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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上舞伎听见我们说话,将腰肢扭得越发柔软,一双秋水剪瞳盈盈向这边一望,韦机这老汉便被勾了去,朝着她一笑,又向我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皇后一向庄严端肃,想不到也能为此缠绵恻婉之辞。”
我方才看韦机是个精明强干的司农,这会儿却觉他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又嫌他对母亲的夸奖太过拙劣,便道:“阿娘文采书法无不精绝,只是她身为皇后,不得闲空作这些雕琢小道罢了。”
韦机讨了个没趣,便只好讪笑着去看歌舞,我闷坐一会,满心里想的都只是韦欢骗我这件事,由这件又引到从前她哄我与韦欣比试的事上,渐渐便觉她巧言令色、居心不良,有了这样的心,再推看她素日所为,竟是无一处不是城府深密、心怀叵测,不知她待我到底曾有几分真心!
李晟忽然唤我:“兕子?”
我抬头时,只见他满眼关切之色,问道:“是身子不舒服么?”
我抿着嘴道:“可能在水上吹了风,心口疼。”这是我从小便有的毛病,李晟不疑有他,连声命停了乐舞,叫人送我入内舱休息,我索性借此辞了出去,一路在车上抱着膝想心事,等回了丽春台,却是韦欢率几个宫人出来迎我,我一见了她,心里仿佛就有了一股火,竟恶声恶气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劳你韦四娘子来伺候我了?”
韦欢本来还在接我的外衣,被我一句话说得愣住,收回手去,低头道:“天后召见宋娘子,宋娘子便命妾暂在此代她收拾夏衣。”她说话间我才见殿中摆着许多箱奁,统统分作两拨,一拨摊开,全是新做的夏衣,另一拨里放着我的旧衣服。
韦欢看我盯着箱奁直看,轻轻解释道:“娘子长高了好些,去年的衣裳已不能穿了,宋娘子的意思,是将旧的里选几件好的带回京城,其余便收在这里了。本月陛下寿辰,新的礼衣也已送来,娘子试试,若不合身,赶紧再叫她们改。”
她这些日子见了我都是轻言细语,我身边任何一个宫人对我说话时都是这语气,可是我偏偏被她的语气激怒,冷着脸道:“我的起居,何时由你来管了?”
韦欢终于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道:“那妾叫阿元进来?”
我倏然踏出一步,定在她面前,她脸上这时才现出错愕来,好一会才道:“娘子有什么吩咐?”
她说话时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看,她眼里有几分恚怒,我的宫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恚怒——看,我就说她工于心计、包藏祸心罢?明明是不耐烦伺候我,嫌弃我脾气大、喜怒无常,却非要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哄得我团团转地替她办事!以我待她之心,她要什么,只要同我说一句,我何曾忍心拒绝?她却偏偏要用这样的手段,只怕从一开始,她便把我当做一个“上司”来讨好,那些什么朋友之类的话,那些月下善解人意的纾解,全都是假的!
我想象中的自己该是怒发冲冠,然而眼泪却不争气地自眼角流下来,先是一颗一颗,继而变成一串一串,后来又变成一条一条,这些讨人厌的水珠儿顺着脸颊滑下去,滴在地上,溅湿了我的脚,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冲动之下,入了内室还未脱鞋,便狠狠地将两脚一并,各自一抬,右脚的鞋子踢掉了,左脚的却半晌也踢不开,只得弯腰下去,韦欢却已先我一步蹲下去,轻轻脱去鞋子,又将右脚的鞋子也捡起来,起身时被我一把抓住,便半抬了眼看我。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也还如旧时那么漂亮,可我从前看着这双眼睛便什么满心欢喜,烦恼都可以忘掉,现在看着却只觉胸闷气苦,两眼仿佛已化身趵突泉,啵啵地往外冒泉水。
韦欢想为我拭泪,手伸到一半,被我拍开,便慢慢直起身,低头道:“妾请告退。”
我叫她:“站住!”她便对我躬了身,把头埋得低低的,我就算弯着腰也依旧看不到她的脸。
我与她要好起来那样快,生分起来却也更疏离,我有满腔的质询想要对她出口,在这样的疏离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我还有满心的愤恨想要对她发泄,可是便是在这样的疏离下,我也依旧舍不得她因我而被责罚,而只要我说出一句重话,哪怕只是简单的“滚”字,她都可能被我殿中的人排挤、被执事们叫去责骂、甚至被逐出宫去,可笑我到如今还这样想着她,她满心里想的,大概却只有如何骗我吧?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眼泪止住,脸上泪水经过的地方都干得发疼时,我才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洗脸。”
韦欢讶然抬头,我眼睛又干又涩,催着她道:“快去!”她才忙端了水来,我先她一步动手,自己投湿手巾,将脸擦干净,整了整衣衫,静待人来。
果然韦欢刚将盆端出去,便有母亲的使者前来,笑着向我道:“陛下召见公主。”
我面无表情地随他出去,心里极其地想要出宫开府。
第70章团儿
东都自先隋时便确立为陪都,到父亲手里又被封作东都,宫城具仿着京中大加整缮,精细处往往还要胜过京城。因父亲和母亲都喜爱马球,宫城、皇城之内还设了一小一大两个球场,母亲如今就在宫城内的小球场中,隔着老远我便看见她穿着短衫,在场上策马驰驱,斜刺里一伸球杆,从一人手下勾过了鞠球。
陪伴母亲打球的十余人都是母亲素来重用的女执事,韦欢所说的阿青娘子和上官婉儿也赫然在列。这些人见母亲抢下球,不去阻拦,反倒都慢慢停了马,先顾着叫起好来,只有婉儿手忙脚乱地追了一程,母亲弛了缰绳等她,婉儿将赶上时却忽地一催马腹,瞬间又离她去得远了,母亲笑着回看一眼,玩笑般将鞠球运于空中,跨下宝驹驰掣如风,她却连击数十次而马驰不止,到球门极近时才挥杆而出,众人发出一阵震天的鼓噪喝彩之声,那球却堪堪擦着边没有进去。
喝彩之声戛然而止,却也止不过一息,便又听有人笑道:“娘子怜我们贱人穷酸,好意让着我们,可惜我们便现在追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这人一开头,大家也都省悟过来,纷纷向母亲笑道:“娘子可怜我们的心我们都知道,只是这样让了,我们也依旧追赶不上,索性赏我们些钱帛,只当赢家施舍罢。”
说得母亲面露得色,一手举着球杆,一手勒着缰绳在球门附近逡巡来回,扭头笑向这面道:“一群促狭鬼,球不好好打球,只知道说好话哄朕!”
