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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两天间,府内风云变幻,对牵连其内的人说来,道是险死还生也不为过。只紫菱洲那一片,却是遗世独立之处,外头风云不知分毫。姐妹两个,一个整日弄些花纹繁复之物,一个对着一排三本纸质各异的古书皱眉噘嘴。
司棋见莲花儿在外头冲自己挤眉弄眼,同绣橘说了声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迎春恰好刚粗粗捋完一个新的阵法图形,绣橘正伺候茶水,见她进来,便随口问道:“怎么了,这脸上笑得稀奇。”
司棋近前叹道:“这事儿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绣橘便道:“莲花儿那小丫头,自上回弄了个馊豆腐被你骂了一通,就恨上柳家的了。日日巴不得人家吃亏受罪才好。这两日柳家的遭了难,可不该她幸灾乐祸了。”
迎春就想起司棋大闹厨房的事来,问道:“怎么?你又去寻人晦气了?”
司棋赶紧摇头,说道:“姑娘让我好好想想对错,我正想呢,哪里顾得上这些闲事。原是那里林之孝家的带人巡察,恰好碰着柳五儿在园子里进出,就随口问她两句,哪知道就牵出太太屋里丢的东西来了。这才让人把她母女二人都收押了,待得回过二奶奶定罪论处。
小莲花来同我说那柳家的犯了事,正好把她的缺弄了来咱们自己人去顶了,往后说不得咱们就便当了,也让那婆子知道知道得罪人的厉害。我正想姑娘说的话儿,倒有一大半都在自己身上,正心里烦乱,哪里顾得上她。就骂了她两句无事生非,让她自去了。
后来也不晓得哪路人得了这消息,连夜往林之孝家的跟前求了这事去,又各处打点了,谋了这差事来。一早进了园子伺候早饭,又清点赔补,又宴请同僚的。哪知道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又让人把柳家的送了进来,只说平姑娘传了二奶奶的话,她母女两个本是受了屈的,如今都查清了,仍叫他们回来当差。
又说太太房里失了东西,原是彩云自己拿了的。玉钏儿见少了东西去问她,她还不肯认,反咬玉钏儿一口。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婆子知道些风声儿,跑林大娘跟前讨好卖乖去,如今罪证确凿,已经关起来了。
我听莲花儿这么一说,不由想起来,若非当日姑娘一番话,以我当日的气性,恐怕非得想法子去谋了那差事不可。如今落得鸡飞蛋打里外空的不就该是我了?!正是那时候心里一番迟疑,倒躲过一劫。又想着彩云这样身份,如今竟落到这样地步,真是一朝天上地下,心里又替她可惜。”
绣橘道:“可见姑娘说你是为你好了。再一个彩云的事,若是玉钏儿开始问的时候她照实说了,也不算个大事。偏她不止不认,还要反咬一口,闹得事情越发大了。二奶奶日日催逼着林大娘她们拿贼,她们心里岂有不恨的?这么着,几头的人竟都得罪全了。待到落了实迹,就算要给她说情,也难开这口。”
司棋道:“我咂摸这事儿,同姑娘先前说的‘正是自己心里知道是有,才不许人说’这话儿很有相通处。这彩云当时听玉钏儿要拿贼,若是心里果然不当回事,自然也没什么好瞒处。如今她满口皆说‘太太在家时我们也这么着’,照着前情,可见这话是假的了。若果然她们常常如此的,玉钏儿也不至于起急,她也不至于遮掩了。”
迎春这才笑道:“你竟能悟出三两分来,也殊为不易。”
一时惜春也来了,进来便道:“咱们府里出了贼偷了,你们可听着了?”
迎春嗔着她道:“你什么时候也管起旁人的事来了?”
