒了,几只鸡从坍塌的茅房里飞了出来,在雪地里奔驰着,留下一行行漂亮的梅花印。鸡们飞到一棵倒下的树干上站着,一字排开,仿若这个冬天边塞镇守的兵士。它们被冻得呆呆的,久久的站立着,一动不动。

    一九九四年冬天,肉价长过了四块。腊肉的烟熏味,弥漫了雪原。我家的猪被赶到一间闲置的牛圈里养了半个月,直到新的猪圈搭起来。鸡被冻死了一半,这年的冬天把鸡都给吃腻了。但对我的病一事无补,我的脸还是浮肿着,像胖了许多。余老爹给我抓了两副中药,却要找什么冬瓜皮做药引子,母亲到处寻找着,终于借到了一袋晒干的冬瓜皮,我也第一次知道冬瓜皮竟然是种珍贵的中药,在这农村里还有人收集着它。

    过了大年除夕,正月初一到家家户户拜了年,这个春节主要的事情就算是走完了一大半。剩下的还有一个元宵节,这一天,村里又将开坛祭祖,这天的晚上,又将是这个平静的农村里,最为不安静的一个夜晚。

    灯一盏一盏的点亮了,在这没有月光的十五的晚上。吃过晚饭,母亲找张破报纸包了点茶叶,牵着我一起到祠堂去。茶叶是在祭祖时用的,茶叶经过向先人祈福,然后喝下就可以辟邪逢运,四通八达。离祠堂还远着,就听见那边传来了唢呐、锣、鼓、罄、钹的声音,人们说话的嘈杂声、小孩的啼哭声、风吹过树林和竹林的声音

    我和母亲选了一个靠大门后面的角落坐下来。祠堂里已经坐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

    请来的法师竟然是断门岭的三祭爷,竟然是个外村人,看来安平近些年真的不行了,一个能主理法事的人都没有了。我听见钟家的三大伯和余家的四叔在说着,四叔猛抽着那袋旱烟,烟卷在昏黄的灯光里升腾着,咳嗽了两声,说可惜李老大前年死了,他的法事才是做得最好的。

    李老大是我的大爷爷,就是我爷爷的哥哥。他死的时候我还记得,但他做法事的事情我却一点不记得了。

    听说李老大想把他那套本领教给安弟那小子的,但他没有福分,那小子竟然不愿意学,也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想的,钟三伯又说。

    哎,这就是命啊,可惜了李老大那套本事,也可怜了安弟那小子没能学到,还一直这么病着。余四叔慢吞吞的说着。

    就怕这是因果报应啊,那小子不愿意学本事,反倒被弄着这一身的病。坐在我前两排的钟三伯说着。

    我的耳朵筛过唢呐、锣、鼓、罄、钹的声音,人们说话的嘈杂声、小孩的啼哭声,将他们的讲话听得一清二楚。但我不记得大爷爷曾经有要我学什么本事,我也不记得大爷爷曾经是多么会做法事。我对大爷爷没有什么印象,我只知道他和我爷爷一样已经死了。

    鞭炮声响了起来,今晚的法事开始了。那个长的其貌不扬的、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白长卦的、留着一头长发的、曾经给我招过魂的、抓住我偷别人红薯的那个三祭爷,手中持着一仗拂尘,开始唱了起来。唱词是那么的冗长而完全听不懂,比学校老师的讲课还更没劲,我听了几分钟就再也无法听下去。我开始心不在焉,我在想大家怎么会喜欢听这种鬼东西,我在想那个长的其貌不扬的、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白长卦的、留着一头长发的、曾经给我招过魂的、抓住我偷别人红薯的那个三祭爷——那个法师,为什么要唱这种鬼东西,他到底在唱些什么东西。

    我厌倦的叹着气,然后偷偷的从大门后面绕了出去。祠堂里复杂的声音逐渐退到了我的身后,逐渐的变小、消失,我的耳朵里只剩下风吹过树林和竹林的声音。

    我静静的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脑袋里什么也不要想,很快乐。

    我倦倦的听见有一男一女在说话的声音。声音来自四合院的上堂屋。我仔细的辨听着。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间在这里出现。

    我躺着懒得动,我想我要到窗子边去看看的话,那肯定可以看见外面的两个人到底是谁。但我不想起来,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做,很快乐。

    风突然把我房间的一扇窗子吹开,我看见两个穿白色衣服的人站在后院通往天井的走廊里说话。

    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白衬衫的袖子口上有些裂开了,衣服有些陈旧,但我还是认得出,那正是去年冬天死去的邻居家老太太的那件衬衫,不对,现在应该是前年冬天了,前年冬天死去的邻居家老太太的那件衬衫。我忘了,现在是新年,去年已经变成了前年,今天已经又是一个新的正月十五,是元宵,大家都正在祠堂里看三祭爷的法事。

    但我看不见那两个人的脸,我不知道那个女的是不是前年冬天死去的邻居家老太太。另一个男人,我想他应该是一个男人,从他说话的声音里能够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他却留着一头邋遢的长发,我感觉到他是——

    那个长的其貌不扬的、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白长卦的、留着一头长发的、曾经给我招过魂的、抓住我偷别人红薯的那个三祭爷!

    我的头有些眩晕,我仿佛还能听见远处祠堂里的唢呐、锣、鼓、罄、钹的声音,人们说话的嘈杂声、小孩的啼哭声,但我却听不清楚就站在几米开外的走廊里的两个人的对话声。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慢慢的躲到另一扇还关着的木窗后面,我看见他们两个的脸都极其模糊,我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长相。

    也许是因为寒冷,我的身体颤抖起来。

    突然,男人从白色衣服的长袖里抽出一把长剑,刺向那个女人的胸口,女人立马倒地,但却是头颅在出血。

    我看见红色的液体在青砖与青砖的缝隙间流淌,一直流向天井,流向四合院外面的院子。在一片漆黑里,我仿佛看见院子里流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溪,溪水流向池塘,流经那棵姊妹花树,枯树竟然突然绽开了无数的红色的碎花,如少女般的妖娆,树干在微风里轻轻的摇摆,像少女舞动的婀娜腰姿。

    天气放晴了,积雪已完全融化。早上,太阳照在我的床上,暖暖的,母亲推开我的房门叫我起床吃饭,手里端着一杯茶,说是昨晚在祠堂里向三祭爷求的茶,让我趁热喝下去,对我的病有好处。

    阳光从天井上面的屋檐投下来,照在青砖上,天井里的水只剩下一点点,那个天井中央的大瓷坛里却还有半坛的水,阳光射在水面上,泛出和谐的光芒。我纵身一跳,跳到瓷坛的旁边,感觉身体很轻松,挺舒坦。我望着瓷坛积水里自己的脸,泛发出新鲜的阳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