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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人间,花娇柳媚。薰风吹绿了湖岸,浩瀚的湖面,闪烁着岚影波光,蒙蒙烟雨倍增几分春的气息。
鄱阳湖,涟漪三百里,南叫宫亭湖,北称落星湖。
靠近星子县的瓮子口,那地方有一湾流水,就是有名的翡翠港。夹岸千百株出水水松后面,蜿蜒地隐藏着不少华厦楼阁。
港外是往来九江南昌的航道,湖船往来不绝,旅客们偶或可以望见港内长桥卧波,万花拂云,风景绮丽,有如人间胜境。
那就是翡翠港思潜别墅。
女主人胡吹花,名满天下的傅夫人。在江西,或者在皇廷所在地的京都,谁不知道人间奇女子千手菩提胡吹花?
谁不知道她是朝廷第一勇将傅侯爷的夫人?
她的夫婿神力威侯傅玉傅小雕,前岁提兵深入西藏边陲,宣扬朝廷威德,她也随军出征还没回来。
思潜别墅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星罗棋布。
这会儿,女主人的起坐室里,静坐着二夫人傅杨吉墀。
这一间屋子没有太多家俱,但收拾得别有风致。
四周淡绿色落地纱窗,花影横斜掩映入画,地下平铺乳白色毛葺葺地毡,每一处角落适切的安置一两盆花草,一两张两三尺高小巧玲珑的书架,当中排一张长方形紫檀木短几,几上一方黄布衬托着一本阿弥陀经,旁边放个美女耸肩白玉瓶,瓶中插上三五枝白梨花。
杨吉墀就在此花枝底下一张白缎子铺垫上盘膝打坐,隔坐另一张铺垫上面蜷伏着一只大白猫
一切是安闲而愉快的沉寂
忽然,门上珠帘儿一动,进来了一位小少爷,这位少爷身穿一件素缎子夹长袍,脚下薄底快靴,乌油油满头黑发,辫梢儿还扎着一条红丝绳。
他叫傅纪侠,今年十四岁,排行第二,长个子宽膀细腰,活脱像他父亲傅小雕,脸宠儿却有他母亲胡吹花一股标致,总而言之一句话,长得顶好。
他慢慢地走到短几前停下,悄声儿站了一会。
杨夫人眼皮动了动说:“你又回来了!进来靴子也不脱”
纪侠道:“刚换的靴子。”
夫人立即睁开眼睛,问:“有什么事?”
纪侠道:“我想上县里看看马大爷。”
“看马大爷”
“前些天请他老人家给我弄两个袖箭筒,他那铁铺子里好像老是没空,我非得自己跑一趟不可柳爷爷酒喝多了,妹妹陪着弟弟下棋,我也实在闷得很,绿仪姐姐撵我回来的。”
“你不打扰她,她也会撵你回来纪玉纪宝塾里下棋这还成话”
“我们几个人,除了弟弟汉书没念完,绿仪姐姐、畹君姐姐已经成了女博士,妹妹功课差不多也快完了,现在做的都是杂学功夫。”
“柳爷爷这几天情形怎么样?”
“还不是一天好两天坏的”
“他还能起来教剑?”
“最近教得特别勤,为着纪宝,老人家简直在拼命。他说:受妈所托,逗留我们家十二年,说是作成傅邓马三家子弟成材。
其实龙、虬、雕,和马大爷的念碧四位哥哥,还都是妈给教练成功的,我跟大哥更不必讲,所以老人家对妹妹弟弟十分注意,因为妈不在家,他非要尽心教,可是他自己累也够累了,病一天比一天厉害”
小少爷说到这儿,脸上一片凄惨,眼泪盈盈地就要哭出来了。
夫人叹口气说:“你妈讲过他那病好不了,不然的话,就不会硬把他迎养家里十二年之久了
他修的是苦行头陀,你妈伯他总有一天死在路上,教你们一班兄弟拜他做师父,这是故意设辞留驾,并不是真要他费什么力气。”
纪侠道:“他爱惜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跟儿子一样,我们到底也还是他的徒弟。”
“你有什么办法?”
“我们应该给找来祖师爷法明大和尚”
“大和尚行踪无定,你上那儿去找?再说他的痼疾祖师爷和你妈早都束手无策,前二十年他在福建武夷山住过许多时间,祖师爷守着他用心调治,究竟也还是无济于事,你又能怎么样呢?”