惜春一笑道:“我自然不管的,又不是偷我的,关我什么事。”
迎春道:“怎么也是太太跟前的人,到时候说不得大家还得帮着求求情才过得去。”
惜春一摇头:“你们要虚应故事只你们自去,莫要带上我。让我给个贼求起情来,她若果然是没吃没喝的,饥寒交迫迫不得已行了偷盗之事,或者还有两分说法。这般捡着金贵有趣的拿了,如今饶是收押了都仍犟着,非说是‘太太在时常有之事’。
呸!明明干了坏事,连累了人不说,还意欲欺哄,死不悔改,这样的人管她作甚么!你信不信,若没人当她面说起,只把那柳家的拿去顶了缸,她私下不定怎么庆幸暗喜呢。你要救她,敢莫你看她行事,倒是处处设身处地情有可原的?嘿嘿!那我倒无话可说了。”
迎春无奈:“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你上回就扔出去一个丫头了,如今只管这么说话,当心吓着你身边丫头们。”
惜春笑道:“有什么好怕处?各人做事各人当,偷拿主子东西了还指望主子豁出脸面保她去?这不成了说书的说的了?饶是被偷了东西还得让人背后笑话是个呆子,不偷你偷谁?!我可不是宝二爷。”
迎春忙道:“只说些废话,到底寻我做什么来的!”
惜春笑笑:“兰儿回来了,我过去看看他去,才来约你的。对了,邢姐姐呢?”
迎春道:“才妙玉使人来叫了她去,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惜春道:“既如此,我们先去也罢。”
如今李纨跟着管家,白日里也没多少时候在园子里呆着。好在她是不歇午觉的,才能得空说上两句话,玩笑一回。今日贾兰从学里回来了,正好过去凑一处热闹热闹。
到了稻香村,果然贾兰正腻着李纨说话,见两个姑姑来了,忙上前见礼。又笑,“我才说一会儿要去给姑姑们请安,有几样小玩物拿来孝敬姑姑们呢。”
迎春笑道:“多谢你惦记着。你四姑姑听说你家来了,哪里还坐得住,只往我那里叫我一同过来看你。这天儿越发热了,你看着倒精神。”
几人说笑着都落了坐,碧月樱草几个上来伺候上茶。惜春道:“怎么素云还不回来?别在庄子上待住了,不肯回来了吧。”
李纨笑道:“你能说这句话,也是她知己了。明儿就该回来了,之前使人问去,给我回话道是庄上好得很,让我不用惦记呢。也是这处风水稀奇,专出些泥腿子。”
贾兰笑道:“上回九王爷还说了‘民以食为天’,吃饭才是正经大事。还特地往凤起书院里去了几回,非要说服那头也开农事的课。说是‘内宅主持更该略知农事,才好主持中馈’。人家里头都是大家千金们,他跑去说贤内助的话。先生就道,若不是九王爷身份在那里,恐怕早被云阳先生一顿好打。”
惜春迎春几个也听了新鲜,又问凤起书院的事,“她们到底什么时候开班收徒?这都多少年了。”
贾兰笑道:“她们开也不是像书院那样,一回收百八十个的,也不定时节,入了先生的眼了就收进去一两个。初时还算不上正经弟子,反正是各种琐碎,我也论不太清。姑姑们若有意,下回我就细打听打听去。”
李纨就想起晴雯来,却不知如今是何模样了。
正想着,就听贾兰同他姑姑们道:“我才回来,就听说了府里几桩事。真是乱七八糟的,照我说,娘就不该管这些破事,还不够累着自己的。左右里头也没什么好人,各有罪过,只让她们自己狗咬狗去,管他呢!转眼这天儿更该热了,日日这么支撑着,累出个好歹来算谁的。”
迎春听了冲李纨笑道:“大嫂子,你可是有盼头了。”
李纨笑:“傻孩子呆话,都在一个府里头呢,如今都没人了,我能就这么平白撒了手不成。”
贾兰一甩头:“那……你只说我病着呢,自然没空理她们了。”
迎春惜春听了都笑起来,李纨也笑道:“他是知道我从前最不耐这些琐事的,别说府里头这千头万绪的了,就是院子里的事,也都是嬷嬷们在管,我都懒怠过问。如今见我接了这府务,怕我闷着了。只虽是好心,却净出些馊主意。”
迎春便问:“嫂子说从前不耐,难不成现在管了几日倒‘食髓知味’了?”
