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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GL]_分卷阅读_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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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显然瞧见了我的窘态,停了箸,对我招手道:“兕子,过来。”

    我慢吞吞起身,蹭到她身边,母亲拉着我坐下,一手要来摸我的肚子,我一面向后缩,面上颇羞赧地喊“阿娘”。母亲在我头上拍了拍,有几分严肃地道:“坐好。”我只好乖乖坐着,任她在我肚皮上揉了揉,又听她向门口道:“叫今日跟公主的人进来。”

    外面传话,不多时便见韦欢同两个宫人、两个宦官弯着腰进来,韦欢想跪在后面,母亲却直接点名道:“韦四。”

    韦欢毕恭毕敬地跪下,膝行至前,伏在地上,听任母亲吩咐,我见母亲面上并无喜色,忙忙地就要起来,被母亲按住,只好在她身边使劲对韦欢使眼色,可惜韦欢在我面前嚣张霸道,到了母亲跟前却连头都不敢抬,我在这里使眼使得眼抽筋,她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问她:“公主今早用了什么?”她也便老老实实地答:“启奏陛下,丑正起来,吃了一碗豆茶,后来又用了一碗汤饼,临出门时,还吃了半个煮鸡子。”

    母亲斜着眼看我,我分辩道:“本来是饱的,到了阿娘这里又饿了,总觉得要吃些什么才好。”不知不觉间,又把平时对父母撒娇时那种蛮不讲理的娇憨语气带出来,索性胡说八道道:“是我不好,如今大旱,母亲躬行节俭,我却吃这么多…”被母亲一瞪,便住了口,向前爬了几步,跪在母亲跟前,不住拿眼瞟她。

    母亲面色平静,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不生气,她盯着我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扶着膝盖缓缓起身,我赶紧站起来,两手去扶母亲,母亲看看我的手,迟了一会,才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以李莲英搀扶慈禧的姿势扶着母亲,将她送至前殿,那里面已有几位朝臣在等候。

    母亲在门口停住,侧身看我道:“听说你夜里都和韦四住一处?”

    我心内一凛,强笑道:“晚上风怪大的,呼啦呼啦的听着吓人,没人陪着,我睡不着。”

    母亲叹了口气,道:“朕准你自己斟酌本殿人事,是让你自己学着严明赏罚,将规矩立起来,不是叫你一味任性用情,纵容下人。”

    我只好道:“是。”幸好母亲并未说责备的话,而是道:“今日贺表多,好生看,不许偷懒耍滑。”

    我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阿娘放心。”

    母亲顿了顿,方道:“把上官才人的诗誊好。”

    我更放心了,拱手道:“是。”

    第61章心魔(一)

    那个人一进来的时候,婉儿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倒不是因为那人的穿着打扮——永巷在东内与西内之间,常有贵人误入,如今的风气不比开国那时候,人人崇尚的都是华服美饰,衣裳首饰,往往逾矩,那人打扮得又素淡,看着全没有公主的样子。

    婉儿能认出她,是因为她和她母亲、那位方额广颐的天后陛下实在是太像了。

    婉儿从懂事时起就知道自己是天水上官的子弟,祖父是“绮错婉媚,开一时之先”的上官仪,父亲讳庭芝,祖、父当年因起草废后诏书而被杀,杀人者,恰是大明宫的实际主人,那位武家的天后陛下。

    当年母亲因为是太常少卿郑休远的姐姐、荥阳郑氏的女儿,才得以免除一死,却也籍没掖庭为奴。婉儿从小随着母亲在掖庭中长大,能说话时就开始背辞赋、族谱,母亲唯恐她忘了自公子子兰时起便绵延生息的姓氏,孜孜不倦地在她耳边叙说先祖荣光。父祖的事迹总是有限,宫中的时间却那样漫长,渐渐的,母亲开始说一些从前还没入宫时候的快乐事——春日曲江畔盛开的花朵,打马游街春风得意的进士郎,夏日城外庄园的阴凉爽致,策马引弓飞扬驰骋的世家子,秋日东西市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吃食,还有万里迢迢终于来到天朝售卖货物的胡商,冬日里祖父常常随驾去各地泡温汤,回来时总会带来许多新鲜有趣的吃食和各种各样的圣上赏赐,那时的圣上还不像现在这样昏聩(母亲并不敢直接用昏聩这词,只会在言辞中隐约带出意思来)、任凭一个内宫妇人摆弄……母亲还说,婉儿出生之前她便做了梦,梦见肚子里的孩子要称量天下。祖父和父亲都以为这会是个男孩,日后登阁拜相、光耀家门,结果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他们都很失望。

