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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李纨正让素云同碧月两人清点东西,她道:“都收拾出来,分作几份,能送人的就送人。你们俩有喜欢的就留出几件。还有蕴秋同墨雨那里,几位嬷嬷的。兰儿还小,留那么些给他也没用。我又穿不着那些颜色东西,白留着都不鲜亮了,倒像‘恶人藏臭食’。”
素云就同碧月两个带上樱草青葙忙活起来。只要搬抬时才把婆子们叫进来,一气儿挪换了,仍只留她们几人清点登册。李纨就在库房外头的廊下坐着,随口答她们的话。
碧月道:“奶奶,这几年舅老爷舅太太那里都没大送东西来了。”
李纨笑道:“那时候送来你又嫌麻烦累人,这会子没了,你又要说什么?”
碧月笑笑道:“也没说什么,又不是没东西用。”
李纨点头笑道:“正是这个话儿了!寻常只看人搜罗钱财不足的,却不知道她们那许多东西究竟如何花销。不说别的,只说那一屋子的器具,好看是样样都好看的。只你一日喝几回茶?一回用几个茶壶杯子?总有个数儿的。堆了成千上万,又有什么用!只白占个地方儿。
教你们一个乖,但凡能把自个已有的东西,能做到‘物尽其用’的,之后再有所进,才是真进。若不然,凭如何富贵惊天,也只是个‘扑满’——看是你存着,还让旁人用。只看你什么时候开膛罢!”
说了这话,就听人道:“嫂子这话有趣,怎么不等我们来了再说?”
就见惜春同迎春一路进来,遂笑道:“我刚得这么会子空,正支使她们干活呢,你们就来了。”说完迎了几人往正屋坐着去。
又问做什么来的,惜春就从入画手里接过个大包袱来,打开一看,全是些古旧的书籍,看那封面,也一色的玄奥难解。惜春便道:“前日一个道婆直送到后门,说是给我的。倒吓我一跳,见了里头附的书信,原是老爷留给我的。那道婆也是个死心眼的,我嫂子在那里主事的时候她不说一同交给她去,反巴巴地跑这里来了。幸好那日入画在后门寻张妈说话,要不然哪个敢接她这事!”
李纨听说是贾敬特留给惜春的,心里也有几分诧异,未想到这位求仙问道的大老爷,还对儿女有两分顾念,实在稀奇。只寻常也不见他过问一句这老来女的性子教养,临了临了倒给留下这许多道经术书,这份惦念关怀却也非常人能解。
惜春也叹:“没想到老头子还知道有我这个女儿!只这些书什么意思?莫不是要传我衣钵的意思?前次家来还说往后要给我寻个能指点我的师父呢!这回倒好,也不晓得往哪儿给我寻师父去了,唉!”
李纨听她如此说话,只觉哭笑不得。原还当她会有两分伤感,正想着如何安慰她呢,遂只好道:“我都不晓得怎么接你这话了,也只兰儿能同你说到一处去。”
惜春咧嘴一笑,也不放在心上,只指着那几本书道:“这几本是我从那堆书里寻出来的说符咒的。从前他也给过我两本。我如今手上的符咒的书分一分,有三种。头一种就是从嫂子这里得的,只得三五本,读一回一个意思,读一回一个意思,真是常看常新,要买书都买着这样的,可赚大发了。
再一个就是兰儿后来给我淘换来的,神神叨叨的多,里头的东西看着挺险,且那画符用的材料忒也啰嗦。不过好在还算有地儿寻去,不比嫂子这里得的那些,全是闻所未闻的东西,白看着眼馋也没辙。
这最后一种嘛,就是老头子给我的了。也不晓得我身边到底多少地方的眼线,连我平日里喜欢鬼画符这种事儿老头子都能知道,还是说真有‘心到神知’这回事儿?!不说这个,老头子这些书才是我们寻常见的法事上道士们举个桃木剑,咿咿呀呀的玩意。这个东西倒容易得,朱砂黄纸。
只我看了前头的书,后头这些说法,我总不太信。要真是只要能画个样子,就必定有这效验,我们还修个屁,全跟着临摹得了……”
迎春脸上都快抽抽了,惜春也回过味来,笑笑道:“哎呀,最近听婆子们说话听多了,都学坏了,嘿嘿,嘿嘿。”
李纨只好问:“你拿来给我看作甚?我可不会你那鬼画符的本事。”
惜春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上回听了嫂子的说法,觉着……觉着这东西可能同之前说的念力有关联。就拿来给嫂子看看,不知道我想的可对不对。”
李纨问:“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惜春道:“哼哼,嫂子这般说法,看来十有八九是对的吧。听兰儿说,嫂子一见我们真要上手什么本事,就立时不教了。只一味同我们说些空话,劝我们三思啦、住念啦,倒比妙玉还像和尚!我也不问对不对了,只问问嫂子要修炼念力的法子。可有没有呢?”
