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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陆晋的话从来不必说第二遍,自有曲鹤鸣从身后推她一把,乱了重心,她好似投怀送抱,一头扎进男人胸膛。
她倚着他,闻到一股血与汗交叠的气息,像是启封一坛烈酒,熏得人莫名兴奋。
“怕什么?”他歪着嘴角,短短一瞬已从肃杀换回宠溺。
“怕你……”
“好人也怕坏人也怕,世上还有谁是你不害怕的?”
她捏着他胸前染了血的衣襟,漆黑如夜的眼睛里攒一层晶莹水光,她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琉璃碎梦,再是刚硬的心,也注满秦淮旖情。
“那……二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眸色深沉,粗粝的手指在她纤细柔嫩的脖颈上缓慢滑动,思量她如此脆弱,只需他一点点力,就能在最后一抹晚霞消散前将她捏碎,但再看她眼中秋水横波,又能读到坚忍、沉静、不屈。
女人的美好兴许就在此处。
他笑一笑,捏起她下颌说:“自己猜。”
“我笨得很。”
“笨还知道要留在枫桥镇?”他越是不拆穿,她越觉得危险。
“那个……我听说枫桥镇上风景好,嗯,对,风景好……”
陆晋懒得听她胡扯,自腋下提起她,物件一样搁在桌上。拿起刀,转身就走。“子通,你留下来看住她。岳翎与我同去,时辰不早,不可再行耽搁。”车夫一言不发,跟着陆晋向外去。
陆晋至棚外再回头看她一眼,与曲鹤鸣说道:“她脚好了,让她自己走。”
曲鹤鸣心里踌躇,二爷的醋劲不是一般二般啊。
得了令,他站在一旁冷眼相待,压根不想与她多待。
云意扶着桌角,原打算自己慢慢下来,一个不小心抓了满手鲜血,那血似乎还带着温度,叫嚣着烫她掌心。
这一下,先前人头落地鲜血淋漓的画面闪回眼帘,她闭上眼,却看得更加清晰。胃中翻滚,她忍受不得,赶忙跳下桌往外冲上几步,抱着茶棚立柱搜肠刮肚地吐。
早晨喝的粥,马车上进的玫瑰香饼,一个个都跑出喉咙。
更没有什么仪态可言,她涨红了脸,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连整洁都谈不上。好在身边也就剩曲鹤鸣一个,他恨她恨到骨子里,再添一分厌恶也无所谓。
天黑了,月亮换走了太阳。她以为谁都看不见,双臂紧紧抱着棚柱,侧脸紧贴粗糙的圆木,从先前的压抑、克制,最终变为撕心离肺的嚎啕。
曲鹤鸣就在身后注视,看着她弯下腰、站不稳,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
终于他等得不耐烦,握住她手臂将整个人都提起来。同时亦诧异,不知她几时瘦成这副模样,纤纤弱弱剩一把骨头,风大一点就能吹散。
“二爷早走了,你矫情给谁看呢你!”
“用不着你管!”云意被他拖着,又走回棚内,她腹中酸水上反,呛得喉咙一阵重咳。她弯着腰,身体弓得像一只小虾。看得曲鹤鸣也担忧,“喂,你他妈要死别死这儿,回头让我怎么交差。”
云意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抽出帕子来擦干净脸,挑了挑眉,讥诮道:“我就是想死,要你多管闲事?”
他冷冷道:“一点屁事要死要活。昨儿是谁跟我说,做人做事愿赌服输,丢了性命只怪自己。你眼下是干什么?哭哭啼啼怨谁?怨老天还是你那横征暴敛昏庸无能的父亲?”
“你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当年我孤身一人流落西北,比你艰难千百倍,我死了吗?我如今堂堂正正就在你眼前,看着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什么是报应?我告诉你顾云意,这就是报应!”
