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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复暄看了眼被塞回来的梦铃,又看向乌行雪,还未说话,先被反咬一口——
乌行雪说:“还你,给我做什么。”
萧复暄:“……”
几个仙门小弟子记性格外好。
他们既记得云骇的诘问里闪现过这枚白玉铃铛,是那灵王的仙宝。又记得医梧生之前安抚他们的鬼话,在那小声夸赞乌行雪:“公子品性当真高洁,如此稀世仙宝,寻常人见到怕是眼睛都直了,拿到更是绝不会撒手,公子不仅没被仙宝迷了眼,还能递出去。”
“……”
萧复暄忍不住瞥了那几个小弟子一眼。
小弟子还在那扪心自问:“摸着良心说,换我,我就做不到如此——诶?”
他们被天宿上仙瞥得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声议论被听见了,顿时脸蛋通红,支支吾吾半晌,朝医梧生指了指:“先前我们听前辈说,乌——”
他们还是不敢当面叫魔头的名字,“乌”了一声便含糊带过:“——唔,并非本人,而是凡人生魂不小心入错了躯壳。”
“……”
医梧生默默捂了一下脸,心说这几个小弟子是真的好骗。
小弟子被所有人看着,脸皮更红了,慌忙解释道:“那个……我们曾听尊师讲过,仙都殁了之后,有些仙宝流落人间,各大门派和散修高人们明里暗里争相在找。仙宝往往带着仙人命元,又是集千百年灵气于一体的珍奇,自然谁都想要。但世间有能耐把仙宝带在身边的人屈指可数,没有百年修为打底,根本承受不了那么重的仙气。”
“公子是凡人生魂,确实不宜带着仙宝。但知晓这道理的人数不胜数,能做到不为所动的却少之又少。所以公子之作为令人叹服。”
他叭叭解释完,还文质彬彬冲乌行雪拱了拱手。
乌行雪心里笑了半天,面上却不动声色,还风度翩翩地朝那小弟子还礼道:“过奖。”
天宿上仙的表情从无言变成了麻木。
乌行雪看着他那冷生生的脸,心里笑得更厉害了。笑着笑着,冷不丁想起那句“入幕之宾”还有那张床榻……
他戛然而止,不笑了。
就像之前在马车里一样,萧复暄没有戳破他。
小弟子叭叭说着,萧复暄就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捏转着梦铃。
那梦铃在他修长指间显得格外玲珑小巧,玉色润泽剔透。
怪就怪那小弟子提了一句“仙宝往往带着仙人命元”,乌行雪连命元是什么都不记得,却莫名感觉自己跟那梦铃有了点灵神牵连。
这时再看萧复暄拨弄梦铃的手指,那可真是……
乌行雪看了片刻,又伸手把梦铃拿了回来。
刚夸完人的仙门小弟子满头问号。
萧复暄看向乌行雪:“不是要还我么。”
乌行雪道:“改主意了。”
“为何?”
“……”
乌行雪幽幽看过去。
他总不能说“我见不得你捏那梦铃玩”,说了万一萧复暄又来一句“为何”,那他颜面何存。
天宿上仙干得出来。
乌行雪默然片刻,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还也不该还给你。”
他说完,转头就把梦铃递给医梧生。
医梧生:“……”
不必!
乌行雪说:“我记得先生临行前说过,来这大悲谷就为两件事。一是想弄明白颈后印记从何而来,二来就是想帮花家找回真正的仙宝。”
医梧生连忙摆手,心说你跟那天宿上仙来回推拉就好,不要牵连我这个无辜凡人。
然而乌行雪不放过他:“先生摆手做什么,这是花家遗失的,如今找到了,理应给你。”
医梧生:“……”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医梧生恨不得就地找条缝钻进去。
之前在花家发现真梦铃遗失之时,他说了什么糊涂话来着?