李纨心里转了一遍,想着这个要是他们真立心学了,倒也有些益处的,遂道:“你们没事就凑一块儿瞎编排我吧!这会儿还不是要求到我这里来。这个东西教你也容易,说来怕你不信,若真能练成了这个,不止念力有成,连着人都聪明几分呢。”
惜春大喜,赶紧催她说。李纨笑道:“就是个‘无间法’了。”
迎春也跟着听住了,也问根底,李纨便道:“‘无间’便是说心与物无间,彼与此无间,只是这个你们起手可练不来,还得从‘心念’与‘此刻’无间开始练起。每时每刻,心无旁骛,这一时眼前是什么人什么事,就应对什么人什么事。过去了就放下,既无追悔亦无希冀,只定念在此。起初或者一日里也得不着一瞬,慢慢的,若能常保此境,自然念力大涨。”
惜春还待再问,外头却报“二奶奶来了!”只好都住了话头。
就见凤姐领了个极俊俏的小媳妇人进来,李纨立时想起闫嬷嬷前些日子说的外头的风传,看来这就是贾琏孝中偷娶之人了。果然凤姐道:“这是我们二爷相中的人,如今老太太太太还不知道。请大嫂子先权且收留几日,待我明日同珍大嫂子一同往老太太跟前回明了,咱们自然过去。”
李纨有心不接这热山芋,奈何事已至此,且知道凤姐那里一早收拾好了屋子,想来不日就要接去的。且这孝中行事,闹出来,满府上下都得不着好,只好依言先让人收拾屋子给尤二姐住着,凤姐自派了使唤人来,也不用她操心。
待凤姐走后,宝钗等人得了信都过来瞧人。一见尤二姐果然是花样容貌,且性子又柔顺,倒不是个难相处的。起先还当是个如何心机手段出众的,敢往老虎嘴里抢食,如今看来竟是个面团也似的软性子,又担心她往后如何在凤姐手里讨生活了。
夜间关上门,李纨叹道:“我这里如今也可算是个水池子了,却不知道那城门什么时候失火呢!这真是,推也推不掉,劝又不好劝。我看凤丫头今日弄来那丫头,也不是个善茬儿。那尤二姐往后可有得磋磨了。”
闫嬷嬷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家正房不整治妾室?何况是这么不知礼的。这国孝家孝两重孝呢,听说当日虽是素衣素轿,可香烛纸马一样不少,说是娶亲也不为过了。这不是个大罪?起先还当是个多大胆子的,原来是个没主意又没见识的!
只她既是东府里的姨娘,总该听过咱们这里的事。还要走这路子,心里就该有两分打算。明知道是老虎,还要去捋虎须,指着老虎这日正好吃素?!奶奶放宽心,这样的事儿,各人的命各人自寻的,管不过来。管了哪头算对?这新姨娘吃苦头是可怜,那二奶奶病得要死还操持一家子事,结果琏二爷在外头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她就不可怜了?”
