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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总怨那些鱼眼睛,没成亲时明明是颗光彩盈盈的珠子,怎么嫁了人之后就成了个死鱼眼睛了呢!简直比那些男人更可杀了!只他却不曾见那些珠子是怎么被扔进了臭泥潭里,一日日一年年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地渐失了光彩,若非变成了他憎恶的模样,怕是不能在这样的泥潭里
彩霞自打定了主意,心里愁苦渐消,竟又恢复了两分从前的神采。这日平儿陪着凤姐到王夫人那里回事,留在外头同玉钏儿说话,就说起彩霞来。玉钏儿道:“前日我刚见了她一回,这阵子看着倒好些了,大约是想通了。”
平儿道:“我们方才进来还见着她了,气色倒比从前强些儿。只……啧,我也说不上来,总觉着哪里不对似的。”
玉钏儿点点头:“还不如不嫁人呢,她也是命苦。”说完了才想起那旺儿一家子都是凤姐的人,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平儿忙笑道:“那时候我们也不晓得那小子那般不长进的,奶奶都后悔呢。”
玉钏儿听平儿这么说了,才笑笑忙换了话头。平儿却忍不住想起方才彩霞看过来那一眼,既无从前的持重大气,亦无之前那阵子的愁苦无奈,竟是空洞洞的。她如今想起来还觉着背上有些发凉。原想同玉钏儿说的,忽然想起她们两个一直在一处的,自然比旁人更好些,倒不好说这话。又听玉钏儿后来那话,知道果然如此,少不得随口敷衍过去。
凤姐同王夫人正说着清明上供念佛的事,都议定了,只等几处交好相熟的庵堂观庙上门便是。出来后平儿便同凤姐说起了彩霞的事来,凤姐哪里放在心上,随口道:“不是她们两家爹妈都商议好的亲事?又什么好不好的说来!哪个管家还得管着底下成婚的个个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百子千孙的不成?理他呢。”如此便算揭过,一路无话。
之后几日,陆续有人上门。天缘凑巧,这日彩霞给余信家的送领银对牌去,迎头过来一人正好撞上。只听那头唉哟一声,就跌了个屁墩。彩霞赶紧上前去扶,只撩到个衣角,那人往下一落,这衣角还在彩霞手里,便被掀了起来。彩霞看见里头挂了个物件儿,却是个簪花的赤金葫芦,不禁眼睛一眯。
也不待多想,赶紧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嘴里忙着道:“干娘可摔着了?真是我走路没长眼睛了,急着给余大娘送东西去,冲撞了菩萨了!”
马道婆本想骂人,一看是彩霞,她知道彩霞是王夫人的大丫头,如今虽嫁了人了,也不敢小看她去。又听彩霞这般说来,面上便露出笑来道:“跌一跌去晦气的,不怕。姑娘,哦不对,如今该唤嫂子了,近日可好啊?”
彩霞一笑道:“咱们不过奴才,整日忙着忙那地替主子奔忙,有什么好不好的了。倒是干娘如今看着越发有佛气了。”
马道婆已起了身,彩霞半蹲着替她拍打身上沾的土,又不住奉承,倒让她心里欢喜,只当是王夫人如今也看重自己的意思。彩霞又接着道:“上回赵姨奶奶还问起您老来呢,只说有要紧事寻您。”不待马道婆反应,忙凑近了压低了声儿道,“赵姨奶奶如今又得了几件了不得的东西,正要孝敬了您老,求个大主意呢!”
马道婆想起从前听说的彩霞同贾环的旧事来,心里立时明悟,便冲彩霞一笑,彩霞笑得更开心了,连连道:“我这儿还有事儿要忙去呢,二奶奶紧催着的,就不送您老了,您老慢走。下回得空了我请您老喝茶,再给您赔罪!”
