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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晋看看他,再看看扯了烂衣裳朝他拱手抱拳的三位部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再转回一脸焦急的曲鹤鸣,呐呐道:“她死了…………不,她没死,顾云意她没死!”
曲鹤鸣听不明白,也觉着陆晋这模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探头向前看,陆晋身后并无追兵,“世子可曾发现?”
陆晋不答,曲鹤鸣越发焦灼,“是走是留,还请二爷拿个主意。”
“走?走什么走!要救她,把地道挖开,爷要救她出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完,陆晋转身就跑,仆从闹不明白这场景,却也别无选择只得跟上。
谁料到天边轰隆隆一声炸雷,暴雨如注。倾泻而下的雨打得人狼狈难堪,陆晋浑身湿了个透底,伤口发炎,浑身烧得滚烫,却还在执着地疯了一样去挖早已经填埋严实的小道。
曲鹤鸣看不下去,自身后抱住他,企图将他带离这块泥泞不堪的湿地。他却不肯,挪走了又爬回去,那土成了他最后的依托,拼了命也要挽留。
曲鹤鸣无法,扑通一声跪在水洼中,黄泥水把白衣染成脏污的土色,大雨扑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他苦求道:“二爷,不能啊,你不能如此啊!前线还有千千万弟兄等着你,公主即便还活着,你这样挖,要挖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事?世子爷遇难,转眼王爷就要派人来,到时候遇上二爷,该如何解释?临阵逃脱,理当问斩啊二爷!”
他弯下腰,在陆晋脚边重重一磕,“这些即便二爷都可以不管,但二爷想过没有?老夫人泉下有知,见二爷如此糟践自己,岂能安心?老夫人忍了一辈子,二爷辛苦奋斗半生,难道都如此付诸东流了吗?”
见陆晋稍有停顿,他立刻趁胜追击,“二爷只管去京城督战,此处自有属下看顾,一定挖通地道,遍搜方圆三百里,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二爷!曲鹤鸣立誓在此,绝不辜负二爷所托,只求二爷保重身体,大事为先啊二爷!”
陆晋立在当下,缓缓转过脸来望向他,漆黑的双眸布满血丝,带着污迹的脸上流淌着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曲鹤鸣惊诧震慑,无颜相对。
见及此,他的那些倾慕与相思,便如琉璃易碎。而陆晋的从未言说也从未发觉的心动,才是最难瓦解的城邦。
人痛到极致,大约是麻木无感,茫然若失。
战场上谁在等待?没有她,他乡又岂是归处?
☆、第57章征程
五十七章征程
陆晋烧得浑身滚烫,双眼迷蒙,转过身跌跌撞撞往密林深处去,一个不小心栽倒在泥水里,吃了满嘴土腥,又溅了一身脏污。衣裳早已经湿透,头发也打散了贴在侧脸,眼前情景就像是西楚霸王被逼到绝境,虞姬自刎,战败南逃,如今他未尝败绩,却也要唱一声虞姬虞姬奈若何。
曲鹤鸣从没见过如此落魄狼狈的陆晋,印象中他始终如朗朗艳阳,未有落下的一日。更未到颓败如斯的境地——凭一块突起的岩石就能将他绊倒,一处低凹的水洼就能让他埋头苦痛俯趴不起。
曲鹤鸣隔着厚重的雨帘向外望去,陆晋趴在泥水之间失去意识一般一动不动,然而颤抖的双肩泄露了心事,告知世人陆晋的软弱与不舍。好在雨下得狂乱而急促,掩盖了不该有的痛哭流涕,也埋葬了转瞬即灭的爱恨缠绵。
