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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一甩手,边上两个婆子上来就要拉了这王柱儿家的下去,眼见着一辈子就到这里了,再看看司棋接过手去的那只金凤,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忽然想起方才那婆子说是篆儿传的话。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嚷着骂道:“没良心的小娼妇!哄我害我!说什么把凤拿了来就无事了!没良心的东西!”
凤姐一瞪眼:“还不赶紧把她嘴堵上?!由着她胡咧咧呢!”
另一个婆子忙要寻东西,可这里是贾母上房,可不是她们万事俱备的下院,一时哪里就寻着东西了。王柱儿媳妇一听要堵了嘴拉出去便急了:“姑娘!姑娘!你替我们求求情啊!我们奶奶还歹奶了你这么大了!满府里看看,谁家奶妈妈不仗着主子们多谋些进益?我们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心里也知道这时候没有迎春这遭了贼偷的苦主反出来说情的道理,乱喊了两声又骂:“小篆儿这个贱蹄子!你们主仆住了进来,一个月拢共那二两银子还让省出一半儿交家里使费去!多少空子不是我们填上的?!没良心的东西!反来害我!不得好死的!”
正哭骂不休,总算婆子们找了块布来满塞了嘴去,一院子立着的跪着的都明明白白听了这一通骂,面上神色不一。
贾母心里恨不得打邢夫人一个臭头,抬眼看了她一眼。邢夫人听王柱儿家的骂出那句“省一半儿拿家去”的话就早知不妙,这会子虽未看贾母,也觉出那扫过来的眼神了,面上不由得红胀起来。
贾母道:“好,好,常日里只喜欢替人讨情卖好,原是素日里多得了奴才相助的缘故儿!既是你那头的人,你自去处置。”
说了只吩咐把这边园子里聚赌的众人罚的罚,打的打,撵出去的撵出去。又把所缴赌资一并充了公,凡牵扯其中的一概换了行当,都是马棚夜香的活计。又把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回,并一众管家娘子也牵连受罚。这三个头家里就有林之孝家的亲戚,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都认着。
宝玉素来对这些事情不上心的,府里人等见林之孝家的都挨了说赔了面子,个个噤声。只柳家的受不住自家老娘的哭劝,寻思着能不能央宝玉去求求情。先求到被改了男装乱取过一堆名字的芳官跟前,芳官便笑道:“这有什么难处,既是老太太的话,凭天大的事,只我们二爷一开口,没有不成的。只有一件,你去求怕是不成,不如让五儿姐姐过来,我领了进去,让她当面求求宝二爷,这才成呢。”
柳五儿上回受一回屈,差点没让当贼办了,心有余惧,寻常不敢往园子里去的。之前又好病了一场,如今刚养过来一阵子,听了芳官这话虽也心动,还是不敢,便道:“这回闹这么大,我可不敢去园子里了,谁晓得又撞上哪个拣替死鬼的。”
芳官笑道:“那怎么能一样?!这回你同我一起进去,只说宝玉要见你,哪个会来拦着?”
柳家的也劝道:“乖囡,你就跟着芳官姑娘进去一回,求一求宝二爷。你方才也见着了,若你姨妈真让人撵了出去,往后她家可怎么过日子?连着你阿婆身子都得坏上两分!”
