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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嬷嬷在贾母跟前素来得脸,加上如今贾母原先用过的老人也没剩几个了,又有当着大管家的儿子们,越发地位尊崇。她孙子赖尚荣是落地就放了籍的,如今又托着贾府的脸面选了官出来。因此要好好摆上几日宴席,头一个自然就要请这府里的主子们。
赖嬷嬷特地亲跑来请人,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连着凤姐几个都说必到的,也是给她的脸面。只到了正日子,贾赦同邢夫人因前次事故,又闹得整府皆知的,再加上贾赦素来看不上赖大家巴结二房的嘴脸,故此并未前来。
倒是贾母高兴,把宝玉同姐妹几个都带了过去,李纨上次当面答应了赖大家的,自然也要一起过来。
赖大家也有个不小的园子,虽不能同大观园比,放在外头也很可观了。跟着逛了一回,细看了几处,心里暗想着:常人只道主仆有别,这奴盛主衰之下,往后主子的日子还不一定有奴才的好过了。又看看赖家的几个子弟,比比府里几个,心里更加摇头。
只说宝玉,跟贾母进来之后同赖家请来陪客的几个熟识的打过招呼,还跟着姐妹们一同在里头坐席。片刻,一个小厮进来传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宝玉就悄悄往外头去了。
却是赖尚荣见柳湘莲要走,记得方才宝玉曾嘱咐过,特把宝玉请了出来让两人叙话。寻了个清静地方,问过两句秦钟的坟茔的事,又说起另一件事来。
宝玉期期艾艾地问道:“上回……托你打听的人,可有消息?”
柳湘莲一笑道:“我也奇怪,那不是你的丫头?虽说如今放出去了,怎么你要问问她的消息还得从我这里打听?倒跟见不得光似的。”
宝玉无奈叹气道:“当日原是我自己性子一上来,不顾头脑地撵了她出去,本是我有亏。只怕她在外头过不好,她那性子,总易得罪人的。”
柳湘莲道:“你既如此放她不下,何不再弄了回来?”
宝玉摇头:“若那么容易,我何苦还要找你来?”
柳湘莲想着他们高门大户里头关系繁杂,自己弄不明白也没心思去细想,遂笑道:“既是你托付我的,我自然尽力打听了。那姑娘也很有几分本事,如今已经在那书院里得了身份了。只是我那朋友也只在那书院里管些搬抬的粗活,要想递话进去却难。还不如让你房里的哪个去一趟,只说是探望旧友,要问什么问不来?”
宝玉想起此前提起两回晴雯,袭人就很不得劲的样子,想来或者她两个另有龃龉,自己也不好深问。更没得为了这么点子惦念一再犯她心烦的道理,遂摇头笑道:“罢了,既说都好我也放心了。原是怕我一时急躁撵了她,若她过得很不如意,我不是生了罪了?这才劳你打听一二。”
柳湘莲点头道:“要说你这情义也难得了,上年撵走的那个什么雪的,得了你递出去的安家银子,后来不也过得挺好?却也不用担心太过。”
两人说着话,忽听外头嚷嚷,原是薛蟠这日冲着柳湘莲来的,这会子不见了人,就到处寻起来。赖尚荣想他同宝玉乃姨表兄弟,也不该外道的,遂告知他柳湘莲正同宝玉说话呢。薛蟠便自往这边寻来。
柳湘莲心里早已焰起三丈,冲宝玉一笑道:“这回之后我恐怕要往外头去逛个一阵子,此间就算别过了。”
宝玉还待相留,那柳湘莲已回身自往外去了。宝玉想着他若要走时,总还会来相辞的,又不耐烦同薛蟠应酬,便回身还去贾母身边陪坐说笑。
段家得了李纨这边的消息,也没有犹豫,尚未入冬就放了定。李纨还担心这事起了波折让他们心里有疙瘩,哪知道如心却道:“不招人嫉是庸才,这姑娘有这许多人耍手段不肯放,可见是真有两分本事的。我们家虽不能同高门大户相比,护着自家一个儿媳妇,总没有什么太大难处。”
李纨听许嬷嬷传回这话,一边是欣慰,另一边也生出世间风水流转,此消彼长之叹。以段高手里的东西和如今的影响,贾赦还当自己是国公府的贵老爷,想要人家怎么样就要人家怎么样呢!实在是整日只在这么个圈里装着,浑不知外头的世道变迁。
想如今贾家满门,只说富贵,却又有几分实际依仗?不过是先祖的遗泽荣耀,只人去楼空人走茶凉,这点子余晖又能罩着他们多久?若是一门忠厚的,便是无甚长才,也易得庇护些。如今这样,只一味挥霍祖荫,行事多犯众怒,只待哪日上头稍露不满之意,只怕那弹章密告就能平地生风直达天听了,到时候还不是人家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来?到头来还不是各人因缘各人担!——果然,要不怎么你们俩是母子呢。
富贵人家想着自己的绵延富贵,却又有多少一样的人命肉身正挣扎着想多活一日两日而不能。
这年的春夏倒还好,入秋之后忽而多雨,几处大江大河中下游都赶上了秋汛,一时报灾求赈的摺子堆满案头。皇帝批一阵子,就要把户部的,内帑的交替着叫进来问账问粮,抽空仰着脖子看看窗外云淡高天:你究竟与我有何仇怨?!有一年安生的吗?有吗?!