方才说话的那个笑道:“娘子这话说的,胜了出风头,还有赏赐,谁不喜欢?真是胜不了,只好拿好话求些赏赐,总也算不白辛苦这一场。”
我听这话,才留神向这人看去,见她与婉儿差不多大,样貌倒也中等偏上,小圆脸,皮肤洁白,与母亲谈话时歪了头,颇有几分天真俏丽的模样。
母亲听她说完便大笑起来:“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不敢和朕比。罢了,朕也不和你们抢,这球在这里,你们谁能将之从这里抢出去,便算胜了,胜者…”她微微挥了挥球杆,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似笑非笑地道:“立赐紫衣一领。”
祖父与父亲对后宫约束都颇严,因此外头风气虽然渐渐奢靡,宫中服侍礼仪却依旧严谨,这些女官们至大不过五品,素日只得穿浅绯,大凡女人,对衣裳首饰难免执着,听母亲说赐紫衣,个个都眼前一亮,跃跃欲试起来。
我方才已边看边慢悠悠沿着球场向球门走,这会儿走到地方,遥遥对母亲一行礼,母亲对我翣翣眼,翻身下马,牵着我的手坐到一旁,命人端上果点茶汤,悠悠然喝了一口,问我:“兕子觉得谁会胜?”
那十余人兀自还你推我,我推你的谦让,又还等母亲号令才肯开始,我想也没想便要猜婉儿,抬眼见她的坐骑在场上翻来覆去地伸蹄躁动,便忍住了,直身前倾,认真看了一番,对开口说话的那人努努嘴,道:“我猜是她。”
母亲挑眉道:“何以见得?”
我笑道:“她骑的马最好。”
母亲失笑道:“照你这么说,上次打球,你怎么又比不过她们呢?”
我心里有些想头,故意道:“若是平常,当然不能这么看,可是今日之情境,以马观人却是最好的了。”
母亲似有所觉,挑眉道:“是么?”却偏不肯追问。
我有心卖弄,见先一句没引得母亲入彀,便又道:“阿娘不信,敢不敢与我赌一赌?”
母亲干脆地道:“阿娘不赌,阿娘也猜团儿会胜。”
我想不到母亲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微微一怔,母亲倏然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伸手捏我的脸道:“你这小东西,算计到你阿娘头上来了,皮痒了么?”
我假意求饶,一头扭到她怀里,抱着她的腰道:“是阿娘自己要我猜的,叫人白费心猜,猜中了又不给赏赐,好不亏心。”
母亲笑着摇头,抬头对场中道:“天将黑了,你们快比罢。”场中众人才慢吞吞地开始。
比试的主意是母亲出的,她却看也不看场中,只低着头,抚着我道:“你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若言之有理,便赏,若只是胡乱猜的,不但不赏,还罚你去抄佛经去。”
我侧躺在她怀里,面朝外看着场中众人似真似假的争夺,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表演得真是恰到好处,那团儿想是新近得宠的人,她所到处,旁人不是假意失杆,便是突然误勒了缰绳,直叫她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我看得无趣,打了个哈欠。撇嘴道:“旁人骑的都是外厩的马,只有她一个人骑了内厩的御马,谁敢和她抢?”
母亲哈哈一笑,点着我的头道:“算你有长进。”笑了一会,又道:“团儿有功,本就该赏她,借着这个由头赏了倒也好,省得外头那些村汉又说嘴!”
我听母亲的意思,这团儿立的功倒像是有些不可告人似的,不由多看她一眼,这时团儿已抢到鞠球,挥舞着球杆运球而来。她击球的技巧显是不如母亲的,却胜在年轻灵活,勾勾带带地将球运到场边,下马捧好,箭步行到母亲跟前,高举鞠球跪定,笑道:“赖陛下天恩,妾幸得此球,不求赏赐,只求陛下福禄齐天,千年万载,永享圣寿。”
这等阿谀奉承之语入我之耳,只觉虚伪不堪,然而母亲却圣颜大悦,笑道:“你不大读书,这贺寿的话说得倒顺。”
团儿笑道:“也不是特意读书才记住的,是妾蒙陛下大恩,铭感于心,思为报答,然而陛下贵为天后,妾以微贱之躯,也无甚可报答的,只能衷心祈盼,日夜祝祷陛下圣寿,愿陛下长享福禄,恩泽子孙。”
母亲大笑道:“你有这等心,很好。只是朕前已有言,自然不能反悔。”她只偏了偏头,还未向旁边看,高延福便已着人端出一领紫袍,赐予团儿,其余各人赏赐有差,皆由宫人们捧出来,一一领赏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