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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华灯初上。
那辆黑色的车开得很慢,简直就像是在滑动,吴玦猜想开车的人此刻正在打电话,或者在做别的足以分心的事情。
这给了路旁的老乞丐乘虚而入的机会,他拿着乞讨的盒子,佝偻着背,蹭在车旁,颤抖着手敲响车窗,卑躬屈膝,谨小慎微。
如吴玦所料,车窗没有任何反应,那车内的人应该看都没有看那老乞丐一眼。
老乞丐悻悻地退回到路边,干涸的嘴唇颤颤蠕动,大致是在问候车里人的亲戚,一阵寒风吹过,让他瑟瑟发抖,那些外人听不到的骂声便也随之消散在风中。
吴玦走过他身边,掏出十块钱,丢在他手中的盒子,还未等他开口说谢,先道:“不要对有钱人抱有幻想,即使你饿死街头,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恻隐之心。”
老乞丐惶惶看着吴玦,双眼黯淡浑浊,明显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着盒子里的那十块钱,蠕动了一下嘴唇,最后满意地蹒跚离开。
吴玦觉得自己有点像个正义的斗士。但实际上她并不是斗士,也并不如她刚刚所说的那样,对有钱人嗤之以鼻。
没有人不喜欢“钱”这个字,她只是讨厌某些为富不仁的有钱人罢了。
她有点无奈地在心里笑笑,转过头,竟然发现刚刚那辆车还在原地,车窗打开大半,驾驶座的人,微微侧头,看向这边。
她一时猝不及防,只能愣愣回视他。
也许十秒,也许更短,那人看着吴玦,面无表情,又好像若有所思。
都说想了解一个人在想什么,眼睛是最可靠的途径,所以吴玦努力想看清他的眼神,但很遗憾,天色太暗,她看不清楚。
她能看到的,仅仅是他转过头后,车子忽然启动,留给了她一股呛人的尾气。
真倒霉,吴玦想。这是她第一次离林佳河这么近,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让他那样消失不见。
她自嘲地轻笑一声,或许她至少应该跑上前,自我介绍一番:林总,您好,我是您公司财务部的职员吴玦,对您仰慕已久。
看,多像一个没有水平的花痴!
吴玦不是怕自己被扣上花痴的帽子,只不过她知道,像林佳河这样的人,对于低级花痴肯定不屑一顾。
她叹口气,望向后面那座自己工作的大厦,江城坚不可摧的商业王国——林正集团,或者坊间口中的周氏。
吴玦不过是这个王国的一个小小臣子。而林佳河,便是主宰这个王国的主人。
星期一的早上,人一如既往的拥挤繁忙。
刚刚从挤公车的战场下来,又要加入挤电梯的战斗中。拥堵的电梯口,大大小小的白领,个个都穿得光鲜亮丽,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都会露出瞬间的狰狞本性,淑女绅士,风度全无,就为了不被扣掉的那几十块钱。
当然,吴玦也和他们一样。
在这场几十块钱的战役里,每个人看起来衣冠楚楚,每个人都是衣冠禽兽。
不过,也有人不需要加入这场战役,也或者是不屑于加入。比如说林佳河,因为他有自己的专属电梯。
世界从来就是这么不公平。
来到办公室,已经像是打过了一场仗,但实际上,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年底,财务部尤其忙,各种财务报表应接不暇。吴玦刚刚打开电脑,就觉得头大。这还不打紧,旁边的小余,一坐到位子上,就拉过吴玦,要求帮忙鉴定她的新造型:“吴玦吴玦,你帮我看看,今天晚上年会,我这身行头能不能突出重围,至少让林总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停留两秒。”
