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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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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行雪手指勾着梦铃,拨弄着翻看两眼,道:“小东西都长一个样,如何确定这枚是你的,而不是我的?”

    灵王轻轻转了手里的剑,歪头道:“用不着确定。是不是自己贴身佩戴了几百年的东西,难道不是自己最清楚么?”

    乌行雪:“那倒不一定。”

    灵王:“为何?”

    乌行雪坦然道:“缺了一部分记忆,忘了啊。”

    灵王:“那你就问没忘的。”

    那一瞬间,乌行雪和乱线的灵王转头看向另外两人,动作和神色如出一辙。

    萧复暄:“……”

    此时乱线的灵王和天宿一前一后,错着一步的距离。但乌行雪和萧复暄站得极近。

    于是乌行雪借着衣袖遮挡,一根手指头戳着萧复暄腰肌,传音道:「你说,我算大度之人吗?」

    萧复暄:「?」

    他不知道乌行雪又想干什么,只是瞥了那根手指头一眼。

    其实他们这会儿同是灵识离体来到乱线,不用这样戳着也能悄悄传音。但萧复暄对这类小动作颇有些受用,便没有提醒乌行雪,任由他戳着。

    「算吧。」萧复暄答道。

    乌行雪手指用了点力:「你怎么答得勉勉强强。」

    萧复暄:「为何突然发问。」

    乌行雪:「倘若我发现自己的梦铃被人弄得稀碎,你觉得我会不会一剑捅了对方?」

    萧复暄:「……」

    乌行雪:「你说,对面这位何时会发现这枚梦铃快裂成八瓣了。」

    萧复暄:「……」

    乌行雪:「万一过会儿打起来,我们只有灵识的是不是要吃点亏?」

    虽然大魔头语气有些不正不经的,但他当真盘算了一番——眼下看起来是二对二,甚至连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理应势均力敌。

    可他们早前在雀不落已经同花信打过一轮,耗过灵神。而且他并非巅峰,萧复暄也没了本体。

    这么一想,他们确实略落下风。

    谁知萧复暄却回了一句:「未必。」

    乌行雪:「嗯?」

    不过没等萧复暄多说,对面灵王已经开口道:“若是其他小东西,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梦铃不行。”

    这反应倒是与乌行雪料想的一模一样——其他任何东西都好说,但梦铃例外,还是得讨要回来。

    乌行雪弯了长指,将挂梦铃的丝帛绳勾在手里,却并没有要立刻解下的意思。

    他勾绕着雪白丝帛绳,道:“你也说了这是梦铃,那我自然要谨慎一些,哪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灵王露出来的眉眼轻轻挑起来:“你打算怎么谨慎?”

    “譬如你得解释解释……”乌行雪也一指对方空空如也的腰间,“既然你说这是你的梦铃,那本应该挂在你的腰上才对,为何伸手冲我讨要。”

    灵王道:“因为丢了。”

    乌行雪又道:“梦铃怎么会丢?”

    他当然知道乱线上这位的灵王的梦铃丢过,丢在了现世。这点方储先前就同他和萧复暄提过。

    但这梦铃是怎么丢的,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十分重要了。若是有意,总得事出有因。若是无意……

    那就意味深长了。

    谁知灵王顿了一下,答道:“稍不留意便不见了。”

    “居然当真是无意……”乌行雪无声咕哝了一句。

    他挑起了同样漂亮的眉眼,也轻歪了一下头,问那位灵王:“‘稍不留意’这个词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么,梦铃这种东西怎么会‘稍不留意’?”

    灵王道:“自然是奇怪的。所以才要将梦铃拿回来,仔细琢磨琢磨。所以——”

    他冲乌行雪摊开手掌,道:“还我。”

    ***

    话音落下时,灵王身影一虚。

    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动作,但眨眼之间,他就已经瞬移到了乌行雪咫尺前。接着手掌一翻,五指一探——

    乌行雪只觉得腰间挂着的梦铃猛地一颤,似乎要被一股力道揪了过去。

    乌行雪立刻长指一勾,绕住了悬挂梦铃的丝帛绳。另一只手“掸扫”一下,威压混着招式便扫了出去——

    眼看着乌行雪的招式正要碰上灵王探过来的手,整个山谷骤然地动山摇。

    乌行雪和灵王俱是一愣。

    在他们眼里,对方的身影忽然模糊了一下,就好像随时要消失于视野中似的。

    怎么回事?

