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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王府最盛时,府中上下近百人,金陵城中风头无二,就连门口两座石狮,都比别家霸气威武几分。
周家两姐妹,置办完东西,回到府门口,周青青一眼瞥到自家大门外左边那只石狮子,许是哪个毛贼手痒,将那面门前的眼珠子给挖了去。
有眼无珠的石狮,让这早不复旧时风光的王府,更添几许萧瑟。
周青青翻了个白眼,正要抬阶进门,目光却又看到那大门上的牌匾,定西王府四个漆金大字,大概是几年下来的风吹日晒,其中的“王”字,不知何时中间那一横褪了颜色,变成了个“工”字。定西王府成了定西工府。倒颇有几分讽刺之意。
周青青暗中唏嘘,恍然中想起幼时,父亲征战归来,被人簇拥着回府的场景。
她父亲定西郡王周灏智勇双全,一身好武艺,打过无数胜仗,也挨过无数刀枪,但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她曾以为父亲是不倒不败的神。却不曾想,在疆场安然无恙多年的父亲,最终败给了一场倒春寒。
金陵城的百姓,茶余饭后屡屡谈起定西郡王,大多会回忆那些他曾打胜的战役,他如何威风凛凛,然后又会在结尾时这样感叹:“定西郡王那可真是咱南周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可是……可是哪晓得会死于伤寒。”
于是曾为万人敬仰的定西郡王,便多了一分让人唏嘘的失望,生前所有的光环,仿佛一下就消失了大半。将士不是不能死,只是不能这样死。他应该死在战场,死在杀敌的马背上,而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病。
定西郡王的死法,不仅让百姓不满,更为不满的还有坐在朝堂之上的那位。周灏戍边多年,换来金陵城内的安宁繁华,就因为他撒手西去,南周再找不出那样的将才,永光帝不得不日日担忧边塞不宁,害怕西秦铁骑挥鞭而来。
于是他怨定西郡王的死,于是定西王府,变成了皇家再无暇关照的宗亲世家。
周青青正从愣神中恢复过来,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她回身抬臂,已经来不及。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动作迅速敏捷,只微微歪头,就躲过她反手过来的掌风,又精准捉住她的手腕,灵巧地往后一折。
手被钳制,周青青再出脚朝他踢去,也被他机敏躲过,脚尖轻点她的膝窝。他用力倒是不重,周青青虽未倒下,双腿却往下弯去,被少年完全制服。
“大姐,我这招青龙探海如何?这回算是真赢你了吧?”少年俊俏的脸上,笑得一派粲然。
这少年正是定西王府的长公子,周青青的嫡亲弟弟,周香香双生兄长周珣。
周青青眼珠子狡黠一转,眉头轻拧,哎呦了一声:“死周珣,你弄疼我了!”
周珣闻声,立刻紧张地松手。不料,他手上刚卸力,周青青忽然起身,一个扫腿过来,他反应不及,歪倒撞在旁边的石狮子上。周青青又伸手制住他手肘穴位,抬脚将他抵在石狮上,令他动弹不得,然后笑道:“想赢我,可能还得等上两年!”
周珣懊恼地叫道:“大姐,你耍诈!”
周青青秀眉轻挑:“这叫兵不厌诈,可记住了,往后若是带兵打仗,这招也是屡试不爽。”她顿了顿,又笑道,“而且要记住,不能随便相信人!”
一旁观战的周香香,吃吃笑开,接话道:“尤其是女人!”
周青青松开周珣,替他拍了拍衣服上弄脏的地方,问道:“珣儿,今日怎么这么早下学?”
周珣回道:“今日先生小考,我早早交了卷就回来了。”
周青青瞥他一眼:“别是想早回家,敷衍了事交了卷子罢!”
周珣颇有些倨傲道:“才不是,先生都夸我写得快又好,当仁不让的第一。书院里那些世家子们,整日只知比吃穿比玩乐,我怎么会比他们差?”