李纨笑道:“哪有这样好事。只是也犯不着花心思特地无逃避罢了。”
迎春又问:“那如何原先不耐的,现在倒能耐得了?”
李纨想了想,笑道:“大约是因我心里没有一心要去做的事吧。”
见迎春几个都不解,便接着道:“寻常我们不耐某事,不多是因为心里另有所好的缘故?设若有本爱看的书,有两样想品的茶,却要被俗务所累,不得清闲,自然心里就不乐意了。或者耐着性子生忍着,或者就要寻法子躲了差事去。好一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今我也并无甚喜好念想,呆着便呆着,去议事厅坐着便坐着,都是一样的,是以也没有原先那么不耐了。”
惜春却道:“嫂子这个却说漏了,就算一时没有喜好之事,也仍是不会去做可厌之事啊。哪怕就这么闲着什么都不做,也比去管那些劳什子的好吧。”
李纨摇头笑道:“你想岔了。你方才所说的‘哪怕呆着什么都不做’,就是你要推了家务而去‘做’的事了。因此仍是两心相较。若真的另一头什么都没有,家务事也就无从论起好坏喜恶来。你忘了那句‘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了?”
迎春细细体味了片刻,道:“照着嫂子的说法,若是没有喜欢的事比着,也就显不出那些惹人厌烦的事来了。可是这个道理?”
李纨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你要自己真能证到这个滋味才成。常说人‘心不在焉’,我看竟是众人常态。多数总是手里做着这个时,心里又惦记着旁的。人虽在这里,心不是在往前计划,就是在往后叹息。如此比对着,才会显出眼前手上这一刻的好或不好来。
你只想想,你若心里记挂着哪个新的阵图符文的,是不是连吃饭请安这样的事都不耐上几分?可见这心里的力道体会是最骗不了人的。有所耽溺便有所轻忽,自生喜怒,作耗心神。这才说人的七情原是个好事,你能觉察自己的喜怒之意,才知道心里的力之所向。竟是个照心的镜子!”
迎春听了心里很有滋味,因笑道:“这回邢妹妹没来,可是可惜了。还有林妹妹,也少听这几回。我倒该都记下来,下回再聚时好说给她听。”
李纨笑道:“你趁早罢手,她身边跟着个鬼丫头,哪里还消听我们说。只她乐意,那丫头整日整夜说都不带累的。”
一时想起妫柳来,众人才觉黛玉这回真是已经家去好久了,不免添些思念之意。
晚上人静,李纨把贾兰留了说话。先问了几句他们书院的话,才道:“你上回不是说你们书院后头还有好些术业有专攻的?又说他们缺银子。我这里如今换了几样产业出来,我也不想留在手里,就要寻个可给的地方。
因这些东西本来也是因些机关器械换来的,如今仍用到哪些东西上去,也算得其所哉。你这回回去,就替我问问这个事,让他们那里派个合适的人来。若是实在不成,就只过你手也好。只千万动静小些,若让这里得了什么信儿,那可不得安生了。”
贾兰点头:“我知道,娘就放心吧。上回先生还说他们办这书院,还带了筹银子的意思呢。好些东西弄个几年也不一定就见成果,实在烧钱得很。娘肯给他们资助,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也省得……”赶紧把话咽了。
李纨便问:“也省得什么?”
贾兰笑道:“也省得大师伯说先生同师伯两个人才管我这么一个,挣不来什么好处……”
李纨笑道:“哼,不尽不实,我也不问你罢了。此时你心里记着,莫要轻忽,我们虽不在乎,放在外头也着实不少钱呢。”
贾兰也不问到底多少,只答应了一声了事。
两人又说起府里几件事情,贾兰却道:“宝二叔如此作为都是情理之中,倒是环三叔这回让我刮目相看。虽说打女人实在是……不过既是为了护着亲娘,自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如此说来,竟也算有两分血性。很好,很好,我从今倒要敬他是条汉子!”
李纨听他说话口气江湖,实在好笑,只笑骂两句,才让他回屋歇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