无人发声,无人上前。天与地静默无声,唯剩下雨打双肩,重锤心头。
只能靠他自己。
踉踉跄跄爬起来,一步一停地往前走。高烧令人头脑昏聩分辨不明,他亦是撑住最后一口力气翻身上马,同身后呆立的曲鹤鸣说:“你留下,我回城,战,就要胜。攻,必要克。我不管你是向天借兵还是入地索魂,即便拆了西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二爷放心,属下誓不辱命。”
雨势渐渐收拢,再没有先前的倾覆之态,陆晋一夹马腹,利箭一般飞驰而去。余下另有两人匆匆拍马跟上,这一行三人,极快地消失在官道上。留曲鹤鸣孤身一人,面对天地山水,幽冥地宫,无言相顾。
陆晋日夜兼程,风雨不怠,三百里路半分不歇,活活跑死了胯*下西凉马。到营地时到头就睡,军医撕开旧衣,查探伤口,他推测一块碗口大的疤,历尽辛苦,已然流脓发溃,血肉模糊。难以想象他一连三天是如何在马背上度过,每次马蹄跃起,坚硬马鞍摩过伤口,都是锥心刺骨之痛。但一切都抵不过失去她那一刻轰然落下的苦痛折磨。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仍止不住梦中呓语,混乱的画面让人头痛欲裂,离去的身影又似利刃划过心头。突然间他抬起手,茫然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结果抓住红了眼的巴音,依然固执地不肯放手,“留下……留下…………求你……求你了顾云意…………”
睡梦中求过她多少回?是否多过他二十年来总和,无人得知。
只晓得眼前是他一生中最卑微又最脆弱的时刻,如若有可能,他或许宁愿跪下来挽留她。
军医为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喂过药,甫一睁眼,恢复清明,头一件事就是将各军将领召集帐中,把这几日前线事态一一问清。
中间只隔一张破草席似的屏风,军医用烧红的刀为他将腐肉一点点割下。
他咬紧牙,眉心紧锁,自始至终没能为此吭上一声。
不知道的还当他帐中有娇人,需隔出一道屏障,不便示人。
问起战事,并没有一处好消息。四处狼烟并起,李得胜死守京师,三百年的老城墙高耸入云,致使强攻无策。围城?京内屯粮百万,又有无数只待宰羔羊,围城之战若久拖不决,陆晋失去后援,最终只能落败而归。
剩下只有一条路,攻,集全军之力强攻破城。
但是如何攻?从何处入手?
眼看主帅病在帐中颓靡不起,谁人可横刀立马与顺贼一战?
但陆晋眼前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赢。仿佛打赢这一仗,时间从此倒流,一切回归原始,她还在余家老宅里等着他提着李得胜的人头,凯旋归来。
十一月十九,夜。
顺军游勇今夜大有斩获,抓住一名自主帐向西营送信的小兵,一百零八道酷刑还没过个零头,便哭爹喊娘招供,西北军部署,调度周边各军,欲在十一月二十五申正之时,猛攻东面承安门。
承安门建成最久,最是薄弱,那小兵身上有印信又有红封密信,无一不是佐证。第三日见西营异动,李得胜便坚信西北军必攻承安门。守城军力因此打乱,大部分都集中在承安门,只等陆晋出战,便要给他迎头痛击。
谁知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烽火狼烟,只有一两股西北军左右骚扰,一击即收,片刻又来,周而复始,拖得人心烦意乱。直到身后小兵大声疾呼,“将军!定远门破了!”当即才知受骗,却追悔莫及。定远门坚不可摧,又有猛将唐涛坐镇,换个正常人来,也绝不会挑中此地。可他偏偏棋出险招,先一记调虎离山,再走旁人所不能及,打一个毫无防备。