“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才算手刃仇人,这血海深仇才算报得轰轰烈烈。”她双眼通红,眸中带泪,仿佛风吹雨打后一朵半凋零的花,顷刻间就要粉身碎骨。
他不明白,为何心头酸涩,为何想要去触碰她眼角藏着的泪。
“我杀你做什么?我杀了你,二爷不会放过我。”
“子通抬举我了。”
曲鹤鸣道:“你把自己看的太轻,二爷不在,你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撒娇卖痴。”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直起腰,换一副笑脸。如不是眼底仍藏着血丝,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从未曾发生过。
“懒得理你!”哭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快步往回走。曲鹤鸣看她脚步,全然不是重伤初愈跛足难行。
他远远望着,于心中给自己一句警醒,这人是毒药,沾染不得。
再说陆晋,领着公主车驾再入乌兰城。忠义王府已成军机重地,里里外外重兵把守,他要入内院见陆占涛,还需搜身解甲,验明之后方可放行。
早几日便已报信,公主没了,随扈一个没少。他心知大哥不会轻易放过,眼下一见面便开战。进了门,陆寅还是老样子,天生一个白面书生,却费尽心力要在行军打仗上与他争长短。
“我记得二弟办事,从没出过纰漏,如今为了千万雪花银,也能有不慎之举,悔之莫及了?”
他坐在陆占涛右侧,手中一只圆山窑彩地金辰大茶盏,来回晃着青叶浮茶,话是轻描淡写,意却深在其中。
一个不慎,就是陆晋故意所为。
陆晋却全然无畏,语速平缓,专心自述,“李得胜派出两拨人来,儿于龚州就地斩杀南闯王周凤顺,次日于白狼河河口遭遇定西王赵智,赵智一行二百余人,熟识水性,凿开船底,使船沉于河心,公主顺流而去不知踪影。儿已派策那留守龚州继续寻找,自快马北上,将随行之人带回。”
陆寅道:“剩下几个奴才能有何用?打断了骨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陆晋垂目不言,他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信与不信并不取决于他与陆寅之间的口舌之争。
全赖陆占涛——
他今日照例饮酒,至夜深便有些熏熏然不明就里。然则陆晋献策有功,京城稍有异动,他即遣人回城密奏,再三进言要将肃王软禁在乌兰城内。若依旧是顾家江山,便借口保护皇亲,若如眼下,乱行无主,则可挟皇子占尽先机。
更何况如今西北兵强马壮,京城里李得胜又是一群乌合之众,他那颗早年间让今上浇灭的逆反之心再次重燃。王侯将相做到顶,也该自己给自己往上升一升。至于宝藏,他倒不似陆寅那般热切。
他没有,旁人也得不到,这就是好消息。
即便陆晋私下有些小动作又如何?横竖一只泼猴,翻不出他掌心。
于是乎抬一抬手,让他们早散早了,“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毕照、原山、龚州三镇,李得胜再狂,也别想碰咱们的地儿!”
陆寅轻易不肯甘休,当即起身,“父王!五鬼图一事关系重大,怎可如此轻轻揭过?”
陆占涛摸摸胡子,觉着酒劲又上来,有点儿晕,“行了,人都死了,咱们没有,江北与南京也都够不上,寅儿不必忧心,掂量起来还是咱们西北最稳。”
“今日不知明日事!父王,传闻玄宗内帑多过朝廷三年税银,若能找到,则可扩兵养马,以图东南。”
陆占涛却道:“有肃王在,贺兰祉与赵谦也只得俯首称臣,否则即是乱臣贼子,天下皆可诛之。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东线三镇。”
陆晋上前一步,拱手道:“儿愿代父王出兵,与顺贼一战。”
陆寅道:“二弟将将败在顺贼手中,即刻出战,或无胜算。儿虽不才,愿领三万兵马会一会顺天王。”
陆占涛未做犹豫,定定道:“首战尤为关键,老二久在军中,又与顺贼打过照面,想来已知要领,令你月底之前,整顿出兵。”
“儿领命。”
陆寅不忿,“难不成公主之死就此不再追究?”
陆占涛有些为难,视线在陆寅与陆晋之间逡巡游移,犹豫间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人的心都是偏着长的,随便捏个理,让陆寅平了这份怨恨就是。
“有罪当罚,老二明日一早去找孙管家领二十板子。”
他一身铜皮铁骨,早年间在军营里什么没挨过,二十个板子原也算不上要紧。
陆晋垂下眼睑,低声道:“是,儿遵父王旨意。”多余的,求情的话,一句也没有。
过后陆占涛与陆寅独处时才松快三分,揉着太阳穴劝道:“你何苦同他去争,他上阵迎敌,拼来的还不是成就了你?也就这个么个得用的兄弟,你啊…………先学着放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