李纨摇头道:“罢,罢,由他们去吧。横竖不关咱们的事,只是珍大嫂子这些日子怕不好过。这还是她妹子,那头偷娶了她能不知道?凤丫头哪里能轻饶了她。”
闫嬷嬷道:“东府大奶奶平常日子也就那样,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只不要被休,就都过得。”
李纨想了想道:“嬷嬷明日让人往我婶子那里递个信儿,就说这些日子府里乱得很,园子里人也杂,让她先别过来了。若有事就遣个人来说一声儿罢。”
闫嬷嬷道:“还是我自去一趟吧,遣了婆子哪里说得清。”
李纨想想这事儿不说明了难免让人猜疑,说太明了又是府里的丑事,也只闫嬷嬷去略透些无关大碍的话才妥当,便也允了。
潇湘馆里也正说此事,辛嬷嬷道:“幸好方才姑娘没去,这可有什么好看的!这如今说是什么相中了,因在孝中不能娶过来,全是瞎话!早在外头置了宅子,行了礼,娶过门了。那头奴才们都只管叫奶奶的。真当琏二奶奶是个死的了!这可是两重孝里!
还把这样个人弄进园子里来,同一群未嫁姑娘们混着。这可算个什么事儿?!这新姨娘还有好多说不出口的前事呐!琏二奶奶如今怕是一心要报仇呢,也顾不上旁人了。她那身子骨儿,再受这回气,保不齐又要躺到什么时候去。太太又不管事,那头只有挑事儿的,老太太上了年岁精神不济,且底下人都一心瞒着,只怕她知情生气。
这么算算,往后只有越来越乱的!姑娘,咱们不能在这里住了,得想个法子走了才好。”
黛玉一愣,问道:“嬷嬷,不至于吧?”
辛嬷嬷一拍大腿:“唉哟,我的姑娘哎!你是不知道这些事儿的可惧处。这府里的奴才奶奶们比正经奶奶还派势大,一个个哪里把规矩放在眼里?有琏二奶奶这厉害人儿镇着还成,如今琏儿奶奶心里就邪了,顾不得正事,还不得闹翻天去?这园子里住的都是姑娘家带着丫头婆子们,要是传出个什么话去,全都得不着干净!
再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府里的主子们行事都如此不知规矩不惧祸了,底下奴才们只有学得更厉害的。更别说主子们斗法,或者还要借奴才们当枪使呢。这风气败坏容易转好难,开了这口,不知道要奔哪里坏去了。咱们不能等真出了什么丑事闲言的时候再走,那就晚了!”
原地绕了两圈,一拍手道:“整好过几日就把云阳先生收姑娘为弟子这话说出去,只说要去书院里念书,又要掌家,几处跑着实在不便。往后还是得了空来看看老太太也罢。这里的东西凡是咱们带来的,都收拾好了带走。这屋子也不用留了,往后就算来看老太太,也必不住的。话虽可以不说到这田地,事儿定要都做到了才好。”
黛玉见辛嬷嬷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儿,也不敢太过违拗了,且如今这府里也确实有些乌烟瘴气的意思。自己看在眼里,不同贾母说吧,总有“见人溺毙默不作声”之嫌,要真说了,恐怕要把贾母气出个好歹来,且还让王夫人凤姐李纨探春等一干管事人都吃了挂落。倒不如索性不看见,眼不见为净也罢。
只担心迎春几个,辛嬷嬷劝她道:“姑娘,各人性命各人修,她们就是这府里的人,除了早些寻个人家嫁了,还有什么法子?就算姑娘把她们都请家去住着,只要这府里出了什么话儿,照样都得受牵连,这是没法子的事。姑娘想也无用,何必自寻烦恼。”
黛玉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忍心罢了。倒是睡下后,妫柳探知她心事出主意道:“姑娘可私下略提点两句,让二姑娘她们几个离那些是非之人远些。心里也好有两分防备,总比临到头时两眼一抹黑地发蒙好。”
黛玉听了心里点头,也只得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