“四姨姨的病是不是也很讨厌?四姨夫和他们家三位哥哥全不在家,家里弟兄算我最大,我觉得应该负起一点责任,马大爷不能离开他们老太太”
夫人抢着叫:“你就不要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祖师爷决找不到,现在只有等你妈回来。
四姨的病叫做瘫痪,暂时还不着急。你妈幼得祖师爷医术真传,祖师爷会的你妈全都会”
纪侠抢着道:“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夫人道:“我算定她秋末冬初必回。要说找你祖师爷,就恐怕两三年还未必找得到,不许胡闹,一切等你妈回来解决。马大爷那儿你可以前去走走,湖里水大,船上可要当心点才是”
说着她就又闭上了眼睛。
纪侠也不敢多问,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出来。
步下回廊,穿进园林,来到堤畔,走上大石桥,看隔岸松林漏日处,站着邓家畹君姐姐,这位姑娘是兰繁青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长得锦绣桃花一般好看,不但艳,而且美,艳得光芒万丈,美得玉润珠圆。
可是她最近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忧郁,欢消笑颊,怨聚眉梢,因为她妈妈得了半身不遂之症。
不知请过了多少好大夫,总说一时当无大碍
然而,这“一时”两个字,够伤透了姑娘的心,眼见病人服药无效,她也就一天天瘦损了月貌花容,她已有个把月没去上学了。
纪侠每天过去给四姨姨请安问疾时,难得见姐姐一面,这时远望她绿绮春衫临流玉伫,他恍惚遇着了洛水神仙,急忙赶过去问好。
姑娘凝眸悄声儿说:“你也换上了衣服,要出门?”
纪侠道:“县里看马大爷去。”
“我看你半天了,为什么老爱低着头走路,你倒像是心里有什么事?”
“刚才跟妈妈谈到师父和四姨姨的病情,她老人家偏要说一切等妈回来解决”
姑娘微怔道:“似乎话里有话你本来想怎么样?”
纪侠道:“我我想把祖师爷大和尚找来医治”
说着他又低下了头,把鞋尖儿去踢地上的青草,接着道:“四姨夫跟各位哥哥都在客中,家里出了事,我可是有责任
长得这么大了,又学过武艺,出一趟门难道还会让狼给拖了去?可是妈妈不肯
这一年来着了佛的迷,什么事落地心眼里总是老调儿‘数’。假如都说‘数’,妈又何必深入西藏接应爸爸?天落下来也让‘数’去顶好了”
姑娘道:“小孩子讲话不要太随便,大姨无非慎重要说找大和尚,只要他已经回去武夷山,谁也都敢去一趟。”
“要不去怎么知道他在不在武夷山呢?当然不能让你去,我决定愉偷前去”
“实话告诉你,我早想过,师父痨病也许无药可治,妈妈瘫痪还有点儿希望。法明大和尚一代医圣,能找到他必有办法。
不是因为法明大和尚的行踪无定,四海茫茫找人需要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前十天我也就走了
这事儿跟绿仪姐姐商量过好几次,她不赞成我离开妈妈,顾虑到病人受不了刺激,说是我去不如你去”
纪侠拍手大喜道:“是,姐姐,诸葛孔明先生的话一点不错。”
姑娘接下去说:“她叫我找你谈谈,你不去她就去,她是恨自己一双小脚不方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行装放在她那边水榭里,就等你一句话答覆。”
纪侠叫起来:“姐姐你回去”
叫着扭翻身往那边桃林深处跑。
漫天锦绣花海里,隐约看得见前面一两处檐牙,那地方叫桃花榭,住下了阿壮和太太海悦。
绿仪是海悦的爱女,在一群女孩子中她算大姐姐,但也不过十六岁。
妈妈海悦做姑娘时绝顶聪明,绿仪像妈妈,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师父柳复西常常开玩笑叫她诸葛孔明先生,就因为大姑娘胸中着实有些丘壑。
今天也还是她教畹君用激将法来挑逗纪侠,她算定纪侠武勇绝伦,机警了得,同时又是吹花的亲生儿子,法明和尚见着徒孙必然动情,让他走一趟比谁都得力
畹君虽然激将法没学到家,她说的大半是实话,可不想纪侠早具有决心,当时他离开了畹君,像燕子一股的飞进了水榭。
绿仪宝相庄严地玉立回廊上迎接他。
大姐姐跟前纪侠一点儿不敢怠慢,赶紧给她请安。
绿仪从容地说:“现在你该明白刚才我撵你逃垫回来什么缘由了?”