    乌行雪眉心一蹙。

    他就听见了萧复暄的嗓音低低传来:「后撤一点。」

    下一刻,他就被人抓着手往后拉了半步。

    与此同时,他看见乱线的那位天宿也抬了一下手,隔空将灵王朝后拉了一点。

    「我不能碰他?」乌行雪立马反应过来。

    「嗯。」萧复暄应了一声,又补道:「眼下看来确实如此。」

    「为何?」

    「忌讳见面。」

    乌行雪瞬间了然。

    先前他们和灵王就始终在错过,想让灵王去封家看一眼乱线源头,结果慢了一步。想让灵王看见大悲谷底的阵,结果还是慢一步。

    天意之下,他们似乎永远都错开了一步,确实是“忌讳见面”。

    方才身影模糊那一下也是同样。那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风横插下来,格挡在两方之间。若不是后撤了一步,恐怕下一瞬他和萧复暄就要被扫出这条乱线了。

    可是……

    乌行雪道:「这么说来便又有些奇怪了。」

    萧复暄:「嗯?」

    「既然不想让我们两厢撞上,不想让灵王看见任何与乱线相关的源头,也不想我们碰上面说上话,那它大可在那位灵王出现的时候,直接将我们扫出这条乱线。或是像之前一样,索性让我们继续错过,再慢一步,不就好了?」

    乌行雪蹙眉沉吟,越想越觉得古怪。

    依照天道先前的所作所为,他们该一直错过才对。可事实却令人意外——他们居然在大悲谷底碰到了,那位灵王甚至还看到了花信的诘问。

    ……

    想到这里,乌行雪在地动山摇间稳了稳身形,问几步之遥外的灵王和天宿:“你们何时来的山谷,明无仙首的诘问看到了多少?”

    这话问得颇为直白,那地动山摇便更猛烈了,他们的身影也更加模糊起来。

    灵王抬了一下头,朝砂石俱下的石顶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向乌行雪,静思一瞬,道:“我虽同明无仙首不相熟,但也知道他此时正好端端地呆在灵台之巅,不会忽然来到这大悲谷。”

    乌行雪同他眸光对上。

    灵王道:“方才魂散于此的,是你们那条乱线上的人,我最后同他所说,也都是你们那边的事。只是眼见诘问将歇,出来答了一句话,了结他最后一点念想而已。至于诘问本身——”

    他顿了一下,道:“不巧啊,只看到了一点尾巴。”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

    花信的诘问里有不少与乱线相关的事,那位灵王即便只看到了一点尾巴,只要细想一番,也足够心生疑问了。

    这位灵王定然不会是蠢笨之人,乌行雪笃信,他应当将诘问看进去了,也确实心下生疑了。否则他们不会站在这里,氛围微妙却有问有答,像一种双向的试探。

    但这就十分矛盾了……

    灵台天道怎么会在层层阻拦的同时,给这样一道缺口?

    这不论怎么想都很奇怪。

    乌行雪的眸光扫过乱线上的灵王和天宿,同他们目光相对。有一瞬间,他似乎模模糊糊抓到了一点什么,但没等他深想,那位灵王就看着这边开了口。

    “所以你们传这两道书,就是为了让我来看这场诘问?”灵王说着,两指之间多了两道符书。

    那两道符书一道写着“来封家”,一道写着“大悲谷”,确实出自乌行雪和萧复暄之手。

    不过他们传符书时并没有那么天真,觉得灵王一定能如愿及时赶到。他们所抱的其实是另一种想法——

    灵王赶上了最好,若是赶不上也无妨。任谁连续两次到了地方,只看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场景,都会心生疑窦。

    对于机敏之人,只要心有疑窦,就一切好办。

    乌行雪道:“就当是吧。”