信王自外头匆匆来了,做个样子似要跪拜,上头早一挥手免了。“皇兄,成远、渝口、九坝头、江湾子几处以工代赈都开始施行了,安置灾民共计八万余人,只是这几处水势来得急,有大半粮仓不保,如今以工代赈,却快要无粮可赈了。”
皇帝闷应一声,这些事何尝不在他心里?吩咐一边太监道:“宣九洲特使。”一会儿,一个面白如初成豆腐般的老太监颤巍巍进来磕头。
皇帝问道:“商行还余多少存粮可调用?”
老太监回道:“回圣上话,还余十六万石,其中十一万石备着都城周边应急,余者尚停在南边商库。”
上头两个都皱了眉头:“只剩这么点儿了?……”
正这时候,执事太监进来禀报:“吏部尚书戴大人有急章呈圣上预览。”
皇帝一点头:“让他进来。”
那头赶紧宣了,就看戴一鸣一脸激动地快步进了内殿,方欲叩首,也被免了,只听得道:“直说吧,不是有急事?”
一行呈上奏章,一行又看四下人等,见只有信王同那老太监,便放了心,启奏道:“陛下,臣刚得了海外传信,关乎前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林大人于德庆口一役中为一番国商船所救,这些年流浪海外,却不敢稍忘忠君报国之志。如今已于番国内稍有经营,又知神州正受天灾所扰,便于数月前集结商船,载运米粮回国,恐再过十天半月,便可到达江浙海面了。”
皇帝手里奏折三两下看完,就顺手递给一边立着的信王看了。自己又顺手操起一同呈上来的一沓子书信细看了起来。余者或看不出来,信王深知这个七哥的,眼见着若没有旁人在,恐怕要站起来朝天吼两声,瞧那拿信的手指头,都压着抖呢。
果然,匆匆看完,皇帝从椅子上嗖的一下站起来了。也不看人,就在龙椅前那么点子地步来回踱上步了。忽然开口道:“戴一鸣,拟旨!”
戴一鸣一愣,继而大喜,忙压下心里的激浪,在一旁的拟制桌边坐了,那上头笔墨纸砚向来齐全的。听得皇帝道:“着明州、泉州两地海关准备,接船纳货,点算归仓,不得有误。另令东海海师派舰队迎护,并安守两州下属港口,听候调遣。”
转头又令那老太监:“九洲行内速调湖广、江西、安徽三省库银前往明州、泉州两地,另遣足数管事速至,备买入此番所有番粮,若尚有差,以京城总库存银补之。”
老太监一听这手笔,大得有些过了,赶紧磕了头退下,自去纠集徒子徒孙们安排此事。
那头戴一鸣也已经拟好了旨意,皇帝看过无误,交予司印太监签发。
待得听皇帝又要另外宣人说事,信王才同戴一鸣一同告退。戴一鸣落后信王一步说话,信王笑道:“你小子运气可真不赖!回回都掐好了点儿来。啧啧啧,这就拟上旨了,怕转眼不得入阁了?”
戴一鸣笑道:“不敢,承王爷吉言。在下哪有那等手段,实在是事有凑巧。”
信王歪了脖子想想,道:“也对,那林如海就是个神仙,也没法子算出这许多事来!”
正说着,就听有执事太监跑出来,却是宣“妙云观主持”的。不由笑道:“刚说神仙,就听要宣这个半灵不灵的‘神仙’了。”
那妙云观的苍朴道人,素日里也不在观里呆着,多数时候都在宫里的清修殿里住,以备皇帝贵人们随时召见。初至时,见那后殿里半人多高的青铜生铁丹炉大鼎,他心里还直发憷——这若是要老道炼不老神丹,可就要了命儿了!幸好,如今圣上却似不信这个,老圣人虽爱这口,自有亲近可信的人,也不会来问他这种来历不明的人物。
这回却是有人在荒郊野外发现了具尸首,看样子却似刚死不久,尸身还好好的。身边几样遗物中有妙云观的标识。如今妙云观声势浩大,五城兵马的得知此事,就卖个人情送了消息过来。
执事弟子还当是哪个外出历练的遭了毒手,去一看才发现是失踪多年的师叔。吓得魂胆俱裂,立马让人飞马去宫里报给苍朴道人。苍朴道人也大惊失色,想他这师弟,因自小出身寒微很受了些豪门纨绔的欺压,故对如今这掌门师兄一心投靠权势的行为极看不上眼。趁人不备,盗了几样门内邪阴法器一走了之。他虽性子偏激,道行却是不差,哪想到竟会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果。
又见几样法器都在,身上也不见伤痕,苍朴道人伸手按他天灵盖上,一探之下,发现竟然是脱魂而死。这若不是被修士一下打得魂飞魄散的,便是自尽的。前者不太可能,没道理遇着这样强敌身上一点痕迹都没落下,那便是自尽?到底是什么人,能迫得自己这生了个玉石俱焚性子的师弟不得不自尽求脱?苍朴道人一时也没了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