马道婆听说赵姨娘寻她就有心往那头去,冲彩霞点点头,也转身走了。
待她走远,彩霞还在那里站着,攥着对牌的手抖得忍也忍不住。
马道婆本想往赵姨娘那里去的,哪知道刚要进王夫人院子,就听里头凤姐说话的声音,把她惊得立时抽身出来,掉头走了。也是做贼心虚。待得凤姐带了人出来走远了,她才又回转进去寻赵姨娘。
赵姨娘见马道婆来了,赶紧迎了进去说话。马道婆拿话引她说事,赵姨娘却道:“那个!”用手比了个二字,“如今是浮冰上的人了!挣个金山银山,还不是便宜了二房?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儿!”
马道婆便道:“她们那里归谁,也没姨奶奶的份。姨奶奶倒该替三爷打算打算。”
赵姨娘点头道:“这是个正主意,干娘说的再对没有的。只如今不好办。等等吧。太太说了,今年就得把园子收了,里头的人都得搬出来。不比如今好动手脚?”
马道婆听说如此,便道:“只要心诚,远了近了都能成,神佛菩萨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敢受什么香!”
赵姨娘啧啧道:“干娘,话也别说太满了,上回不就没成?!要回数多了,让人看出来可怎么好!还是等等,这回必得成事了才好。到时候干娘也不用再一回回来问我要银子了,自然金的银的红的白的凭干娘挑了。”
马道婆听赵姨娘又说起前事,忙道:“你看看,你看看,就那么点子事儿,姨奶奶是一回回拿出来说。要再这样,赶明儿老婆子也不敢上门来了,姨奶奶另请高明吧。”
赵姨娘赶紧拉住马道婆笑道:“看你看你,不是说笑嘛!干娘还当真了!喝茶喝茶。”
马道婆又哪里真舍得走了,两人又坐下喝茶吃点心,赵姨娘又拿了几两银子出来让马道婆拿去在佛前上供给贾环祈福,才算事了。
这日魁子又从外头喝了酒回来,嫌彩霞倒的洗面水热了,又骂骂咧咧开了去,只说彩霞伺候旁人尽心,伺候自己不尽心等话。
彩霞哭道:“我自嫁了你家,就从没有生过外心。你心里也明知道的。只一回回拿从前的事来说,那时候我又哪里晓得我是要嫁于你的?到底要我怎样,你才相信我真是一早断了那头的心路,再没有一点旁的心思!”
魁子趁了酒兴道:“好!你既如此说了,我倒有个主意。你既同那里相好过,必定知道许多密事,你只捡两样要紧的同我说了,我便信你,从此再也不提此事,只把你当个正经娘子来敬着,可好?”
彩霞又哭了一阵子,才下了决心似的仰了脸道:“好!这事我本打算埋在肚子里烂到泥里的,说出来就是天大的祸事!只我若不说,你必不信我的。你我既成了夫妻,便是夫妻一体,你若始终不肯信我,我这日子也过得没趣得很了。”
魁子皱眉:“天大的祸事?嘿!我倒不怕事大,你倒说说看,那两个,还能整出多大的事来!”
彩霞道:“这事儿还牵连着二奶奶同宝二爷,你说算不算大事?”
魁子一听这个,酒也醒了大半,催道:“你要说便说,遮掩个什么!”
彩霞深吸了口气,看着魁子缓缓道:“这事儿我也难说到十分准。上年宝二爷同二奶奶发疯那回你可还记得?”
魁子道:“怎么不记得!我娘都快急死了!怎么,这事儿同那头有干系?不是说是中了邪嘛!”
彩霞摇摇头道:“中邪不中邪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二奶奶同宝二爷发病之前,赵姨奶奶偷偷进过太太的小佛堂,还翻动了太太给奶奶爷们求来的护身符。那护身符里头都有时辰八字的!且这赵姨奶奶同马道婆向来走得极近。之前还欠了马道婆上千两的银子。我实在想不出来,赵姨奶奶托那婆子做什么事儿,能欠那许多钱!