    “那踩着尾巴也算看了吧。”灵王说着,手指一甩,两道符书带着灵王纯澈的威压气劲直钉而来。

    萧复暄剑鞘一挡,就听“叮”地两声,符书便刚刚好落进乌行雪手里。

    就听灵王的嗓音传来:“乱线的人和物在现世难以久存,你们既然自乱线而来,看这地动山摇的架势,恐怕离扫回去不远了——”

    就像在印证他的话,乌行雪和萧复暄的身影瞬间模糊了一瞬,眼看着随时要消失。

    “趁着这最后的工夫,符书还你,梦铃还我。”灵王说完,于地动山摇中将镂着银丝的面具重新戴上,手里长剑一动。

    就听“锵”的一声清音长鸣,灵王的身影如一绺游云,绕过崩塌的泥沙和石崖瞬间而至。

    而乌行雪已然一笑,如云烟倏地散开,又绕至他身后倏地聚形。

    灵王要去勾挑梦铃的剑一击落空,被萧复暄以剑鞘拨开。他当即翻身朝后,银白衣袍在风里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再次朝乌行雪探来。

    几个瞬间的变幻之下,乌行雪的位置颇有些麻烦——他身前是迎面而来的灵王,身后是乱线的天宿。

    仿佛一次位置刚好的夹击。

    乌行雪没有避处,便挑起眉来,手指上气劲瞬间绕转。正要迎下一招,忽然被人从身后轻拍了一下。

    乌行雪一愣,猛地转头。就见乱线的天宿侧了一下身,颈侧的“免”字泛着极淡的金色。

    就因为这一转头一侧身,乌行雪和灵王没能真的以招对招,微妙地错开来。遭殃的就成了四周的石壁。

    擦身而过时,乌行雪忽然冲灵王说道:“我其实不明白。”

    灵王:“什么?”

    乌行雪道:“梦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丢了居然不去寻,任由它丢了这么些年?”

    灵王以剑尖抵地,疾掠而过的影子刹止了一瞬,转眸道:“你当说寻就能寻?”

    他几乎满脸写着“你居然会问这种傻问题”,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轻轻“哦”了一声道:“是了,你记忆不全。”

    乌行雪也没恼,只道:“那你就当说清楚一些。”

    灵王道:“因为我去不了。”

    乌行雪:“什么意思?”

    灵王说:“乱线容易去一次,却没那么容易去第二次。”

    人间那样广袤,更何况要去寻人间之外错生的另一个人间,该在何时进?从何处进?进去了之后又要如何确定,这是你所要寻找的那条线,而非另一条?

    如此种种,皆是问题。

    灵王说,常理而言,一条乱线你进去了一次而未能斩断清除,可能就再也找不见它了。

    否则他也不会任由梦铃那么重要的东西,流落在另一条线上,却迟迟没有找回来。

    乌行雪听了一愣。

    他脚步刹止的瞬间,大悲谷的场景终于在震荡之中变得模糊,就像倒映着一切的泉湖被一枝长杆搅乱。

    那些石壁悬崖都变得凌乱交错,巨大的深谷在他们眼前分崩离析。

    就连乱线上的灵王和天宿也是如此。

    那意味着他和萧复暄又要被扫出这条乱线了……

    而乌行雪长久怔愣的原因就在于此。

    灵王说,一条乱线容易进一次,却极难进第二次。而花信和封家所引起的这条乱线,他分明进来了一次又一次,只要他想进。

    倘若数百年前,他还是灵王时进到这条乱线是无意间的误入,还算容易。那他如今的这几次呢?

    先前那个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在这一刻成了型,仿佛落石出水,越来越清晰——

    乱线上那位灵王,之所以接了他们的传书愿意往封家和大悲谷赶,而不是直接动手或当做废纸一张,是因为他在那之前见到了方储。因为方储身上有着与小童子一模一样的印记,让灵王心里生过一丝疑惑。

    而方储之所以会被灵王带回仙都,是因为天宿在冕洲郊野的山村见到他时,传书叫来了灵王。

    由此再往前……

    方储之所以会流落在乱线上,是因为他们几个踏进落花台时不小心进入了这条乱线。

    而他们之所以会去落花台……

    是因为萧复暄说:“落花台有白玉精,可以修复梦铃。”

    ***

    乌行雪忽然想起曾经的诸多细节。

    当初在苍琅北狱醒来的那一天,他在萧复暄的棺椁里碰到那枚白玉雕像,听到雕像里有声音说:“想回去么,去春幡城找医梧生。”

    他当时忘了自己是谁,以为是生魂夺舍,听到“回去”两个字,自然以为是“回鹊都”。可如今再想……

    倘若那句回去,并非是回鹊都,而是指“再去一趟乱线”呢?