纪侠笑道:“我正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样?肯去不肯去?敢去不敢去?能去不能去,假使有困难,或且畏惧,或且懒隋,我可以替你少爷去一趟,为什么要说替你去一趟呢?因为这件事应该是你办的,爷们全不在家”
“好了,大姐姐,你算饶了我吧!我去嘛!”
“是不是就去?”
“现在就动身。”
“假使大和尚不在家?”
“我将朝尽天下名山,寻求杖履。”
绿仪点点头道:“你到每一个地方都要小住几天,离开时必须想办法留言,走那一条路上什么山,这样,你就算错过了大和筒,大和尚也会去找你。
我给你两年期限,不要教我们姐妹反而去找你。路上不许多管闲事,不许装阔绰,不许卖弄本领,不许”
纪侠笑道:“够了,多了我也记不下,请给我行李吧!”
“你的行李寄在阿喜大革囊里”
“阿喜?他也去?”
绿仪点点头。
纪侠欢喜得跳起来。
绿仪又道:“有个伙伴在路上有个照应,要不换小鳅儿哥哥也可以,横竖他们爷儿俩总得去一个,这原是鳅哥哥的好意。”
“我愿意带阿喜,小伙子很有两膀好气力。”
“我晓得你不会欢迎鳅哥哥的,其实他也没有空,家里面多少事情全靠他一个人跟我来吧”
绿仪说着走进屋里,壁橱里拿出一个鹿皮袋子,指着又说:“这里头装二百两金叶子,一包大珠,给你预备贫困时应用。
一件护身马甲,织入香油泡透的头发,刀枪不入,可避风雨,是你畹姐姐手制送给你的。
一支好匕首,是我的心爱之物”
纪侠急忙打拱道了声“谢”
绿仪说:“还有一本小册子记着我一段记录我听师父讲过,深山大泽之中,产生一种多年蔓草,花开纯白叶如心脏,根结块相连略具人形,名交藤,又叫何首乌,食其根可以长生不老。
本来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但那草根假使生在有灵气的地方,埋土中千百年时间,享日月精华,受天地孕育,它会通灵成精,变个小孩子,碰着好天气常常由地下钻出来游戏,取它一滴血功能生死肉骨。
我希望你有福气找到这件东西天如人愿,不单是繁青四姨之幸,就是师父的病也得救”
说到这儿,忽然畹君又来了,说是马松来家,带回一对袖箭筒,一百支小铁箭,到处嚷着找纪侠。
纪侠听了转身要走,绿仪叫:“站住!听我说完话”
纪侠只好停步。
绿仪道:“二更天,由我这儿上船,今夜必须动身,不然明儿一早阿妈县里回来,那就麻烦了”
纪侠笑道:“知道,我也怕悦姨姨二更天,等我啦!”
笑着,一溜烟走了。
多少天以后,纪侠带着阿喜,来到福建省祟安县赤石街,是个热闹的好地方,街上商贾云集,做的大半都是茶叶经纪。
纪侠还是打扮得像个贵公子,阿喜穿一件布大褂,分明是他的小跟班,主仆太年轻,派头很大又不做生意,这就不免惹人注目。
小少爷倒是十分谦恭有礼,落店打尖时,殷勤的打听大和尚消息,谁也都这样告诉他: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反正此去不过五里路光景便是武夷山
他们主仆不去下客店,带上足够干粮,扛起一肩行李一竟登山
当年法明的大徒弟郭阿带,为师父草创一座弥陀寺,为师妹胡吹花搭盖几间板屋,现在都显得破落不堪,看样子大和尚是很久没回来。
纪侠至此感慨万千,他跟阿喜合力把那板屋打扫干净,安置好铺盖粮食,准备在此地久居。
寺里面虽然有些破烂家俱,在初次出门的公子哥儿看来那还成话?