柳五儿无奈只好答应了,就跟着芳官进了园子,往怡红院去。果然宝玉见她进来,十分高兴。要拉着坐下,又让倒上新得的花露来,笑道:“你可大好了?这是新来的蔷薇露,你尝尝。”
柳五儿赶紧谢过,也不敢坐,只略尝了口花露,赞上两句,便说明了来意。又道:“我姨妈家里只两个妹妹,比我还小,身子比我还弱些儿。姨妈本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性子,或者是因人挑唆犯了糊涂,若真这么撵了出去,往后她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宝玉见柳五儿娇娇怯怯的样儿就已十分怜惜,这回见她说得可怜,又听说那家里还有两个更娇弱的女孩子,立时上了心,忙道:“你别急,这回也有二姐姐的奶娘在里头,我想着她必也要去讨情的。一会子我就寻她,一同往老太太那里去。你且放心,万不可多心多虑,反伤了自身。你原就弱,又病了这一通儿,哪里还经得住这些?!只交给我,放心吧。”
柳五儿听宝玉这样话语,又眼见这样人品,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去。忙敛了心神,郑重谢过,眉目间却早已情丝盈盈,更兼颊染桃花。她本就肖似晴雯,只不如晴雯明妍娇俏,另是一种云柔风软之态,此时又添感激羞色,垂眸抬眼间眼波似流,直把个宝玉看呆了去。
待得柳五儿回去,芳官又偷偷跑进来对宝玉道:“你若喜欢她,不如趁早把她弄进来。咱们院子里如今还缺着小红同坠儿的窝呢,要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她这样品貌,日日在那下厨帮手,烟熏火燎的,我看着都不忍。”
宝玉忙笑道:“原是这一阵子事儿多,就给搁下了,她前阵子身上又不好。如今既是大好了,我回头就寻凤姐姐说去,到时候你去领人。”
芳官巴不得的,忙笑着利索答应了,自去报喜不提。
且说邢夫人遭了贾母当面训斥,恨不得立时家去再不要见人,偏迎春那里还有一堆事儿,她若不趁此过去,传到贾母耳朵里,不晓得又要给自己添多少罪状。王夫人那头请她过去坐坐,她也没心思,只自己往园子里散去。恰逢贾母房里的傻大姐捡了个绣春囊在那里傻看,邢夫人瞧着了,赶紧自己拿了手里,又叮嘱傻大姐几句,心里一时惊怒一时暗喜。
因这会子身边跟的都是些丫头,常日里带着的婆子媳妇们一个没在,不便当时处置,只好自己收在了袖子里,待回去再说。
到了迎春那里,迎春听说邢夫人来了,赶紧出来相迎。邢岫烟听说了方才上房的事,怕自己这会子出去反惹邢夫人不快,故早往栊翠庵同妙玉下棋去了。邢夫人未见自家侄女,也不提起,只说了两句迎春奶娘的话,又说迎春不早来告诉自己云云。
迎春半句分辨没有,说什么应什么,倒让邢夫人觉着没趣了,便道:“我也管不得你们,我也没那能耐功夫。如今老爷正给你相看人家,等挑准了,就接了你家去,到时候出了门子,自有你婆婆教你。到底你往后在夫家才是一辈子,各家各家的规矩,趁早那头学去倒便当了。”
这话迎春不好直声应了,便垂头不语,也是寻常女儿家听说自身姻缘之事该有的样子。邢夫人见场面走到了,又急着自己袖子里的大事,也不管贾母还生着气,就回去了。
尤氏也是知道贾母心里不爽快,不敢直接家去,就想到凤姐那里混一回。凤姐却笑道:“你这当姐姐的来了,倒在我这里呆着,让人见了说不出好话来!成了成了,往那屋里看看你妹子去吧,别在这里给我招骂了!”
恰巧尤二姐听说尤氏来了,使了丫鬟来相请,尤氏无奈,只好过去了。只尤二姐嫁贾琏这一通事里,实在把她害的不轻,她同尤二姐又没有什么姐妹真情,坐下说不了两句话,仍出来往园子里去了。
李纨原想去看看迎春的,小丫头说刚邢夫人去了,便只好等着。一会儿说邢夫人走了,正想出门,尤氏来了,无法,只好坐下相陪。她这里被绊住的当儿,宝钗宝琴湘云探春几个约了去看迎春,也是怕她今日伤了脸面,心里不乐,欲去开解安慰一番。
她们刚到,没说两句话呢,宝玉就急匆匆来了。众人见了只当他也是来看迎春的,并不在意,宝玉却趁几人不注意,偷偷凑近了迎春,问道:“二姐姐,你一会儿可去老祖宗那里?”
迎春一笑:“自然要去的。”
宝玉忙笑道:“如此,我同二姐姐一起去?”
迎春道:“这还用约着?不是日日都去的?”
宝玉还未开口,湘云在一旁笑道:“二哥哥你不用说,我掐指算算就晓得了。嗯,嗯,”说了还拿手指比划上了,又道,“我算出来二哥哥就是想要找二姐姐一同去老祖宗那里求情,可是也不是?”