    母亲每次说到这,便要深深地叹息一下,然后说:“亏得是个女儿,倘若是儿子,恐怕就留不到这时了。”

    纵是听母亲转述,婉儿也觉得心里发憷,同时又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女儿真是邀天之幸,至于称量天下这种话,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倘若她家中未曾败落,再有祖父清君侧的功劳,她或许还会被选个太子妃或是王妃,在君王枕畔进进言,或是生个儿子、靠着夫君、儿女和娘家人掌握朝政。可惜她自出生,便已是没官的贱民,在这世道里,贱民从无出头之路。

    托舅舅和祖父故交们的福,母亲和她在宫中过得还算不错,母亲的差事还算清闲,婉儿年纪小,管事的人们看在舅舅的面上,也就不安排差事,放任她四处游荡。

    婉儿每天在宫里面走,遇到贵人,就站在一旁偷偷的看,看的时候心里想,这些人认不认识祖父和父亲呢?他们和那位武后的关系又如何呢?那位武后,到底又是怎样的人呢?

    宫人们口口相传,都说天后陛下性情宽和,仁以待下,然而就婉儿所见,却并非如此。除去婉儿被杀的父亲和祖父不说,宫门内外也常常有被杖打的大臣和宫人内侍。这些大臣进宫时往往也是庄严隆重,冠冕肃然,一旦被杖,那些当官的体面就全没有了,不但如此,有的人被杖打断了骨头,吃不下饭,只好活活饿死——饿死了,便不算是天皇武后残暴,打杀大臣,只好算这大臣不经打。大臣们都算好的,内侍宫人们受杖,便往往筋折骨断,当场死掉已算好了,有的人被打了,却没打死,拖回去的时候一路号啕,有的要号叫几晚才死,平常宫人死了,好歹还能由宫里赏一块墓碑,在宫人斜葬了,犯错被打杀的,便只好被扔去不知道哪里,尸骨也许是狗吃了,也许是狼吃了,谁都说不好。

    许是从小就入宫的缘故,婉儿一向不爱说话。遇见了不懂的事,也不会问人,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地想。她渐渐地对那位传说中的武后越来越好奇,却从不把这份好奇流露于人前。

    旁人谈论武后的时候,无论与这些人相识与否,她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过去,立着听一会,武后的车驾经过,别人都是躲闪不及,她却是总是偷偷地靠近一些,有时躲在暗处凝望,有时混在路旁的宫人中跪伏而待,偶然听见武后说了一两句话,便要反复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婉儿第一次真正见到武后的脸是在十岁时,那一日皇帝在翔鸾阁大酺,宫人百姓皆赐酒食,连掖庭中也是人人欢庆,宫人们率酒舞乐,庆贺这难得的欢愉时刻,婉儿却厌倦这种喧闹,趁着人人懈怠,偷偷地溜到了含耀门内,弘文馆外。

    传说祖父以弘文馆直学士释褐,很快便在人才济济的弘文馆中脱颖而出,历任秘书郎、起居郎、秘书少监、西台侍郎。祖父起于文辞,却也终于文辞,这不但是祖父的命,也是弘文馆中许多学士的命。

    那一日婉儿在弘文馆外彳亍彷徨,遥想着那素未蒙面的祖父,天已微微暗下来,翔鸾阁上却依旧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自台阁之上飘进婉儿的耳朵,令她觉得自己是那误闯入天台的刘郎、阮肇,也令她对迎面走来的武后避之无及。

    武后穿着燕见宾客的钿钗襢衣,款步而来,雍容端丽。她身边只跟着几个年轻的侍臣,看见婉儿的时候笑了笑,指着她向几位侍臣说:“连宫中使女,都知歆慕文学,可见时风之盛。”

    那些侍从中有一个马上道:“圣德深厚,广兴文学,天下风气为之清振,士庶老幼皆知臧否,故尔此子非慕文学,乃感圣人之德尔。”

    婉儿听见那位华服端庄的陛下爆发出一阵可称之为张狂的大笑,这笑声在母亲那里是绝不可取的。母亲一贯教导,都是女人家应该斯文淑静,婉儿也一向深以为然。这样在外臣面前恣意任性的大笑,除了商贾起家的武氏女,大约也没旁人做得出了。