于是免不了临时添置:两张睡床、两张桌子、几个竹木凳子、一些零星的器具,这不算装阔绰吧?
然而,照一般游客来讲,仍嫌太过铺张,因此引起山下居民满腹狐疑,早晚总有些人来寺里窥探。
纪侠念兹在兹,见人必问何首乌,所听到的有实话也有假话,逗得小少爷糊里糊涂的满山乱闯。
山深野兽多,个把月以内,让他用铁弩箭杀了不少禽兽,其中值得一提的有两只猛大虫和一只大黑豹。
但可惜他没学会解剖,再来也不习惯割腥烹鲜,把所有猎获都由阿喜给送到山下去分赠贫苦茶农。
这一来,大家对我们的小少爷就有了肯定的认识,认定他是练武的富贵人家子弟
本地人对待外来客人不外两种手段,可以欺负的尽量欺负,应该奉承的设法奉承。
从此,纪侠住在山中,倒是没有什么不知好歹的敢来撩拨他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两个人都要添加一点衣服。
这天清早
纪侠下山买布,山边水边路过一家竹篱茅舍,蓦地遇见一位大姑娘。
大姑娘眉描春黛,脸泛朝霞,倒提着一只开过膛刚洗剥干净的兔子,沿着小溪缓步走了过来。
纪侠迎住她发楞。
姑娘越来越近,忽然站住笑道:“这是你给我的,谢谢你啦!”说着将手中的死兔子扬了一下。
她说的是道地的北方话,态度非常柔媚,虽然是粗布衣裙,却美得像出水芙蓉。
纪侠想:“这地方有这般好人物,这还不比咱们家姐妹们好看”
姑娘说:“你没听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纪侠大惊失色。
姑娘笑笑接着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你凝视出神,猜到你心在想什么,所以随口而出”
纪侠红着一张脸说:“是,姐姐贵姓?府上”
姑娘笑道:“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石榴花’那就是我的家,我姓崔。”
说完伸个指头儿指住竹篱边满树上的红花。
纪侠望竹篱里面笑说:“真美是神仙眷属洞府”
姑娘说:“是吗?一个黄毛丫头陪着她贫病在床的衰残老父”
说着姑娘又笑,笑得兔子掉在地下。
纪侠陪小心,弯腰替她拾起来,搭讪着说:“这东西山上多得很,姐姐要是喜欢的话,我每天可以送一两只来尊大人得的是什么病?这地方请大夫方便吗”
姑娘道:“你很会两句应酬话”
纪侠的脸又红了。
姑娘说:“告诉你啦!我父亲名巍,北方人,来这里做茶叶生意,酗酒豪赌把本钱输光了,回去没有盘缠,因此由茶商变为山居茶农。前些年我母亲死了,他跟着病倒了,眼前又碰到一桩极不好的事”
说到这儿,神情显得有些凄惨,悄然瞟了纪侠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
纪侠怔一怔赶紧问:“什么事?”
姑娘没回答。
纪侠又道:“可以让我帮点小忙”
姑娘小脚立不牢,颠一步倚在旁边树干上,慢慢的抬起了头,看了看纪侠,然后又摇了摇头。
纪侠道:“我是闲散的人,小事情我也总会,还有我的那位伙伴阿喜,他也顶能干的一个人”
姑娘又笑了说:“他也顶能干,你更了得,是不是呀?然而交浅言深你不会笑我太冒昧么?”
纪侠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孩子,没有那么多道学,姐姐要是还不讨厌我,‘交浅言深’换成‘一见如故’不很好么!”
姑娘笑道:“不得了,真会讲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这儿干什么呢?”
纪侠道:“我姓傅叫纪侠,家住南昌府,远来朝山拜谒法明大和尚”
姑娘接着说:“大和尚不在家,你是想在山上老等?那你-定有什么事要求和尚?和尚是出名的医僧,敢是府上有人害”
姑娘又不讲了。
纪侠笑道:“姐姐见微知著,真是冰雪聪明”
“得啦!别给我戴高帽子啦!讲,是不是有人”
“是的,有人害瘫痪病。”
“瘫痪暂时无妨,怪不得你不着急。什么人?”
“我的姨姨。”
姑娘凝眸问:“姨姨?尊堂的姐妹?”