噢,他一上来就猜是乌行雪干的……
当着乌行雪的面猜的。
后来又说要来大悲谷找梦铃,拿回花家的仙宝。
结果云骇的诘问一出,证明这仙宝原主是那位灵王。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噢,云骇冲着乌行雪叫了一句“灵王”。
……
尽管医梧生从未在任何仙册里见过那位灵王,也无从知晓对方在仙都如何地位超然,更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让堂堂灵王变成了如今人人畏惧的魔头。
但这梦铃确实是对方的没错。
天宿上仙把梦铃搁在乌行雪手里,那是物归原主。现在原主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装聋作哑,非要把梦铃给他。
他敢接吗?
不敢。
不仅不敢,还没有脸接。
医梧生书生脾性,脸皮尤其薄。当初年少时候,花照亭和花照台兄妹俩就以此为乐,常常把他逗得面红耳赤。后来他成了四堂长老,对外颇有名望,那对日渐稳重的兄妹不会再那样逗人,也没别人敢这样逗他。
他很久没有体会过面红耳赤的滋味了,直到此刻。他但凡身上有血,脸已经红了。
世间有一则流传极广的传闻,说花家凭借仙缘偶得仙宝,后来不幸被魔头乌行雪劫走了。
现在想来真是极其讽刺。
人家拿的是自己的东西,倒是花家的“凭借仙缘偶得仙宝”有些意味深长。
这等情形之下,医梧生哪里敢接那梦铃。
要不是那祖宗死不承认自己不是“生魂入体”,要不是天宿上仙会拿剑威胁帮着隐瞒,要不是旁边还杵着几个极易崩溃的仙门小弟子,医梧生一定冲乌行雪拱手告饶。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无声看着乌行雪,目光逐渐哀怨。
最后他捏着纸说:“公子,我就剩这一口残魂了……”
言下之意:求你换个人折腾吧。
乌行雪看着他的表情,反省一番,觉得自己是有点欺负人。于是他转而把魔爪伸向两个下属。
他向来懒散,手里不爱拿东西,挑个属下当储物囊应当是常事。宁怀衫和方储肯定早已习惯。
结果他一转头,对上了宁怀衫和方储更加哀怨的脸。
乌行雪:“?”
“我还没开口。”乌行雪慢声道。
宁怀衫道:“城……公子,您记得吗?有些邪魔啊,看见神像都会吐。”
他脸色简直刷了一排大字——您猜我拿着仙宝吐不吐。
乌行雪:“……”
行。
于是折磨完一圈人,大魔头乌行雪还是选择亲自拿梦铃。
***
大悲谷“点召”一事已经明了,想找的东西也已经找到。对于仙门弟子或是医梧生来说,已经没有缺憾了。
倒是乌行雪有些好奇,当初花信究竟做了何事才保住了云骇一点残命,但这点连云骇自己都不清楚。
而且萧复暄说,花信负剑下人间时,他在苍琅北域。等他回到仙都,已是很久之后。
仙都无人知晓花信做了什么,只知晓一些后续——他跟当年的云骇一样,在灵台跪受天罚、闭关百日。
再之后,除了更加不沾烟火、更像个仙首之外,就再无异样了。
他们又沿着云骇的墓穴摸索了一圈,没能发现任何足以窥见一斑的痕迹,只好作罢。
众人从大悲谷地底墓穴出来时,东方既白。
三位仙门弟子正在收乾坤袋,他们找齐了三十三尊童子像,找到了所有惨遭“点召”的百姓,一边说着“得罪得罪”,一边将他们纳进了乾坤袋里。
“送还时,记得修整一些,起码做些障眼法。”医梧生十分操心,叮嘱了他们一句。
那些百姓多数尸首分离,死状可怖。若是原模原样地送他们回家,实在有些残忍。
小弟子躬身行礼:“前辈放心,一定好好超度,妥当安置。”
师兄师姐们来了那么多趟,均无所获。他们三个初出茅庐者,却一下子带回了所有人,这在门派、甚至整个鱼阳来说都是大事。
他们本想邀萧复暄他们一起回门派,但被婉拒了。
哦不,天宿没有婉,只有拒。回了两字:“不了。”
乌行雪倒是要婉一些,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我若是去了你们门派,你家家主、长老们怕是要高兴得脸色乌青呢。”
小弟子:“……”
医梧生最是正常,他说:“我现在只剩一口残魂,撑不了几日,就不去叨扰了。”
小弟子们一听这话,自然不敢再拽着他耽误最后时日。
他们行礼道别,背着乾坤袋和三十三位亡魂去往鱼阳。
乌行雪问医梧生:“先生有何打算?”