    可是就算这位武氏女出身再如何粗鄙,如今她也是与皇帝并立的圣人,宫中称之为贰圣、副圣的天后陛下,当年她一动议,婉儿这一支便几乎被诛杀殆尽。

    婉儿低垂了眼,规规矩矩地对长乐公主行了个礼。

    这位公主样貌上最像武后,却是武后诸子中性情最为优柔平顺的一个,她看婉儿的眼里并没有贵人们那种矜骄倨傲,好像婉儿并非低贱的宫婢,而是…而是什么,婉儿也说不清。

    鬼使神差的,婉儿主动问了一句:“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避雨。”长乐公主客气地回答了婉儿的话,浑然不觉以公主之尊回应一个宫婢的问话有什么不对。婉儿不由自主地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这位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话来:“你叫什么?”“你读过书吗?”…林林总总的问题让婉儿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并非身处鄙陋的永巷,而是在弘文馆的楼阁中与初见的同年叙话一般。

    雨停之后,长乐公主便走了。婉儿恭送她出去,在原地立了良久,才叹了一声,淋着雨,一路慢慢地回了掖庭。

    当晚,便有执事唤她去了殿中省,问她为何不好好待在掖庭,却要去永巷,还进了那间屋子,鞫问的人面目慈祥如老僧,言语间却步步相逼,再四确认婉儿并无任何图谋不轨之心,才说殿中省考察她德文兼美,破格准她参与内书堂的选拔,命她好好珍惜这样的恩典,勠力报答陛下及诸位执事的天恩。

    婉儿被问的时候还不如何慌张,接了破格遴选的令之后反而慌乱起来,母亲那称量天下的预言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十岁时遇见武后所看见的那一个不合礼法的笑也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草诏废立之事过去还未到十五年,那位天后陛下会已将过往的仇怨忘掉,好心地任用她这过往仇人的孙女么?

    第62章矛盾

    婉儿帮了我一次,我极有心要好好谢她一谢,只是我跟前的人实在是多,尤其母亲才把跟我的人都叫进来问了一遍,一整天她们个个都和跟屁虫一样死死跟住我,看见我热了要脱衣服,就担心我受风,要几人上前来劝,看见我伸懒腰,就疑心我累了,于是纷纷过来揉肩捶腰,我纵坐着不动,隔了一时,也要有人来问一句“久坐不好,娘子起来走走”,还要来换茶、换香、换果点、换炭炉、换表章…我应付她们已然是心力交瘁,实在没法寻一个好时候和婉儿私下交谈。

    韦欢与我交好,我本还指望她替我把人支使开,谁知这厮反倒是这群人里领头的那个,因她与我最亲近,因此管起人来也最烦,且别人烦我好打发,她来管我,这事便往无限诡异的方向去了。

    若论本心,我心里是极愿意,又极不愿她这样殷勤的,愿意和不愿,还都是出于一样原因。可是目下我的意愿并不管用,因为无论我愿意或者不愿,当韦欢把那双眼睛——如今我更愿意称之为明眸——一瞪,眉头一皱起来,露出一副看似委屈其实骄横的神色,我便拿她没了辙,只好蔫头耷脑地坐着,任她在我身边一会理理笔墨,一会叠叠手巾,隔一会又喂我个点心,再一会又端起茶碗奉我喝水,心里鄙视她这样无事假忙、装乖卖巧的行径,面上还要做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结果便是午饭时一箸未动,捱到晚上,肚子倒比午饭时还更胀——偏偏晚饭时父亲身体好一些了,还把李睿和我都叫去一道用饭。

    李睿听说父亲赐饭,箭步流星地就冲了出来,那气势说是猛虎下山,也毫不为过。我却是难得地做出娴淑之态,一步一停、愁眉苦脸地往里挪。那位罪魁祸首,韦欢韦四娘,不但没有任何愧疚之心,倒还有脸问我道:“你怎么了?”

    我白了她一眼,把胳膊往外一扬,她全不懂我的意思,只怔怔问:“怎么了?写字写多了手疼?那也该是右手。”

    我没好气地道:“你那么机灵,看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

    韦欢诚实地摇头:“不懂。”我气得半死,只好狠狠把胳膊往她手里一搭,凶巴巴地道:“扶好!”

    韦欢哦了一声,两手托着我的手肘,走不一步,忽然问:“你不是吃多了,撑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