吴玦暗叹,花痴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不想和她多扯,随便敷衍:“岂止是两秒,十秒半分都没问题。”
得到满意答案,小余神清气爽地坐好,投入数字的怀抱。
小余不是特例,在这个公司,对于这个未婚年轻英俊的总裁,没有女人是特例。他是公司全体女同胞花痴的对象,实际上,这个范围扩展至全城,大概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女人们对林佳河的评价通常是,他有优雅华贵的气质,有潇洒淡定的从容。
但吴玦知道,她们的潜台词其实是想说他,坐拥香车豪宅的气质,一掷千金时的从容——虽然,没有人会全然承认。
好吧,吴玦承认自己也不是例外。比如说,她的办公桌里,就收集了一大叠有关林佳河的简报,甚至还掌握了他身高体重诸如此类的八卦讯息。
比起公司内任何一个林佳河的女粉丝,她都毫不逊色。
她想,如果给他一个接近林佳河的机会,她一定拼了这条小命都会在所不辞。
年底的财务部是随忙碌的时候,一天工作下来,累得令人麻木。
不知为什么,吴玦好像别人更容易疲惫。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一张惨白的脸,心中不免有些悲哀。
想到晚上的年会,吴玦决定补补妆。她进林正不到一年,并不太了解这样的年度聚餐,只知道公司的高层都会出席,包括林佳河,场面想必是非常壮大。但于她这样的小职员,能想象的也不过只是够筹交错的画面。
掏出口红,描了描,但由于心神恍惚,用力过猛,口红断成两截,她只好悻悻扔掉,再看看自己,一张滴血红唇怵目惊心,赶紧掏出纸巾,死命擦了干净。于是,那张被□□的唇,在动作定下来后,不正常的红色,又慢慢变成之前的惨白。
聚餐的地点在林正旗下的五星酒店,可容纳千人的宴会厅,流光溢彩,金碧辉煌。林正涉及的业务面十分广泛,从早年的航运,到现今的地产金融酒店娱乐,只要是有利可图的产业,几乎无所不包,旗下员工又何止上千。
而人微言轻如吴玦,之所以能出现在林正这区区几百人的聚餐,只是因为近水楼台,身处公司总部罢了。
其实这样的餐会,十分无聊。不过公司高层不乏钻石金龟,每个女人都有飞上枝头的梦想,所以,只要是还算年轻的单身女同事,个个都兴奋异常。
吴玦也很想兴奋,可是白天工作实在太累,只想赶紧胡塞几口桌上的食物,补充体力,最主要是,吴玦很明白,即使身处一室,与最前面的高层隔着的距离也不过几个桌子,可还是有种咫尺天涯的意味。因为无论怎样努力,她的视线,恐怕连那些人的脸都到达不了。
老天不公,不公至斯!
宴会起先是一些场面上的年度总结报告,然后,重量级的人物林佳河才上台亮相。也不过是几句言简意赅的致谢词,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真心实意,但却有种沉稳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神思集中到他身上。
林佳河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寥寥几句,有蛊惑的味道。
“好帅!”
同桌的年轻女孩子,到底没有掩饰住内心激动,低声叫出。大家心领神会地轻笑。
吴玦看向台上的林佳河,单就外形来看,确实算得上人中之龙,五官倒不见得是精雕细琢般俊美,却胜在那身出类拔萃的气质,无论放在怎样的人堆中,也能叫人一眼看到。
发完言,林佳河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没有多看台下的任何女同胞一眼。想必有人会很扫兴,
女为己悦者容,精心打扮一番,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收到。不知算不算悲剧!