宝玉不防已被她听见了,不由得皱眉而笑,拍拍手上的扇子不知如何答话是好。
探春也听见了,便问:“二哥哥,又是哪个求到你跟前去了?方才你不在,不晓得这事儿的厉害,还去求呢,早晚把自己饶进去。”
湘云笑着拍手道:“这还用问?!定是那个柳家的求你了,我这卦算得可对?旁人就算有那个人脉本事,也不得那么水灵娇嫩的女儿呢!就算求了我们宝二爷,难道我们宝二爷还会怜惜几个吃酒赌钱的粗皮婆子、死鱼眼珠?!巴不得死远点好呢!”
宝玉只好苦笑,眼见着却是认了这话了。
探春见了不由叹道:“二哥哥你也太不知轻重了。这回是老太太动了真怒了,我们原先也整饬过几回,不过略好几天,稍一眼没看住,仍是故态复萌。从前也不曾深想,如今听了老太太一席话,才知道厉害。
她们吃酒赌钱成了风气,这一园子里就有二三十个夜夜聚赌,你要保的柳家的妹子就是最大的几个头目之一。怎么她就能做了头目?还不是有依仗!二姐姐的奶娘是不说,我看二姐姐也真不用敬着那等人物儿的。不过喝了她几口奶,大家好好的,自然好生相待,她要这般仗势起来,反连主子都不看在眼里了,难道还得敬着?真当喝了她两口奶成仙了不成!
另一个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也是明摆着的,这个柳家的妹子不是可疑?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还能让底下一众人都服了她!这几个头家都是汇局抽头的,坐吃好处,没点依仗就轮上这样好事了?!如今看来……哼……”
宝玉听了这话是说自己的意思,欲待辩驳,竟无话可说。自从之前柳五儿遭诬陷一事,哪个不晓得园子里小厨房柳家的女儿能从宝二爷手里得着东西的?还是环三爷都得不着的金贵东西,宝二爷一瓶瓶给!出了事不问青红皂白就愿意往自个身上揽,养着这样的姑娘,往后还怕没有出头之日?贾府里头人等,办差做事或者不怎么样,唯在这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上自承天赋,那柳家的俨然也成了大观园里一股势力了。
宝钗也忍不住道:“这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也有道理相通的地方。行军打仗,有道是军令如山,若有人不从也不受罚,只求求上头将帅就成了,往后临战还怎么指挥?一府一宅也是如此,规矩定了,众人依行,胆敢有犯者按规矩处置了,这才能服众,才能长久。总因一人一事徇私情,往后谁还管规矩?只管求人去了!这家还怎么管呢?”
宝玉道:“宝姐姐说的都是些法家的酷戾东西,我们家素来慈善的,总以怀仁为要。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虽要‘依法’也该‘酌情’,若一味只生按着规矩来,未免生搬硬套了,倒容易寒了人心。”
探春几乎要火起,直道:“好,如今倒要听二哥哥说一说,这柳家媳妇那犯事的妹子,到底有什么‘人情’?她是被胁迫了去赌的?是有人拿刀架了她脖子上让她汇局抽头的?还是谁给她下药绑了她家人,逼着她夜夜辛劳,吃酒赌钱去?!”
宝玉一时语塞,湘云大笑着捶宝玉肩膀道:“二哥哥,当我求你了!你不爱那些仕途经济的话,我们不想惹你烦,也不同你说了。家常琐事,你也嫌俗,琏二哥哥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哪个敢请你帮忙过。这么,只求你安生玩你的去,别闲狠了时不时过来添场乱子成不成?
上回护着人家在园子里烧纸,还没让老太太太太知道呢。这回又来给赌钱的头家求情,真让人不晓得说你什么好了。原先只听珍大嫂子说你是白长了个壳子,我只说她们不晓得诗书风流的未免看低了你,如今想想,或者她们也有一番道理。这居家过日子,摊上个你这样的,可真让管家人为难呢。”
宝钗同探春听了这话,看看满面通红的宝玉,都忍不住点头,又一齐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