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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从未了解过她。倘若我要了解她,要怎么做呢?倘若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母亲,她会怎么做?
“坐。”我对她抬抬手,自己率先坐下。天还未热,我的坐处却已铺上了龙须席,下以织锦小被垫着,恰得两人盘腿而坐。
韦欢看了一眼外间,门关着,她方坐下,两手抱胸,歪着头冷眼看我:“你若要问我在京中怎么做的,可以趁早省下口舌了。”
我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垂了眼看自己的右手指尖,沉思移时,才又抬眼看她:“你以为你这些小聪明,我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么?”
韦欢笑道:“明明是金吾卫捉住了你宫中不法的下人,与我有什么干系?再说,这事怎么说都是阿杨的不是,你又能奈我何?”
她的笑容实在是太招人厌,我豁然起身,将要动怒时又坐了下去,她看着我微笑,我闭了闭眼,淡淡道:“若以规矩论,我当然不能耐你何。可是你不要忘了,规矩本是我家设的。”
她面色微动,两眼盯着我看。我毫不示弱地回望于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父亲在守选对罢?如今太子监国理政,琐事咸出其下,你说我过去和我的太子阿兄说说,让他给你父亲安排个差事,会怎样呢?本是参军,如今年资一来,好升一升,做个长史了,振州如何?或是龙州。我表兄才从那里来,听说土人桀骜,瘴气又多,官儿似乎不大好做。不过没关系,你父亲是京兆韦氏东眷一房。名门望族,家学渊源,一定有办法颁行教化,为朝廷治理一方的?他往那边,你们当然是要跟着上任的,你年将及笄,跟着往那边去了,恐怕耽误婚配,不如我再同阿娘讨个恩典,把你留在宫中也可,等到了时候,替你选门好亲,天子拴婚,配嫁名郎,如何?你觉得我这长乐公主,能不能向太子阿兄和阿娘讨得这些恩典?”
韦欢面上变色,冷笑道:“你看,这便是为何我不会同你平等论交的缘故。你是公主,自出生便高高在上,我与你交好时,你自然亲我爱我,百般回护于我,而一旦恩宠不再,要追究我时,自然也有你的手段。弥子瑕前见贤而后获罪的道理,你也看过,难道就不知道?我不过韦氏旁支,父既不显,又无母族可恃,陛下将我选进宫来,不过是叫我做你的玩物罢了。我这样的人,倘不自己为自己打算,难道要依靠你这所谓的‘朋友’过日子么?”她说到后来,声音渐厉,竟带出一股哭腔。
我满腔的怒火不自觉地消融,向前一探,捉住她的手道:“你若真的自己为自己打算,便不该同我说这些话。你真的要从我这里牟利时,绝不会有这样的的怨恨,你这样怨恨,反倒是因你惦记着我…我绝不会如前人对弥子瑕那样对你。”
她将我的手甩开,道:“你就爱憎至变,我又能如何?阿杨是你的乳母,你爱重她,如今她如何了?你平素与宫人们狎近亲昵,有时没大没小,一旦遇事,不也会横加打骂?你但凡是一个普通宫人,暴躁时,会踢人,打人么?不过因你是公主,无人胆敢阻拦你罢了。如今你在宫中,尚有二位陛下教诲,等你出了宫,独居一府,身边的人皆以你之意旨为旨,以你之喜乐为喜乐,他们死生荣辱皆系于你,连阿谀奉承之辈都算不上,不过是你门下的犬马罢了!你和我要好,便是要我日后变成这样的人么?变成你的狗?任你摆弄?”
我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回想过去的十余年中,我虽的确还自诩以开明平等,然而身在富贵场中,被人奉承得久了,有时的确也是骄纵任性得很。我从前的宫人们都和我要好,然而她们被母亲逐出去了,我除了对几个为首略照拂一二,也没为她们做些什么事。宫人们侍奉不称意,我心情好时倒也罢了,心情差了,出口斥责,毫无顾忌——这要是在我来的那个年代,我这样的,多半早被众人冠以“极品”或是“公主病”之名,疏远排挤,可如今这些人不但不敢疏远我,反倒以能被我斥责打骂为荣,毕竟不是谁都有能贴身伺候公主的机会的。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我的确是变了,变得和从前的那个我全然不同。而我在这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以后的数十年中,我究竟会不会再变,竟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韦欢说得对,我这样的人与她做“朋友”,于她没有任何益处。她既不希望做我的弥子瑕,我亦不希望她沦为嬖幸之人,那样她与别人有什么区别?然而她是由我而引进宫中,母亲的意思,也是叫她做我的臣仆,她愿与不愿,都只能是我的人。她既不肯做弥子瑕,那便是我的仲叔圉、祝鮀和王孙贾,肱骨腹心,较之爱幸,岂非更要像是…“朋友”?
