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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去请人的都回来了,探春、宝钗、湘云、宝琴、香菱到齐,宝玉一面赶紧让人,一面不免心里遗憾黛玉此时此刻不能在一处。是探春使翠墨去叫宝琴同李纨的,却见只宝琴来了,便问她话,翠墨回道:“大奶奶一早被二姑娘请去了,还没回来。”
宝玉正踌躇要不要去叫一声迎春她们,探春笑道:“她们几个聚在一处,老祖宗早有个说法儿,就叫做‘葫芦开会’。说不定就是对着月亮参禅呢,咱们自饮酒作乐,也不消去烦她们。”
众人都笑。一时掷骰子占花名,这是外头新作了孝敬来的,里头许多同庚者共饮、同辰者陪饮等规矩,十分新鲜有趣。一群人直闹到三更天才散,余下宝玉屋里的更放开了量喝起来。酒上了头,言行无忌,或歌或唱,天将明时方躺下略歇了会儿。
只说另一头,迎春同惜春白日里只在园子里稍坐了一坐,她两个也不饮酒,只等摆上饭来各人吃了两口就回来了。邢岫烟心里记挂着黛玉的手书,到各处尽过礼数便也急着赶了回来。下晌她三个就聚在一起看那几卷纸。
一时或叹或思,连晚饭也不过胡乱对付了。几人心里还不足,可如今黛玉同妫柳又不在眼前,想要找了来问对也不能。不免就把主意打到李纨身上。迎春笑道:“今儿你生日,我们就借这个由头把大嫂子请来坐一坐,想也不算违了规矩。”
惜春头一个耐不住的,便冲司棋道:“赶紧,请了大奶奶来。就说……就说我们已摆上茶了,就等她来喝茶……赏、赏月!”
迎春同邢岫烟两个噗嗤笑出声来,惜春才晃着脑袋道:“这会子要请人了,才知道我们几个还真是‘身无长物’的有道之士。”
迎春道:“今儿厨上白日里忙着预备请平儿的席,晚上又要应候宝玉屋里那一群凑的份子。这会子就算你想要劳动她们,只怕也难。”
惜春叹道:“还一个,如今常嬷嬷往庄上住着去了。连大嫂子那里也少了许多烟火滋味。都说如今乃春生夏长时候,我却闻着丝儿秋意寥落呢。”
邢岫烟便笑道:“清茶一盏可问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也毋需如此伤怀。不如把林妹妹送来的好茶拿来,认真取了水来,咱们对月饮茶,也不算很差。”
迎春道:“没有悦岚,哪个还能‘一瓯清雪问乾坤’了。”
邢岫烟便道:“既如此,少不得不才自荐,就让我献一回丑,可好?”
迎春同惜春笑道:“再好没有的。倒忘了你师承妙玉,想来这茶上定也是有功夫的。只是你寻常也太能藏拙,我们竟没见过你这本事。”
一时孟臣罐若深瓯齐列,三人在窗前炕上围坐,特启了两扇窗户,明月清辉凉风若水。外头报一声“大奶奶来了。”
李纨带了素云过来,素云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司棋紧跟着走了进来,笑道:“我只学了四姑娘的话,大奶奶便道‘这是耗子窝里生扒拉——没丁点余粮了。’就让素云赶紧装了那一匣子吃的来。”说完捂着嘴直乐。
迎春看着惜春笑道:“原来你说的还是暗话儿。”
惜春赶紧起身让李纨,又道:“都说什么‘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看大嫂子这才是真正知雅的人!”
素云同司棋几个到一旁把那食盒揭开,又往炕桌边对角放了两张矮机,食盒上头两层恰是两个攒盒,正好一个上头搁一盒。司棋还待取底下那层的,素云拦着道:“这个是咱们的。”
果然那边惜春已挥着手吩咐:“去去,你们都去那边自个儿玩去。我们要说正经事,可别吵吵。”
素云笑着答应一声,就同司棋入画篆儿几个往边上屋子里坐着说话去了。
邢岫烟略定了定神,便开始扇炉烧水,李纨另取了一样唤作软金芽儿的茶来让众人品尝。只说这个不碍觉,半夜饮清茶恐她们伤了脾胃。众人自然从善如流。
正喝上头一道,就听外头碧月来了。
李纨便唤她进来问是何事,碧月道:“方才三姑娘遣了人来请奶奶并琴姑娘去怡红院里吃席呢。说是袭人几个凑了分子单给宝二爷过生日,要玩什么占花名儿,来请奶奶同姑娘们。我说奶奶来二姑娘这里了,她们便顾自去了。我来告诉奶奶一声儿。”
李纨笑道:“我们这里喝茶呢,她们倒吃起夜酒来。待一会子我这里完了事,就带了你们过去捉人去。往后还管人呢,自己倒先犯了戒。”
又对碧月道:“你既来了,就同素云她们一处坐坐去。省的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碧月巴不得的,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迎春叹道:“自从听大嫂子说过如今府里情形,再看白日里繁华场景,只觉突兀不可信。若是不知道内里时,也是一样高兴作乐,如今多听了几句,竟在热闹时每每心生凄意,实在大煞风景。”
惜春也道:“怎么到底是不是在一个府里?看今日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的,实在难想里头已岌岌可危。”
李纨近窗而坐,此时正执杯轻啜,并不言语。清风拂来,月色如华,众人一时静默。
良久,李纨才叹道:“上回我们说过‘念’如‘隔膜’的事。你们可体会到了?”