    况且当初宁怀衫口口声声嚷嚷的都是要回照夜城。而等他们一觉醒来再睁眼,那船已经行往春幡城了。

    因为萧复暄掉转了船头方向。

    而当初去往落花台时,也是萧复暄走在最前面,乌行雪跟在他身后。宁怀衫、医梧生、方储又在乌行雪之后。

    因为萧复暄带着,他们从踏上落花台的那一瞬间起,就踏进了那条乱线。

    ……

    一切都是由萧复暄引着,才能一路走到如今。

    乌行雪愣在原地,怔怔地想:

    他是如何做到的?

    既然乱线第一次容易,第二次难如登天。萧复暄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将人拉进这乱线中来?

    半晌乌行雪才意识到,他恍然之间将疑喃喃问出了口。

    于是在大悲谷的场景缓缓消失之时,他听见灵王最后一句话模模糊糊传来:“只有留了灵魄躯壳在乱线上,才能精准无误地将你再拉过去,如此说来我倒有些后悔了……”

    再往后的话,乌行雪已经听不到了,更何况他也无心去听。

    被乱线强扫出来的瞬间,时间和场景混乱交错,还有浑身难言的痛顺骨而上。他都顾不上了。

    因为在乱线场景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瞥见乱线那个天宿颈侧有一道金印若隐若现,那是一个“免”字。

    那个天宿穿过支离破碎的场景看了他一眼,跟着乱线一并消散无烟。

    世人都说,曾经的仙都有两位神仙最是特别,其中一位就是天宿上仙。他并非靠修炼飞升,而是点召成仙,掌天下刑赦,受天赐字为“免”。

    他的本体颈侧,就有一道“免”字金印,时隐时现。

    而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毁之后,世人又都说,天宿上仙跟着仙都一块儿殁了。

    他的棺椁封在苍琅北域地底三十三层,陪着困锁其中的那个魔头。陪其沉睡,又被其唤醒。

    但他的本体躯壳却始终不见踪影。

    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露出些许端倪。

    因为灵王说,乱线如果一次未能斩断清除,想要精准无误地再进一次,难如登天。除非留了灵魄躯壳在乱线上,静守在那里。

    大悲谷的场景终于褪去,雀不落的一切显露出来。

    他们的灵识在横扫之下,终于又复归于躯体。

    乌行雪大睁着眼睛,转头看向身边那道高高的身影。

    好像不知从何时开始,不论身在何处,现世也好、乱线也好,不论是困锁囹圄还是自由来去,身边这个人就再没有缺席过一次。

    “萧复暄。”乌行雪叫了他一声。

    萧复暄转眸看他。

    乌行雪涩声开口:“乱线的那个天宿……是你的本体躯壳吗?”

    没等萧复暄回答,他又道:“我看到你的免字金印了。”

    于是萧复暄静默片刻,道:“是我。”

    “你把本体留在那边,是为了拉我进去吗?”

    “嗯。”

    “为何是本体?”

    “因为傀儡躯壳没有免字金印,那条乱线有仙都有灵台,傀儡容易被认出,不是本体留不久。”

    一瞬间,乌行雪恍然闪过一道场景。

    那或许是他尚未想起的二十五年前,那场仙都混战的末端。他在天宿上仙本命王莲的巨大金影包裹之下,感觉有人吻着他的眼尾和唇角,带着淡淡的血味对他说:“乌行雪。”

    “会结束的,再等等。”

    “你会再去到那里的。”

    “我会拉你过去。”

    你可以再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能终结任何有待终结的事情,自由来去。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