我至这一刻方才恍然,定定看着韦欢,郑重道:“阿欢,你放心,我定以臂膀视你,敬你,重你,与你苦乐同舟,终此一生,绝不相负。”
不知为何,我说不出“敬你,信你”,韦欢肯定是听出来了,看我一眼,垂眼道:“愿你勿忘此心。”
第77章家宴
我从母亲和婉儿那里只打听到了一位“武大郎”,然而至立春次日时却来了少说十余人。这十多人中,除了武敏之之外个个不是穿青,就是着绿,连浅绯服色的都没有一个,腰上倒大多佩着蹀躞七事,才显出几分太原首义功臣之后的气度。武敏之倒是穿着紫袍,还特地佩了金鱼袋,看着不像是来参加“家宴”,倒像是元日大朝似的,总之就是奇怪。
与这些人的寒碜装束相反的是母亲和父亲。他们虽未穿朝服,却也双双都穿了正式的礼衣,冠袍钗钿具备,显出一派堂皇天家气象。连李晟也穿了全套的太子冠服,端坐在父母之侧。李睿打着“敦亲孝悌”的名号,大早就来了宫中,先是旁听我(和伴读们)上了几节课,继而死活约着我(和伴读们)去庭院蹴鞠,玩得大汗淋漓,又非要在我那里沐浴,换上他存在宫中的旧衣,才匆匆与我一道赶来,来时还不住和我讨论能不能见到某个窈窕婀娜的表妹——他以外祖母虽年长而雍容、母亲姿质端丽,而我也“稍有几分可看之处”,因此外家的女儿必是好的,来时真是抱了满心的希望,谁知到了这里,窈窕淑女未见,边地远来的田舍汉倒是见了一堆,那脸色真是不知如何精彩。我则因父母兄长都穿着庄严,自己却只穿着燕居之服,心下略有几分羞赧,又怪母亲的侍女们不肯和我提前通气,转眼便想到许是母亲有意为之,便又振作了精神,上前先李睿一步行礼,也不行大礼,只略一鞠躬,李睿虽未必明白,却也跟着我对父母笑嘻嘻鞠躬。
母亲方才十分端肃,见了我们,那脸上便绽出笑来,伸出两臂道:“雉奴,兕子,到阿娘这来。”反倒是父亲有气无力地看了我们一眼,轻斥道:“表兄们来了,怎么还穿成这样?”说话时咳嗽几句,母亲便一手揉推他的后背,一面笑看这边道:“家宴本就随意,不要太拘束了他们。”
父亲咳得越厉害了,一面咳,一面对我们招招手,李睿和我都向前几步,父亲对李睿一瞪,向李晟身边一指,他只得悻悻然退过去,坐在李晟下首。我跑到母亲身前,她将我揽在怀里摩挲一番,我近来已渐渐有些不耐这样的亲昵,扭捏地向后一退,却被母亲捉住,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令我转身过去,面对宴之中,又搂着我的脖子,低头替我理了理头发,笑道:“这是你们表妹,封地长乐,小名兕子。”
那十余人便都俯身向我见礼,口里有称“表妹”的,有称“公主”的,有称“长乐公主”的,口音纷杂,像是并、交的方言,有的似又带着几分闽、浙口音,我一贯受母亲教诲,并不敢过于骄矜,忙要回礼,母亲却搂了我不让我动,等众人行礼毕了,方悠悠道:“雉奴,兕子,见过大郎,承嗣。”
便见那些人中最年长的一个站出来,战战兢兢地向我行礼。他长得跟母亲一点都不像,面目黧黑,身材短小,比起风流俊俏的武敏之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应答时候那种老实巴交的态度也与京中进退有度、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唯一可取之处大约只有那还算字正腔圆的官话了,然而与我们这些久在京中的膏粱子弟比起来,这至多也只能算“不是缺点”而已。
母亲对这人显然是没什么好感的,等他说完话,我拱手答一声“大郎”,便又指着一人道“二郎,三思”。这位武三思倒是挺有名的人物,细看时发现他比武承嗣还是好了不少,个子高大,皮肤白皙,答话时大体可算气度闲然,有几分文人姿态,只是比起武敏之依旧逊色许多。
母亲对这武三思的态度要略好些,叫他上前说了几句话方命他退下。除这两人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由女官唱赞官号名称,再与我们一一见礼,我听那职位里不是“司马”,就是“别驾”,至多有个“长史”,地方不是濠州,就是振州,再不就龙、柳,真是没有一个好的,心里咋舌,面上倒还是给他们体面,一一笑着答礼毕,母亲方示意上膳。
父亲一向不务奢华,母亲也因此崇尚节俭,寻常家宴,不过上十余点心,二三十菜色,再配些劝食、汤羹、饮品即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先我来时,已见诸人面前摆着二十余盘果品,等母亲示下,又上了三十二盘点心,无不用珍稀之料,精心烹制,巧胜天工。
方才上的果品摆到现在,还未有人胆敢先用过,如今上了点心,父亲便笑道:“不必拘束,随意用罢。”说话间自己先拈了一块巨胜奴,底下人才活过来似的,不敢如父亲一般用手拈,便纷纷举箸,有的人一连夹了好几块点心,吃得嘴角都是碎屑,有的用不惯象牙箸,有的一手半捧着点心,一手举箸送入口中,只有武承嗣、武三思与另外三四人还有些仪态,武敏之则根本看都没看这些点心一眼。