“家慈的四姐,他们家三位哥哥不在家,所以”
“这很奇怪,怎么会派你来?”
“不是派我”
“是你偷跑来的?”
纪侠点点头。
姑娘道:“总有人背后支使你吧?”
纪侠又点点头。
“什么人?”
“姐姐。”
姑娘笑道:“你应该说表姐,她长得顶美?跟你很要好?她几岁?”
纪侠脸红了,红着脸说:“她十五岁。”
姑娘道:“只十五岁?”
纪侠道:“是的。”
“那你几岁呀?”
“我小她一岁。”
姑娘摇摇头说:“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纪侠道:“为什么不像?”
姑娘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会道:“单看你这雄壮的个子,以为比我大好了,少爷,你请吧!”
说着,姑娘伸手要接兔子。
纪侠不给,他往后退一步说:“姐姐还没把话告诉我”
姑娘笑道:“你受人所托,有事在身,就别管我的啦!”
纪侠道:“不,我要管”
姑娘又横了他一眼,款步走进篱笆去了。
纪侠却是不敢跟去,发了一会儿楞,心里打好算盘,将手中兔子挂在树枝上,翻身飞步下山。
到了铺子里选购四疋好布,四疋纱罗,再去买了许多吃的喝的,另拿金叶子兑换一百两纹银包好,全装在一个竹篓子里,扛上肩立刻回头赶路,结果他自己的布疋倒是忘记拿回来了。
纪侠一路赶到崔家,篱门边高声叫:“崔老先生在家吗?”
姑娘出来了。
她站在屋门口石阶上浅笑着说:“我晓得你要来,可不想来得这么快。爸爸等着你便饭呢!进来吧!”
纪侠笑嘻嘻的跟姑娘背后进来。
这是三间排的板屋,当中厅堂,左右两边卧室都挂上竹帘子。
纪侠把篓子放下,姑娘那边挑开竹帘。
纪侠侧身进屋,窗户上花影扶疏,靠窗排一张白木方桌,围绕三张竹凳子,此外便是睡床。
床前有个茶几,上面安置一副很精致的茶具,虽然没有什么排设,但是显得特别清爽洁净。
崔巍靠在床上,头发斑白,苍髯绕颊,人是很憔悴,他笑着向纪侠点点头。
纪侠作揖说:“纪侠给老伯父请安。”
崔巍笑道:“不敢当,请这边坐。”
纪侠过去挨着茶几旁边坐下。
崔巍说:“自己倒茶喝,茶叶不错。”
纪侠一听,就知道老人家为人随和。
他来回跑了十来里路,天气又热,自然口渴,刚伸手去拿茶壶,姑娘帘儿外叫:“别喝冷的,我这边给你预备啦!”
崔巍笑道:“那边比我这边好,去洗一把脸,歇歇就吃饭,今天有红烧鹿肉、熏兔、老母鸡熬汤,配两样青菜,这不是很丰富吗?可惜没酒”
纪侠起立回话:“刚给老伯带来几斤酒。”
崔巍跳起来道:“什么酒?”
姑娘外面接着说:“天津铺子老宝和的二锅头,两只好火腿、两只广万昌挂炉烤鸭、熏鱼、腊肠。”
崔巍抚掌大笑道:“都是好东西,丫头快弄出来吃。”
姑娘道:“还是吃不得的”
崔巍道:“吃不得的我不管。”
纪侠笑着走出堂屋,看竹篓子的东西全都给排在桌上,姑娘站在一旁发愁,纪侠不敢招引她,急忙往那边屋子走。
姑娘说:“脸盆里有水可以洗脸,别淘气乱动我的东西。”
纪侠道:“我晓得。”
边说边卷起竹帘子给上了钩。
这里靠南窗排一张楠木书案,案上铺个席子,大砚盘托着一方石砚,一支竹根笔筒一个白磁笔洗。
东壁并列一对不太高大的书架,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书。
西窗下一张窄窄的桌子,那算是梳妆台,擦得亮澄澄的铜镜,铜脸盆,乌木梳头匣。
坐北朝南一张竹床,雪白的线罗蚊帐,好些地方带上补缀的痕迹,但是顶干净,看不到一丝尘土。
竹席子竹枕,薄薄的布被儿,一切显得朴素整洁。
纪侠洗过脸去案前落座,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姑娘捧个茶盘来了,盘里一盖碗茶,另外又是一杯凉过的水。
纪侠拿水先去外面漱口,回来慢慢品茶。
窗儿上草色入帘,松涛悦耳。
姑娘倚在案头低声儿说:“我没有空不能陪你,等下爸爸要是跟你讲什么,你都别答应,必须听我的话。”
纪侠道:“伯父好像没有什么病?精神很好”“心病不是身上病。”
“心病更讨厌,你也不着急?”
