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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身后那个人亦站出来,拱手道:“伏请陛下随妾等移驾!”胡姬们随那人的话语声纷纷上前,将高力士等人皆隔离在外,奉宸卫们刚按了刀,又被她挥手止住,她盯着那人看了一阵,盯着太平道:“奉宸卫在门外,千牛卫呢?李多祚呢?”
太平不语,她便看太平身边的人,这小娘说话不得人意,行事却颇有她姊姊的风范,她从前未曾留意过,倒是有些可惜——怪不得太平明知独孤绍不能回来,还频上疏请召,她以为这小女儿是籍此撒娇、讨价还价,没曾想后手在这里。
她将眼扫过身周,身边几乎全是女人与宦官,这些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唯一的倚仗便是她。而李多祚自先帝时起,便已是千牛卫了。
她又看太平:“斛律多宝和高金刚呢?”
太平弯腰拱手道:“此二人与贺娄氏、李氏俱是内使,未得制令,无法调动。”
她点点头,淡淡道:“拿笔墨,持朕手书,召奉宸卫、羽林卫、诸闲厩使带兵护驾。”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感受到了你们森森的爱意~
第524章青梅(二十)
多年以后,崔明德依旧忘不掉那个下午。祖父躺在昏暗的屋中,半倚着床,浑浊的老眼直直地睁着,似是努力想让目光越过跪满屋中、放声号哭的儿孙们。
他的努力是否成功,崔明德无从得知。
她到时祖父已气绝多时。
屋外的阳光灿烂得刺眼,屋内却昏沉如黄泉。一地男丁黑压压地跪着,守着尊卑昭穆,极有秩序地哭泣着,唯有她,因身负天子慰问之语、又得祖父遗言特许,方能站到那间屋中,与排在最末的崔秀一道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族人们按礼法所允许的范畴中演绎自己的悲伤。
那一日崔明德虽也按礼节落泪哭灵,心里却总觉得祖父并没有死去,她宁可这样想,于是也放纵自己这么浑浑噩噩地待着,直到临回宫前,崔秀悄悄寻到她,向她转达祖父单独叮嘱的遗言。
“大人有言,从前虽也觉得你很好,心中却未尝没有感慨过你是个女儿,总觉以你之聪明才智,嫁去别家,做□□妇,实在可惜了。但眼下看来,女儿家也未必就不好了。当今若真能有女皇帝,何愁将来没有出将入相之女子?望你自勉。”
崔秀说话素来清朗,那一日却忽地低沉起来,不急不缓,带着些老成男子特有的沙哑,崔明德总觉得说那番话的人不是他,而是祖父。她也的确记得自己抬头时自崔秀脸上看出了祖父的模样,日光在他背后映出柔和的圈环,那一刻的他,像极了神祗附体。
也是那一刻,崔明德突然意识到祖父真的死了。虽然制书上美其名曰薨,族人们则委婉地用“去”,外面人提起,还有“身故”“升仙”等语,但所有的美名,都掩不了“死”之一字的本质。
在家中未曾有一刻失态的崔明德,在回宫的路上将自己关在车里,像小时候那样曲起双腿,脸埋在膝盖间,毫无仪态地放声大哭。
天忽然就亮起来,日光尚不强烈,却也足以将宫门上的铜环照得锃亮,队伍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崔明德握了握手中的长刀,偏头看骚动所在之处:“江诚。”
江诚笔直地站了出来:“祭酒,我们在这里聚了两刻了,这是宫门外,我们三个班的人,就这么着甲胄、带横刀站着,怕是不大好罢?”
崔明德向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身边的宋五百笑起来:“你们这帮毛没长齐的小奴几,在军学一年了,还不知军中规矩么?营主有令,那便是军令如山!哪容得你们这些缩脖子鹌鹑似的只知道背后叽咕!”
江诚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依旧笔直地站着,大声地应了一声:“受教!”他身边的张承恩站出来,朗声道:“宋校尉此言差矣。我们入军学,学的是兵圣之道、圣人之学,而非祭酒、教习一人私言,为的是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而不是营主、上官的一家之利,若军令出自朝廷,自然赴汤蹈火、义所不辞,若此令非出自朝廷,忠字班恕难从命!”
宋五百被他一番话噎住,将袖子一撸,整个人便跳起来要冲上去,崔明德喝住了他,转头命张承恩站出一步,不紧不慢地道:“当年军学选人,掌选以你跳脱不服管束将你黜落,我却力排众议,将你选进来,你知是为何么?”