医梧生摸着口鼻上的黑布,他其实有所感知,自己一日不如一日。在马车上还能摸腕探灵,到了大悲谷底已是处处力不从心,眼下,他连五感都不如之前清明。
他看向萧复暄:“上仙,我这残魂还能再撑几日?”
萧复暄指背一抵,静默片刻,沉声道:“四日。”
医梧生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然后他回答乌行雪:“我还有些缺憾事,想再去看一眼,应当会先去一趟葭暝之野,再拐往桃花洲,若是运气还不错,能踩着最后的时日到家。”
他说着话,忽然自嘲一笑。
他攥着乌行雪衣袍让对方杀了他的那一刻最为干脆,现在有了些许余地,反而越要越多——
最初说弄明白花家遭罪的缘由、找到梦铃踪迹,便能从容上路。现在两件办完,他又想起一些缺憾事来。
人啊,总是贪心。
他自嘲完,冲乌行雪和萧复暄行了个斯斯文文的礼,就此别过。
结果刚走没几步,操心病又犯了。他实在没忍住,走回来对乌行雪说:“这话说来有些唐突,不知……”
他想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梦铃如何使用,如何解梦。他看得出来乌行雪忘了很多事,恐怕梦铃的用法也在其中。
但冲着原主问这句话,他又实在有些张不开口。
乌行雪见他犹犹豫豫,半天没有下文,目光却落在腰间缀着的梦铃上。索性手指一勾,拎着梦铃道:“你想问这个?”
医梧生点了点头,正要斟酌着开口,忽然目光一震。
他惊道:“这梦铃怎么满是裂纹?!先前在墓里还不是这般模样。”
乌行雪却并不那么意外:“先前里面就有裂纹了,只是还没显到外面,万幸现在还算完整,没裂成八瓣,不知能不能用。”
“万万不可。”医梧生连忙道。
“为何?”
医梧生:“这是仙宝,仙宝灵气太重,又混了神仙命元,用起来总有忌讳和讲究,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成事,还会走火入魔。”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理,但仙宝这种事,自然是神仙最熟。
于是乌行雪拎着白玉铃铛想了想,扭头去看萧复暄。
萧复暄:“确实如此。”
其实医梧生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还是说得轻了,真出了岔子可不仅仅是走火入魔。最麻烦的是仙宝珍奇就珍奇在不仅世间少有,对神仙自己来说也是不可多得极难再有。
一旦受损,那真是上天入地都难复原。
偏偏乌行雪对此并不知晓。他拎着铃铛轻轻晃了一下,有些出神,过了片刻问道:“那能恢复么?”
这事依然是神仙最熟,所以他问完又扭头去看萧复暄。
萧复暄:“……”
眼见着天宿上仙薄唇轻动,似乎张口就能蹦出一个“不”字,但他最终没吱声。
他偏了一下脸,片刻后转回来道:“能。”
医梧生:“……”
他默然半晌,咕咚一下把“不可能”三个字咽了回去。
他心说这就是神仙吗?被人一眨不眨看上一会儿,就能把“不可能”变成“能”?
他实在想见识一下怎么个“能”法……
于是半个时辰后,去往落花山市旧址的马车上,多了个原本“就此别过”的医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