二奶奶同宝二爷没事了,赵姨奶奶那几日就极为惊慌不安,每日里饭也吃不下,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再之后马道婆来家,也是时时处处避着二奶奶走的。你想想素常那些姑子道婆们,哪个不想同二奶奶多亲近亲近好多得些香供?马道婆这般也实在让人起疑。”
魁子皱眉道:“只这些?”
彩霞点头:“若是我一早肯定了什么也不能瞒着太太啊!只心里存了这些疑惑,如今对景儿想起来却是越想越真的。今日说给你听了,我心里也松快些。”
魁子道:“二奶奶一早疑心是有人要害她,从来也没有断了搜寻的念头,只一直没得什么线索。”忽然又回头看着彩霞道,“这事儿要真查准了,你就立了大功了!放心,你能把这话告诉我,我自然也说话算数的,往后再不提那事了!”
彩霞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道:“你信我就好。”
当下魁子也不睡了,披了衣裳起身,对彩霞道:“这事儿我得同我娘说说去,你先别睡,一会子说不定还问你呢。”说完顾自推门出去了。
彩霞这里长出了一口气,怔愣愣地看着门口,面上似笑非笑的样子,平儿若看见了恐怕更得觉着惊心了。
果然一会子旺儿家的就直过来又问了彩霞一遍,转日就带了彩霞去见了凤姐。凤姐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好一会子才静下来,按着额心想主意。
平儿道:“奶奶,这样蛇蝎心肠的畜生,还犹豫什么!只让人锁了扔官府去,好好审审,不定还有多少乌糟事儿呢!”
凤姐摇头道:“这事儿可大可小。到底家丑不可外扬,里头的事儿自然要在里头算,外头嘛……”
凤姐心念电转,那马道婆既然有这能耐和胆量,连国公府公子爷们和管家奶奶都敢出手暗算,想必这样的事儿也不会只一回两回的。高门府邸都是一样心思,谁家没点乌糟事,又谁家肯张扬出去了!马道婆手里的那些事儿,若都挖了出来,也是一握不小的把柄了。
照着自己的意思,这事儿托付给王家是最好不过的。一来没有家事外泄之虞,二来还把东西送到了王子腾手上,却是一份大礼。只恐贾母那里也想到了,到底王家是自己娘家,却是贾家的亲家,这亲疏并非上□□同的……
这些却都是后话,先要把这头的东西问实了才好。凤姐便先让人把赵姨娘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带了来,全关在后屋里问话。还要问出私底下同赵姨娘交好的有哪些,一个都不许轻放了过去。
王夫人听到动静正要让人问凤姐去,凤姐就带了人来了。把人往外一赶,就把赵姨娘同马道婆搭伙害自己同宝玉的事儿说了,王夫人听了气得打颤,哭道:“我当日就疑心是这起子黑心肠东西作的祟,只老爷还不信,都推到大老爷那头就算了。如今老天有眼,到底让我们寻着踪迹了!”
说完想起当日宝玉同凤姐濒死垂危的情形,不由悲怒交加,抱着凤姐直哭“我的儿”。
凤姐好一通劝慰,才安抚住了王夫人,她道:“我就不信那些人是铁打的,她一个姨娘有什么本事要人替她卖命?何况一个个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爹娘兄弟都少不了,还怕问不出实话来?!只一个,这事儿……恐怕没法儿悄悄的了。要不然,恐怕老爷那关就过不去,我看……还是得告诉老太太,到底里头还牵扯着宝兄弟呢。”
王夫人略想了想,便跟着点头了,她心里却没想到马道婆那头的事。只赵姨娘作出这样事儿来,也没有只发落她一人的道理,那赵家也是几辈子的家生子了,根深树大的,若没有贾母发话,恐怕自己要动手也不易。
凤姐所料不差,那些丫头婆子们又不是哪里训出来的死士,何况几个递话写条子的也不知道事情始末。如今听说牵连上魇镇哥儿奶奶的事了,哪个不紧着撇清自己?赶紧把知道的猜着的能说不能说的全倒了出来。前后不过三五日,凤姐就拿了一叠子画了押摁了手印的供状同王夫人一同往上房贾母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