李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面的亲戚,侧过身子想要向李晟说什么,母亲看见了,道:“有什么话,就光明正大的说,不要和你阿兄拉拉扯扯的。”
李睿倒也机敏,笑嘻嘻道:“儿难得见到这么些表兄,想邀二郎一道为爷娘舞蹈一曲,以助酒兴。”
李晟瞥了他一眼,整整衣襟,端正道:“儿愿舞《兰陵王》为陛下寿。”
父亲笑道:“好,好,你们兄弟两一道罢。”
李晟便起身,与李睿一道入偏殿,顷之便率一队舞者鱼贯而出,本来《兰陵王》主舞只有一人,衣紫、腰金、执鞭而舞,今次出来时,却见一高一矮两人皆是紫衣金带,李晟执鞭,李睿执剑,两人俱戴了半脸的金色面具,上前一来,李睿如俳优般四面一走,执剑为礼,在正中面父母而立,怪声怪气地道:“某乃兰陵王高长恭是也,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如今国事危急,领五百骑抗他宇文周室,到得此地,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村汉,敢冒我高长恭的名头,看我一剑!”说着只如活猴一般挥剑朝一边乱舞,李晟哭笑不得,只道:“不要胡闹!”举鞭而起,随意舞了几下,李睿便抱着头四处逃窜,李晟见他如此,反倒怔住,揭开面具,蹙眉道:“阿睿!”
李睿便顺势一抱拳半跪下来道:“竟被大王识破了!某服输!”对李晟眨眨眼,又转头对我们挤眉弄眼的一笑,一下跑了出来,一溜烟地入了座。
父亲与李晟都是哭笑不得,母亲面色阴沉,手用力地按了按我的肩,我忙道:“六郎舞完了,阿兄可不能耍赖,快舞一曲。”
李晟方又戴上面具,执鞭舞了一曲。因是临时起意,倒并不见如何好,父亲倒是笑呵呵的,一曲终了,便命人赐酒,又向母亲道:“七娘,晟儿实在是孝顺。”
母亲不置可否地端起杯,向李晟一举,李晟忙双手奉杯,一饮而尽。
等李晟坐定,武敏之居然也直身子,拱手笑道:“侄儿亦愿献舞为姑母寿。”
我转头去看武家那些人,只见武三思面有蠢蠢欲动之色,然而喉咙一动,什么也没说,武承嗣这厮竟连蠢蠢欲动之色都没有,只看着李睿傻笑,父亲母亲面上都露出些微笑意,母亲的手离开我的肩,似要开口,我忙一个翻身搂住她,撒娇道:“阿耶阿娘,兕子也愿为爷娘寿。”
不等他们允准便先起身,跑到乐伎前道:“奏《西凉》。”
父亲好笑道:“兕子,《西凉》是对舞。”
武敏之便笑道:“侄儿愿与表妹对舞。”
我看也不看他,对父亲拱手道:“我宫里韦欢最擅舞蹈,我愿与她对舞向爷娘献寿。”
第78章俳优
韦欢进偏殿的时候脸都是青的。我难得见她如此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欢欣来,故意对她挤眉弄眼的,一会又逗她道:“四娘,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替你争取到向二位陛下献舞的机会,你要好生表现,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憋着了良久,才挤出一点笑,对旁人替我穿衣的宫人道:“我来罢。”一将她们打发出去,便快步贴近我,恨声道:“你自献你的寿,将我扯进去做什么?”
我见她额角青筋都起来,越发觉得有趣,还笑道:“你昨日才向我表得心迹,费尽心思地要叫我倚重你,做我的肱骨腹心,怎么,我今日用得上你了,你又不肯出力了?这可不成。你放心,我们这不过是向爷娘献寿,只要舞得过得去就行,方才…咳,比六郎好就是了。”说着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她身上的馥郁香气都被我吸进肚里,惹得我心里痒痒,反倒退开一步,大声道:“快更衣,别让爷娘等。”
韦欢没有注意我的小动作,只是沉着脸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出入往来都有乐舞陪伴么?我从未看过《西凉》!”
我一怔,道:“《西凉》自隋时便大行于世,你…没看过?”
韦欢急得跺脚:“何止没看过,我…我从小于舞蹈之道便不大精通。你叫我为乐舞,不是难为我么?”
我将信将疑道:“阿欢你身手这么灵活,怎么会不会乐舞?你莫骗我。”本朝对于乐舞的热爱更甚于马球,如我这般笨手笨脚又不好动的,在这里待了这些年,都能临时舞上一两曲,韦欢这样活泼好动又武艺高强的小娘子却说不会,实在是信服力不高——尤其这位小娘子还心机诡诈、素有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