几个人都迟疑着点了点头,邢岫烟道:“略有所得,只不能时时觉察。”
李纨失笑:“若只一听就能时时觉察了,这修行可就简单了。”
众人听了想想也对,便催她往下说。
李纨缓缓道:“你们方才不是在说是不是在一个府里的话?推而广之,这世上的人难道不是在一个世上的?怎么善恶是非之念能差出那许多来!果然‘眼见为实’,不说相隔两地的,至少一家子里出来的该所知相近吧?你们看看咱们府里,就知道所谓的‘实’并不那么‘实’了。
原先说过各人各念,诸事再映于心时,已过了念之加工了。是以你所见之世界不过是你‘能够’见着的世界罢了。就说如今府里,内囊倾尽,勉力支撑的情状,是我这些日子帮着管家而知的。只我只看着内账,外账如何,却不知晓。是以,我这一‘所见’也是有限的。
到了宝玉身上,他一来从不爱琢磨这些,二来这府里规矩,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他的。姨娘们都减了两回份例了,他那里张张嘴要个荷叶莲蓬汤就够府里姨娘们三两年份例了。这怎么比?是以他所见的,这府里就算缺了谁也不会缺了他的。你让他从何生忧?
到你们嘛……如今也不怕说实话了。身份虽在,明面上的自然不缺的,暗地里却多受奴才们轻忽。‘春江水暖鸭先知’,未知水寒是不是它们也先知呢!缺了什么,要俭省,自然从不得宠的身上省起。是以你们觉出凄清之意来,宝玉却仍看着是繁华温柔乡,我又看出个外强中干。
同是一个地方,只因人之所见都受了限制,所知不全;又有自身念力扭曲映射,是以各人感知皆不相同。可大凡人又只能感受自己的感受,是以又生出发自己意的‘是非善恶’来。凡此种种,纠结成一,就成了一个人的‘境’。
这‘境’就是人的念所框成的一个虚妄世界,里头所有东西都是外物经过人自身各种各样既有的念头投射进来形成的。是我们寻常所认的‘真’。这境的‘界’便在于我们各人的‘念’了。
是以我们活在这世上,果然是活在这世上?谬矣,实则我们只是活在各人的‘境’中。宛如活在一个壳儿里,通过自己的各种心念对所谓世界‘管窥蠡测’罢了。是以一样戏,有人看到热闹,有人看到恩怨,有人看到唱腔,有人看到后台权势。道经一部五千字,未见人人得真知。容易看外物千变万化,却难知变化根本在自身啊。”
惜春静心体会,只觉这说法极为难受,越想越觉得如置牢笼,一时不自在得扭了两扭。
邢岫烟轻叹道:“就如未曾学过梵文,自然看不得原经,一个道理。只这样的知与不知倒好分辨,易有所得的倒不容易觉察其‘不正’与‘缺失’了。”
李纨点头笑道:“是以你细察去,人都好用空言,便因空言不对实物,内意模糊,遂也易于自欺,只当自己已知了。”
惜春道:“比如?”
李纨大笑道:“比如?比如街上满口治国救民的意气书生,比如忧愁府里‘进的少出的多’的当家太太,比如……比如‘我总会护着你们’的宝二爷……”
众人无话,李纨叹道:“何须问旁人,便是我们自己。字字句句说出去时,又有几句话是自己真知道的?多少不过是旁人灌进我们脑子里的一堆‘应当应分’?又有多少是自欺欺人?”
邢岫烟皱眉道:“确实如此,只是……为何会如此?”
李纨无奈道:“因人最怕自己‘不知道’,最惧‘未知’之物。故此,遇见‘自己不知’的,便忍不住喜欢用个虚话盖上,臆测也好推断也罢,只胡乱遮掩了,这才舒服。
宝玉怎么今日没让人来请你们两个?”
众人一愣,片刻,李纨才道:“如何?宝玉为何如此,他没有同你们说过,那因由在他心里,你们如何知道?自然该是个‘不知’。可你们自问心里的反应是如何的?”
迎春叹道:“不过,我先想的是‘大约知道请我们,我们也不便去的’,‘再一个平日里也不算能玩到一处去’……”
邢岫烟同惜春也在旁点头,各有所思。
李纨笑了:“便是如此了。时间久了,人常忘了自己的本都‘不知’的,直把自己的那些‘猜测’‘以为’当成了‘真知’。如此反复交杂,往后越发可笑,竟是不许人质疑这个‘真知’了。只当自己这些都是对的。才有了更多是非之争,敌我之分。往日里读‘坐井观天’只当那只蛙是个笑话儿,如今比着,哪个又不是‘坐井观天’的?!”
许久,惜春苦笑道:“嫂子,往日里我听兰儿说道,只觉满身气力,斗志昂扬。如今听了你这半日,只觉心若死灰,憋屈难言。你这修法,实在难受得很。”
李纨笑道:“‘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你没想到还有这个逆法儿吧?”
惜春道:“嫂子你既说了这个‘井’,何不说说那‘破井之法’?也让我们有个奔头。”
李纨目露不忍道:“‘道者为一’,你这凡事要求个敌我胜负之分的,那方向就错了,还有什么奔头。”
惜春颓然倒地,喃喃道:“我不同你们玩儿了……这个太憋屈了……”
李纨笑对迎春岫烟道:“常说烦恼即菩提,如今我才真体会此意。她到底是珍大哥的亲妹子,只是年纪小让人看轻两分,心里还存着以力得胜之念。你们两个,外人看着可怜,却因被世人欺得厉害,更易得‘随顺’之妙义,却是因祸得福。”
邢岫烟拉了惜春起来,笑道:“如今告诉你‘境本虚幻’,你只看淡了因此生的是非之念,胜负之心,这个‘境’自然就松动了。你若只奔着要同它相战的路子去,‘近类方战’,怎么拿风去同牛打?自然要牛与牛斗,是以不过是以念替念,以井换井罢了。”
惜春看着一同点头的三人,心里只想着:“我还是同兰儿一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