“谁说不着急”
“为什么不把话告诉我?”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数千里异乡游子,我怕害了你”姑娘说着就走了。
一会后,她又在那边屋里喊纪侠。
纪侠过去,看那一张白木方桌子上堆满了菜,崔巍已在喝酒,客位上就没放酒杯,倒是放着一大碗饭。
纪侠知道姑娘什么意思。
“伯父,恕我先吃饭!”
“没关系,你吃你的。”
纪侠望着姑娘脸上笑,拿起筷子吃饭,他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顷刻间姑娘替他添了五次饭。
那边崔巍也干了七八杯酒。
“饭量这么好,两条臂膊有多少斤力气?”崔巍欢喜的问。
“大约五六百斤还拿得动”纪侠说。
“你会打老虎也会捉毒蛇?”
纪侠听出话里有文章,笑笑道:“捉蛇虽然没学过,斩蛇或有办法。”
崔巍捋髯大笑,忽然又沉下脸色说:“你能够独立深山搏杀两虎一豹,我相信你身手不凡,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你这一表人才,我心里很快活,你是要管我父女的事?为什么管?凭什么要管?你讲。”
纪侠道:“贫病相扶持,患难相救,这不是人与人之间常有的吗?”
崔巍懒懒地说:“老生常谈,不够过瘾”
纪侠道:“寒家积世行侠,侄儿幼秉慈训,耳濡目染,妒恶如仇”
崔巍道:“令堂也练过武?”
纪侠笑道:“家慈追随大和尚法明祖师学艺十年,艺成下山闯荡大江南北,快意恩仇,拳剑号称无敌家父玉,袭爵神力威侯,行军西藏”
听到这儿,崔巍把眼看住他的女儿点头。
姑娘一旁说:“老伯母就在这武夷山上学艺?”
纪侠道:“是的。”
姑娘道:“她老人家姓胡?”
纪侠赶紧站起来回说:“是,她的名字,上一字吹,下一字花。”
姑娘好像很欢喜,但还是低头叹息着说:“我也听说过,可惜我们来晚了,无一面之缘”
纪侠笑道:“那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姐姐今年才不过十五六岁。”
姑娘不由笑了。
纪侠接着又说:“家母早岁东游海上,夺取海盗窟藏,为数千百亿,富堪匹国,急公好义,一掷数百万金。姐姐假使需要钱的话,那是毫无困难,我身上就有一百几十两金子,几百颗好珍珠,要是不够,明后天教阿喜回去南昌一趟”
姑娘摇头道:“事情还是让我考虑一下,问题不在钱方面。”
纪侠道:“大约用武力解决?说武力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姑娘仍是摇摇头,粉颈低垂还是不讲。
纪侠生气了,他瞪眼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把话讲明白,你不讲,我就到外面打听去,我就是非要管”
姑娘怔怔地看住他,好半天才凄然说道:“别这么吓唬人好不好,缘也就是孽唉!
好吧”
纪侠喜道:“你肯讲啦?”