接下来是例行的抽奖活动,气氛颇为热闹。
虽然抽奖只是聚餐娱乐所需,并不是要收买人心。但这种大公司,奖品通常丰厚,覆盖率也高。吴玦一向没有发横财的命,想来最多被抽中个末奖,便不做期待,只老老实实攥着刚刚分派下来的红包,与桌上的食物奋战。
待二等奖抽毕,吴玦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看来她天生是脚踏实地的命。同桌有中奖的同事,拿着从台上领来的手机或者手表,喜滋滋炫耀。
“下面由林总为我们抽出一等奖,价值两万的笔记本电脑,不知道会花落哪两位?”主持人在台上故意卖弄玄虚,吴玦嚼了口香甜软糯的菠萝包,觉得他很适合去购物频道。
她继续吃菜,半抬头,看林佳河再次走上台。还是那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模样,好像刚刚的喧闹气氛丝毫没有将他影响。
林佳河漫不经心地从箱子里抽出两个名单,没有看一眼便交给主持人。
“一等奖的获得者是市场部的薛华,还有……”又在故弄玄虚,“财务部的吴玦。”
一口饮料差点从嘴里喷出来。倒不是那笔记本有多吸引她,只是这种中奖的运气,于吴玦真的是平生第一回,难免有点受宠若惊的无措。
直到同桌的同事们发出鼓掌欢呼,还被身旁的小余狠狠推了一把,吴玦才如梦初醒,匆忙起身,疾步走向前面,去领取属于她的奖品。
“恭喜两位。”主持人脸上堆满笑容。
吴玦也堆着笑回他:“谢谢,谢谢。”
颁奖的人是林佳河。
先是颁给了那位叫薛华的男同事。看起来也是位青年才俊,只可惜,站在林佳河面前,明显气势低人一等,况且还对人露出那种惶惶的谄媚之笑,更加显得卑微。
吴玦还没来得及过多地对人品头论足,林佳河已经站在她面前。
他很高,就和他的身份一样,需要她仰视。
收回神思,吴玦抬头看他,很近的距离,他的样子,让吴玦看得很清楚。其实,他的五官还是很不错的,比远远望去,要好看很多。但最特别的莫过于那双眼睛,冷峻疏离,深不可测,却又好像带着一点未知的迷惘。
林佳河递给吴玦奖品——那款轻薄的笔记本电脑。他并没有说话,脸上也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微微牵动而已,吴玦甚至怀疑他会不会笑。
他同吴玦握手,轻描淡写,让吴玦没有机会体会出他手里的温度。
吴玦接过意外之财,对他报以微笑,像一个合格的小下属,礼貌客气地道“谢谢林总”。
但是,她没有错过他和自己对视时,眼神里闪过的一丝波动,像是若有所思一般,很微弱,只是一刹那,让吴玦来不及做出任何判断。
宴会厅灯光迷离,吴玦想,也许是她看错了。
回到自己的位子,桌上顿时炸作一团,七嘴八舌的议论,让吴玦哭笑不得。
“和林总那么近,有没有头晕目眩的感觉?”
“吴玦,你怎么这么好运,才进来不到一年,就能和林总握上手。”
“是啊是啊,要是我,接下来一年都不会洗手了。”
很明显,吴玦手上的奖品完全因为林佳河而不忽略,原来在所有人看来,与林佳河的近距离接触,比吴玦手上的不义之财还重要。
她暗自好笑。
她悄悄抬头看向林佳河的位置,在一堆谈笑风生的人中,他只是静静饮酒,偶尔回应两句,这种沉稳在这种气氛中,显得诡异而可怕。
她觉得他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台冰冷运转的机器。
吴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视线太虎视眈眈,林佳河居然忽然转过头,越过一排排的桌子,看到她这边。
虽然隔着这么远,宴会厅的灯光会阻碍人的判断,但吴玦还是很确定他看的就是她。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种几秒钟的停滞,面无表情,又或者若有所思。就像上次在马路边一样。
但是吴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甚至他看的也不是她,那只是他的习惯性动作罢了。
她心里忽然有点乱,胡乱倒了杯果酒,觉得还不够镇静,一杯,一杯,又一杯。餐会结束时,她才发觉自己有点醉了,加上之前的疲惫,只觉得头昏欲涨,异常难受。
因为和同事们都不同路,在酒店门口匆匆告别,便一个人踏上回家的路。冬日的夜晚,寒风吹得人很疼,头晕倒是少了很多,胃里却还是难受。九点多,这一带的出租车很难招,索性决定先走一段,去去酒意。
这一年来,吴玦极少喝酒,身体不好是其次,最怕是喝酒之后的这种半清醒半混沌的状态,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能够一瞬间纷沓而来。
而且没有人能够与她分担,孤独得可怕。就像那日,她站在寒风中等沈童,一直等一直等,却眼睁睁只等到一个从未预料的悲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