周香香笑他:“哥哥就知道吹牛。”
周珣恼羞成怒:“我说的是真话。”
周青青拍拍他的肩:“行行行,大姐相信珣儿说的是真话。”
说话间,她才注意到自己弟弟,堂堂郡王府世子,身上那件穿了多时的墨色锦衫,袖口不知何时磨虚了纱。
她心中感叹,笑了笑道:“今日刚收了租钱,我和香香给大家买了新衣衫。赶紧进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老管家陈伯替三姐弟开了门,一个白白的肉团子,跟只兔子似的,冲到周青青面前,抱住她的腰,小声道:“大姐姐,舅舅又来了!”
周青青脸色一变,摸了摸幺弟周玥的脑袋,将他稍稍拉开,自己大步朝院内冲去。
周香香在后头跟上她:“大姐!”
院中正厅门口,一个男子正鬼鬼祟祟探头出来,看到周青青气势汹汹进来,立刻缩了回去。
周青青踏入大厅,见那男子想从侧房偏门溜走,几步上前,拉住他喝道:“许东来,你又来我家里做甚!”
周青青是将门女,打小习武,虽然比不得武林高手,但制服一个二赖子还是不在话下。
许东来被她拉住动弹不得,心中没底气,却又觉得被个小丫头这般对待很没面子,硬着头皮道:“这是我妹子的家,我怎就来不得?”
“我呸!上回我就说了,你要再敢踏入我们定西王府半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许东来也啐了一口:“还王府?就这寒酸劲儿我都看不上。”
周青青冷声道:“就算再寒酸,我要打断你的腿,官府的人也不会拿我怎样!”
她这话倒是没错,她一个县主,打断一个二赖子的腿,官府必然会睁只眼闭只眼。
一旁的姨娘许氏,战战兢兢道:“青青……你舅舅他家里真是出了事才来找我!”
“他可不是我舅舅。”周青青一把推开许东来,鄙夷道:“又出了什么事?是你那五房小妾生了病,还是你家儿子又打伤了谁?“
许氏讪讪,小声道:“这回我那外甥打人确实是别人动手在先。”
周青青摆摆手:“你说吧,又给了他多少钱?是把这个月的家用都给了他?还是又把手里头剩下的那点地契拿了给他?”
许东来和许氏相视看了一眼,这细微的动作,被周青青捕捉到,又见许东来悄悄挪动步子,想是准备开溜。
她心下明白被自己猜中,眼明手快将许东来拦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从他腰间把那地契给搜出来。
许东来爬起来想抢,被她一个刀手空劈,劲风从他耳侧扫过,吓得他抱头鼠窜。
“滚!”周青青吼道,“再进我家门,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许东来灰溜溜往外跑,到了快大门边,又不甘心地转头,哂笑道:“周青青,你也只有本事在我面前嚣张。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高高在上的县主,就你这泼劲儿,哪个世家子弟会娶你。我看你也就能嫁个什么屠夫庖丁之流!我呸!”
周青青还未反诘,旁边的周珣气愤地扬起拳头,就要冲上前给他教训,许东来赶紧鼠窜着夺门而出。
周青青想,这二赖子其实说得没错,岁月磨人,曾经养在深闺高高在上的郡王千金,如今已然被生活硬生生磨出了几分市井粗鄙之气。
她看了看手中的两张地契,转头看向一脸唯唯诺诺的许氏:“姨娘,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你那两个兄弟,就是讨债鬼,骗了你一次又一次,你非得让他们把咱家掏空,让咱五姐弟跟你出去讨饭,你才满意?”