城门破,兵败如山倒。
唐涛长须长眉,真作关公再世。于城门处甲胄加身,□□相待。正欲骂一声贼子,再污他居心叵测,话还未出口,就见他恶狼一般冲上前来,颀长的□□空中一挥,连动作也未能看清,血便溅出三尺,凌空冲上又颓然落下,刀锋过处,人头不保。
陆晋掉转马头,横刀身侧,冷冷看地上已然身首异处的唐涛。没了主人的战马仰头嘶鸣,吁一声跑个没影。四周混战的士兵自觉让出道路,留下宽宽绰绰一片空地,无人有胆再来应战。
鲜血自刀刃处一滴一滴落下,他从来不管什么阵前喊话,也不管是何来的厉害兵法,草原汉子,打仗生来就是本能,更何况他师从蒙古狼,心中唯有一念,就是杀,杀,杀。
任你有千万种道理,他只与人刀下见真招。
各大营均有部署,他眼下只管领三千齐颜卫在城内扫荡,一路杀得鲜血满地,直取宫城。前方又有探子回报,李得胜已领家小亲眷自承安门出,向东而去。陆晋当即拍马,疾行去追。一个是携妻带老合家出逃,一个是乘胜追击兵强马壮。路上虽遇到李得胜麾下三元大将徐一朝、田枋、齐杭,一个个都已经封王拜相耀祖光宗。再是打过多少胜仗的威武将军,到陆晋这头猛兽跟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十招之内必有分晓,要么是人头落地,要么是跌马被俘,他意在追拿李得胜,只求速战速决。
至此,顺贼军中十二天王,已有四位折在他手中,不知应说顺贼无用,又或是陆晋神勇。
陆晋不管不顾追出百里,最终在两山之间遇上传说中的顺天王李得胜,能为自己取“顺天”二字,已可知其狂妄无知。
他自不远处弯弓,拉满了弓弦,对住狂奔逃命的“顺天王”,瞄准时心有杂念,欲问这天地,是否真有天意,若有,是否真该顺其意。
放——
弓弦震荡,利箭奔出,当真就在眨眼之间,箭尖猛地扎进李得胜咽喉,人群中一阵惊呼。队伍就此乱了,齐颜卫赶马追上,不过瞬息。
精锐对残兵,胜负毫无悬念。李得胜的娇妻美妾当即被瓜分干净,儿子孙子也懒得带走,只留下长子一人,其余就地处决。
一时间哭声震天,享乐也无边。
李得胜的马仍安安静静留在原处,这位撞破旧山河的顺天王却已经倒地不起。陆晋只管上前去取他的箭,脚尖一蹬,将李得胜尸首翻开来,他的箭直插咽喉,快如闪电。留存这人临死前最后神情,惊诧、恐惧,或许还有悔恨,但这一切都因这一箭化作尘埃远去。
这一夜烧尽,新一轮朝阳就要在山巅升起。
第一抹晨光落在他刚毅的侧脸,一缕凌乱的发丝飘在额前,发尾沾了血,将落未落,吃吃不决。
他抽出腰刀,宰羊一般割下李得胜新鲜热烫的大好头颅,挂在马前,如一顶新鲜装饰。从前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如今拿在手里,也不过尔尔。
无上的荣耀就在身前一步远,他却感受不到欣喜与快乐。腿上的伤口结痂,最终脱落,长新肉,覆一层新鲜的皮,不药自愈。
但心上的伤,要几时才能休止?
简短粗糙的庆功宴之后,陆晋独自一人回到两仪殿,殿内空旷,久无人声。只留下满地酒香,杯盏倾覆,瓜果散落,看得出前一刻寻欢作乐美酒奢靡,是怎样一番浮华景象。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排烧香春,便就坐在台阶上一坛接一坛地喝。
人说酒是最好的疗伤药,醉过去,万事皆休。
他记得她说过,她自幼出入两仪殿,听那些个阁老、尚书、太监们吵吵嚷嚷议事,任是哪一个都有乡音,还有的两个同乡吵起来,骂的都是家乡话,在场的只当他俩唱戏,每一个听得懂。
曾经有那么多争执吵闹,甚至于你死我活,到最后他脑子里留下的只有她娇俏的脸,浮着花一般的笑靥。
“云意……你回来…………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