张承恩一怔,大声道:“禀祭酒,不知!”
崔明德的目光自左向右地扫过去,将这些年轻儿郎的面容一一看进眼里,慢慢道:“你们入学时,便受到一句教导,‘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教习们素日说起,也都拿吴、周等人治兵之严举例。我以为这些话说的都很对,唯独却漏了一点——我们所服从的,到底该是谁?是一人、一家,还是天下社稷?设若有桀、纣之君,令你们讨伐汤、文之主,你们该服从谁?寻常兵汉们未读诗书,不知家国大义,唯知服从,你们却不一样,你们都是天下各州选上来的精锐之士,在学里习圣人之道,明家国大义,为的难道只是一味地服从么?”
队伍中一片沉寂,许久之后,江诚有些胆怯地开了口:“祭酒…是要做什么?”
崔明德望着他:“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江诚不说话,只是拿眼去看张承恩,张承恩抿了嘴,一字一句地道:“而今在上的,并非桀纣之君。”
崔明德道:“我知而今在上的,并非桀纣之君。我也知你们既能留在忠字班,必也能明白,在那宝座上的,是女人或是男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所谓。你们大多出自贫苦,这些年天下民人过的是好是坏,想必都看在眼里。当今陛下为政如何,想必也都清楚。”
张承恩沉默片刻,道:“我等都是庶民出身的兵汉,朝政大事,不敢妄言。不过我们这些人,既非功勋恩荫之家,又非豪阔大富之族,刀头舔血之人,能进朝廷军学,学这些王孙公子才能学的兵书礼义,冬有棉衣夏有麻,起居有米饭,节日有酒食,全赖当今陛下的恩德。大义如何,我们不知,但陛下对我们的恩义,我们却都深知。”
崔明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等既知圣人待你们的恩义,便更该舍身报效。”看众人皆面露不解,扯嘴角一笑。就在这时,天空中呼啸数声,数只纸鸢自下飞起,飘飘摇摇地晃过城门,宋五百张弓射箭,一箭射下一只,捡来向崔明德一呈:“有人起兵作乱,圣上召诸卫入宫勤王。”再向众人一展:“圣人手书,盖了玉玺。”
崔明德向迟迟不开的宫门看了一眼,不给众人犹豫的时间,拔刀出鞘,厉喝出声:“随我入宫,勤王护驾!”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
第525章逼宫
桓彦范原定的起兵时间是四更。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好。若是去得太早,刚关了宫门、换了班值,人未倦怠,且到宫中早了,得手之后,还要费力守住战果——他们只得数百人,万一殿中有人漏了消息,召来守卫勤王,甚或有人浑水摸鱼,又去劫了李暅,变数便多。若是去得太晚,天大亮了,更不好行动。到四更就不一样了,夜深人静,宫门紧闭,人人困顿,只要率北门屯驻的羽林卫砍断门栓,突入宫中,制服母亲,获得制书,一俟五更三点,宫门开禁,便可派人自南衙掣出,迎立太子,一旦木已成舟,旁人再要做什么便也都晚了。他们的戒备心也挺高。骆逢春虽是李暅安排,成事之先,却也不知所有细节,挨到了三更,才寻到机会,派人出来。
他们唯一缺少的只是人手。张柬之和姚元崇外放之后,他们在南衙无人,给敬晖安排一个羽林卫将军都费了不少功夫,而上面还有武三思为羽林卫大将军,其后又有骆逢春为右羽林卫将军。
骆逢春在军中多年,又有独孤元康和独孤绍的旧关系,敬晖比他入羽林的时间更长,费尽心机结交壮士、拉拢人心,数月之内,才聚起一批不得意之人,骆逢春却一入羽林便如鱼得水,虽非大将军,却俨然有超越武三思,为羽林卫龙头之势,羽林卫中举凡班值、轮番等事,不禀武三思者,都要经骆逢春,而诸校尉长上,无论亲近与否、是否得势,也都要敬骆逢春一头。也正为此,这些人虽不大喜欢骆逢春,却也不得不将他拉扯入伙,而骆逢春稍作拖延翻悔之态,举事时间,便自四更,生生拖到了五更,举事的兵卫,也自千人,减至了六百人。