周青青爹病逝后,虽然定西王府不得皇帝恩宠和关照,但是本来积累的家业,兄妹五人加上姨娘一个,足以锦衣玉食过完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是问题。
殊不料,许姨娘娘家不成器的两兄弟,在周青青爹一入黄土,立刻就打上了周家的主意。
这两兄弟不成器的程度,在整个金陵城都能排得上号。哥哥许东来一妻五妾,自己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几个孩子都得了爹的真传。弟弟许西往倒是年过三十都没娶一房妻妾——因为他是个断袖,金陵的小倌儿几乎被他玩了个遍。
吃喝嫖赌,养小妾玩小倌儿,费起钱来,金山银山也掏得空。
之前定西郡王在世,两兄弟不敢上门,定西郡王一死,那两兄弟就变成了讨债鬼,三天两头往王府钻。许姨娘是个没主意且耳根子软的女人,两兄弟编个傻子都不会信的借口,她也能信以为真。
早前周青青年幼,衣食无忧之下,自是不知,等她懂事,才发觉为时已晚。许氏当家的三年两载,周家那厚厚的家底,便真见了底。若不是她亲娘留给自己的几间铺子一直攥在手中,只怕整个定西王府,就只剩下这间大宅了。
攒积家业不易,败起来却一点不难。从阔绰到寒酸,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
许姨娘自知理亏,低声道:“青青,我大哥说这回是真的,三外甥打伤了人要赔钱,不然就得蹲大牢。”
周珣没好气地接话:“那就蹲啊!”
许姨娘被呛得不知说何,片刻后才小心翼翼讨好道:“青青,我保证以后再不让你们舅舅进来。”被周青青瞪了一眼,又改口,“不让玥哥儿舅舅进来。”
周青青摇摇头叹气,将地契放回她手中:“统共也就剩这点家底,你再让那两个二赖子败光,往后玥哥儿还怎么娶媳妇,况且冉冉嫁人,也多少要留点嫁妆。”
定西郡王膝下总共五个子女,周青青和双生子弟弟妹妹,系正房林氏所生。许姨娘生了一儿一女,除了五岁半的幼子周玥,还有个到了婚嫁年龄的女儿周冉冉,只比周青青小了一岁,是府中的二小姐,长得倒是跟周青青一般花容月貌,甚至还胜上一筹,不过性子却跟自己姐姐南辕北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弱柳扶风,娇弱无比。
但不论怎样,虽不是一个娘生,五姐弟感情倒是都还不错。
许氏不成器,许青青只能怒其不争,却也做不得何。她生母去世得早,三姐弟打小算是在许氏膝下长大。跟大宅里那些明争暗斗不同,许氏懦弱又愚笨,并无什么心机,又因出身不高,总有点谨小慎微,对周青青三姐弟也算是疼爱。
各人有命,钱财与十几年的情分,孰轻孰重,周青青算不上来,也就懒得计较太多。
难得收了租钱,又挽回了一点损失,加之一家六口齐聚,周青青吩咐下人做了一顿丰盛的晚膳。
待暮色将至,门庭冷落多时的定西王府,忽然有公公来传旨。公公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那道圣旨倒也简单。
宣定西郡王嫡长女周青青和侧夫人许氏明日进宫面圣。
周青青还记得在父亲葬礼之后,便再未踏入过宫中,更别提被皇上召见。太监宣完旨离去后,她犹跪在地上,有些久久回不过神。
时值春夏交际,不知为何,她觉得有寒风萧萧而来。
从地上站起来的许氏,却是嘻嘻笑道:“青青,你说皇上忽然召我们进宫,是不是终于想起了咱们一大家子,想起你父亲在世时的功勋,要给我们封赏?”
一旁的周珣嗤了一声:“别是把朝廷给我们的那点禄利全撤掉,就算是谢天谢地。”
周香香也附和:“皇上几年没召见过咱家,我还真不信有什么好事。”
周青青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尘土,淡淡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许氏呸呸了两声:“你们姐弟怎的都唱衰,咱孤儿寡母这几年本本分分过日子,能有什么祸!我看铁定是皇上想起了咱们。如今西秦南周议和,没了仗打,想起从前你父亲的好,不是理所应当么?”
周青青摇摇头,两个眼皮莫名跳了几下,伸手去摸,又恢复如常。左跳吉右跳灾,惟愿明日进宫,不会是什么灾。
不过她想许氏说得对,她们孤儿寡母本本分分多年,未曾做过任何恶事,想来皇上召见,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兴许金銮宝殿上的那位天子,当真是忽然想起了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