姑娘道:“你听爸爸讲吧”
说着,姑娘挑开帘儿出去了。
崔巍教纪侠坐下,他又连干了两杯酒说:“哥儿,你姐姐是好意,她不忍拖你下水,你一定要管恐怕要冒很大的危险”
纪侠道:“伯父放心,水里火里我进得去出得来,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我一定”
崔巍点点头说:“龙子凤雏,你总是有种你看我年纪很大吧?我不过五十岁,我也没有什么病,我只是忧愤郁结
我奉天人,卅二岁作客天津娶了亲,岳家姓张,你伯母叫张晚翠,我大她十五岁,成婚第二年有了你姐姐,不久我一家人来了福建。十四年前,你姐姐刚满两岁,伯母只不过廿一岁,她长的顶好看”
老人家再喝一杯酒讲下去:“离此十里路乌家庄,有个人叫乌良,比我小十岁,绰号黑白蛇,先世盐枭起家后改茶商。
乌良本人武举人出身,表面上慷慨好客,交官结吏声势浩大,他不做官仍做茶商,跟我很要好。
我不该借住了他的房屋,因此常跟他一块儿赌钱,我总输过一万两银子。
据人说,那是骗局
那一天晚上,我又在他的大客厅里又喝又赌,他不在场,我好像运气好,赢了几个钱抵债,搅得顶开心。
天亮回去时,发现你伯母死在地上血泊里,咽喉上穿透一支寿儿头金簪,右掌紧握着一颗东珠钮子,衣裙零乱,失落一只绣鞋儿”
说到这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姑娘又进来了,看纪侠脸上发青,一对大眼睛闪着奇怪愤怒的光芒。
姑娘赶紧接着道:“寿头簪外祖母的手泽,母亲舍不得戴,老是排在床头。珠钮子像是男人们马褂上用的,可不能说是谁的东西,爸爸那天就没见乌良”
纪侠冷笑道:“东珠钮子不是普通人家能有。”
姑娘没说话,崔巍也没吭声。
纪侠又问道:“伯父在这地方有多少阔朋友?”
崔巍道:“实在只有乌良一个人。”
“那还讲什么呢”
“此事终是疑案,官司绝打不过人家,我就没有办法,后来乌良撵我搬家,我也没有本钱再做生意,一直落在这儿种茶,十几年来跟姓乌的断绝了来往。
想不到今年大正月初三,他忽然来看我,第二天就有媒婆临门给你姐姐说媒,说是乌良去年冬至日死了二姨太”
纪侠话没听完,就猛的跳了起来。
姑娘叫:“坐下,坐下”
崔巍抢着说:“当天我把媒婆打出去,过不了七八天,乌良派十名管家强来下定,一千两白银,一百颗珍珠扔下就走。
我气得昏倒地上,晚上白银珍珠全部失窃。
我强打精神上县衙报官,官判我入狱,乌良却去见官说情保释,我一回家,就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来替乌良讲好话。
我想逃走,但你姐姐偏说走不脱,一拖又是三个月了,还好乌良得了重病,这几天听说病大好了”
纪侠环抱着两条臂膊,粗着脖子叫:“嗯!很好”姑娘叫:“纪侠”
纪侠回头看定姐姐,神色非常可怕。
姑娘说:“你这样沉不住气也还能办事?我和爸爸要不想复仇,我们爷儿俩乞食也可以回家
乌良他要娶我为妾,这是天地神明赐给我的天大好机会,你来破坏我这个好机会,你未必”
纪侠冷笑道:“你无非拚命行刺,你也不想想看值得跟狗一样的东西拚?”
“你呢?你值得跟他拚?”
“我?我打杀他一家鸡犬不留,也不过一走了事。”
“小孩子讲的话。你心目中有王法吗?我为母亲复仇,你为谁呀?再说,老远的路你来这儿为什么呢?你这一走了事对得起你表姐吗?所以我说你不行”
纪侠听了仍不服气,但没理由反驳。
姑娘又说:“要管我的事就得听我的话,刚才已经对你讲过了,我父亲老朽衰残需要人服侍。
生父比死母自然更要紧,非到不得已我还不能去就死。
问题只有你听话不听话,听才是作成,不听反而破坏,我只能借重你帮忙,不能让你胡闹,因为你是为表姐办事而来的。”
说着,姑娘脸上泛起一丝惨笑。
那一笑,带着若干酸楚的情调,可惜我们小少爷还不懂这一套,他只是率直的说:“我听话。”
姑娘道:“是不是服气?”
纪侠道:“服气。”
姑娘说:“那成,跟我来吧!”
说着她去盛了半碗饭,夹了几片腊肠放在上面,拿回去那边屋里泡茶吃,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和纪侠讲话。
姑娘们吃饭就是那么费劲,半碗饭吃了大半天,话也就讲得太多,所提的办法确实很巧妙,纪侠认为满意,他答应照办。次日深夜,他才带几件应用物件回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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