婉儿为我准备了制书,遣内官自南门出召,将我引入内廷——这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宫门皆闭,唯有南门开一处,如此夜里皇帝若有急事,便可手制开门,召值宿宰相入宫,天下承平日久,母亲晚年又怠政,宰相们早已享受不到这特殊待遇,反倒叫我钻了空子——准确的说,应该是我和独孤敏,还有独孤绍那些胡女亲卫,以及我家中剩下的所有狗儿,总是二十六个人,九十九只狗。
我们这些人和狗,连同事先未得消息、却隐约知道有事发生的贺娄和徐真如海,以及她们手下的内奉宸卫,唯一的任务,便是护住母亲,撑到崔明德和骆逢春勤王的那一刻。这期间阿欢将设法将李暅拖延在后面,使我们先将桓彦范、敬晖等人擒拿,再在母亲面前为李暅粉饰,以他的性子,见前面兵变失败,畏惧之下,再受一二挑拨,翻脸不认、出面首告几乎是十成十的事,只要他稍聪明些,号称自己非是造反、而是赶来救驾,母亲便无理由公开杀他,而只要他的罪名不坐实,守礼便有机会。
我们之所以要冒这样的险,纯是因这时代的血缘继承之法。李暅是先帝所剩的唯一的子嗣、李唐唯一的正统继承人。就凭这一点,但凡他没到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地步,旁人根本无以撼动他在朝中的地位,就算他十恶不赦、大逆不道,我们也需要实打实的铁证来证实这点——其实哪怕有真凭实据,但凡他回过了神,巧言诡辩几句,再以正统名义登高一呼,胜出的到底是母亲这名不正言不顺、又年老体弱的大周女皇,还是他这礼法正宗、正当壮年的李唐嗣子,还真不好说。这时代最大逆不道的事,无过于不忠和不孝,李暅几乎可以代表李唐,李唐即是正统,故这不忠之名无论如何安不到他头上,唯有让他不孝。而造反,就是最大的不孝。
最可笑的是,已到了这田地,我们还绝不能让李暅背负叛逆罪名,被母亲公开处死——若是那样,守礼便是罪人之子,就算不按律法受诛连,也绝无继承皇位的可能。到时我们费尽心机,处置了李暅,便宜的却是别人。
天开始亮了之后,雨便停了,远处的哭喊声也传了过来。不必费心,也能猜到这是叛军没在寝殿见到母亲,四下搜寻、顺便开了杀戒。母亲左右,从随从的阿庄和二十余名奉宸卫,到几个年小的宦官,俱是面色苍白,战战欲坠,贺娄倒是勉强又集了二十人赶来,却连甲胄都未穿,她自己背了一把弓,右手持着刀,左手还记得拿了箭筒,筒中却一支箭也没有,母亲远远见了她便蹙了眉,扬声问在门口守候的高力士:“外面有消息么?”
高力士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这一时徐真如海也来了,带着五个弓甲具备的壮妇,见了母亲便拜下去:“妾找到了一艘船,请陛下移驾湖心,暂避锋芒。”
母亲看见她方舒了脸色,偏头问婉儿:“派出几个人出去报信了?”
婉儿道:“派了十人,怕传不出去,还散了纸鸢,候雨一停,就放起求救。”说话间向我看了一眼,我不自觉地便抬头看天,见晨光中四五个纸鸢摇摇晃晃升了天,其中一个圆圆白白、带着三排尖竹哨的最眼熟,是阿欢亲手做的。
阿欢,阿欢,阿欢。
我不自觉地握紧刀柄,心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随时能从喉咙中跳出来,眼下却不是它该跳出来的时候,我压着这股心跳,转头看母亲:“宫中游船何止数十!我们都是妇人宦官,力气有限,划船肯定划不过那些兵汉,一旦登船,徒惹人注目,为人所困,以儿之见,要么掩着陛下冲杀出去——然而叛军根底不知,城门至今也未见动静,贸然出去,祸福恐还未知。倒不若据守此处,候诸卫入宫勤王。”
母亲盯着我,慢慢道:“你就这么确定,会有人入宫勤王?”
我斩钉截铁地道:“阿娘为帝二十载,治下非是乱世,岂有见兵乱而无人相救之理?”看左右人面上有希冀之意,朗声又道:“以此治世,而行大逆不道之事,这样的人决得不到民心,能追随他们者,至多数百人,绝不过千数。宫中人口,何止万数,以万人而拒百人,岂有不胜之理?退一万步,就算宫中人都不反抗,我们这里也有近百人,又有许多恶犬,三面靠湖,单拒一面,还怕他们不成?”扯开外衣,露出里面的厚布软甲,独孤敏则借奉宸卫的兵刃,砍断监波阁的竹子,削尖两端,分发在人手,权作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