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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还在里面,越往深路越不好走。”最前面的男人在领路,对于他们来说,在这种地方跋涉已经颇为费力,但引路人还是会偶尔回头看一眼,旋即微微弓着腰继续向前。他们刚刚从半人高的灌木林中走出来。
引路的男人有一双像鹰一样狭长的眼睛,但是显然不会有什么锋芒,只有熟悉的经验,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身后五个更为魁梧的男人戴着军帽,在越过无路的乱石时步伐也显然更沉稳,只是阴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开始时这多少让引路人心中不安,他数次回头,并不是要确认这些人是不是跟丢了,这并不让他不担心,他只想从他们的脸上多少能读出一些情绪,但渐渐走入昆仑的深处,那些不安就好像一颗石子丢进了海水,被一种更大的包容不由分说地吞噬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路。”男人一边用军人给他的军刀砍着横生的枝干,一边说道。而事实上,他们从中午几乎影子最短的时刻出发,眼下已经快要天黑了,随着山路深入,植被却渐渐稀少,一开始在茂盛的灌木丛中还偶尔遇到一些有些岁月了的大树,可是从傍晚开始,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找到秃颓的草皮了。这说明他们的海拔在上升,但引路的男人还是时不时地挥砍几下,有点像某种自我慰藉。
“听说,昆仑有落日的意思是么?”军人中为首的那个挂着上尉地军衔,总会时不时说几句话,这时引路人便可以放松地看向他们,这里面只有为首的那个那人在与他对视时会现出微笑,所以他很自然地对这个男人感到些亲近。
引路人一边走一边说:“以前老人有说过,在很早的语言里,大概‘昆’有日落地意思,‘仑’是一种神山。”
“万山之祖,应该有很多故事吧。”为首的男人笑了一声。
“啊,大多数都是骗外地人的。昆仑山脉两千多公里长,现在说的昆仑和很久以前古书里记载的昆仑大概都不是一个地方了,现在的昆仑山脉是汉武帝当年一拍脑子划定的,因为这边出美玉,古时候人相信能出美玉的才是神山,还有老辈说最古老的昆仑山其实比现在地图上画的要广阔得多,这样大的一片地,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会发生多少故事啊?”引路人似乎在闲聊中稍微松懈了些许紧绷的状态,把腰上别着的水壶取下啜了一口,“住得久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不是那种恐怖的可怕。”
“一种敬畏?”男人恰到好处地问。
引路人回头笑了一下:“对,靠山的人永远要对深山怀有敬畏,就像航海家永远要敬畏大海,同志,您不是青海本地人吧?”
他这是试探性地询问,但也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多知道一些来压制心里的不安,可那个男人不再回答,只是得体地微笑,引路人识相地闭嘴。天几乎黑了下来,脚下的路不知不觉中已经越来越滑,六个人行走得很慢,再小心也难免打滑,为首的男人用手电照着下面的路,那束光柱像跻身在巨大的黑暗中无比渺小,瞬间就被吞噬了,更远处全部是冰冷的玄武岩。
“我们已经进入高山冻土层了,现在是夏天,但到了夜里岩石上还是会很滑。”引路人停了下来,“还有最后一段路,再往里就是真正的无人区了,即便像我们也基本上不会进这种地方,今晚就赶到么?”
为首的男人挥了挥手,身后四个军人在一块够大的玄武岩上坐下,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舒服:“继续走吧,但是先休息一下。你的水还够么?”
引路人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他回答说,够的。男人用手电照了一下,透明的水壶里,水透过光束像是一颗开孔奇异的小灯,男人说:“就那么点儿了啊?”
他招了招手,引路人只好把水壶递了过去,眼下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借着一面巨大的圆月,玄武岩上闪烁出几万双眼睛一样奇诡的光,男人一边从自己的水壶里引水给引路人,一边语气随意地问:“您是怎么找到回去的路的?老实讲,现在再让我回去,我已经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引路人接过水壶,没有坐在那块玄武岩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地上,他并不看向男人的眼睛:“我们也不会来这里,常去的那片山区我很熟,不用标记都不会迷路。但这里不行,我们进去的时候是很随机的,没有一条具体的路。”
他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显然是想要他继续说下去。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天我们几个人本来是要去稍微深一点的山里采药,本来打算是连这里都不会走到的。其实现在的人,就算是生在这里的,也很少进那样的山了,一个是也采不到什么东西,再一个是也实在太危险了。后来我想,我们那回进去就是中午时候喝多了,说一块去碰碰运气,这段时间是雪灵芝出来的时候,您知道雪灵芝么?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间仙草,采到就发大了。我们没看时间,而且那天很奇怪,天快黑时听到了打雷的声音,脑子一下子特别晕,视线也很模糊,清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了。”
引路人说话时看着远处,无数的冰晶镶嵌在岩石中间,在月光下反射出星点的白光。
男人略微笑着问:“你们酒量怎么样?”
引路人终于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不至于,绝对不至于。其实进山之前没有那么晕的,倒是越往深处走越感觉不到自己在走,就像做梦一样,眼前也是白花花的一片,能看见路,但好像什么都蒙在一片雾里了,这里哪里会有雾?也许是那天的酒有问题,我们几个人都喝了,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
男人点了点头。
引路人继续说:“一开始,是走在最前面那个人去解手,当时已经看到戈壁了,晚上结着一层冰,那看过去一眼,我们一下子全都吓醒了。”
男人在手里把玩着自己的军帽,低沉地说:“库木库里一带的沙子里富含水,高原加上日落后气温降低,的确会在戈壁和沙漠里看见冰结晶。”
引路人又喝了一口水,仿佛里面装的是酒:“然后那个去解手的人忽然叫了一声,我们围过去看,只看见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下面是一个洞坑,不算很深,可以直接跳下去,但离地面也不近,而且那只是一个洞口,夜里光线不好,可是我们都有预感,这个洞向下能延伸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坑。让那个人喊出来的是洞口的骨头,其实在深山里看见骨头没有那么可怕,即便认出来是人骨的时候也有,但这些骨头就让人觉得很恐怖,它们显然是头骨和一些肋骨碎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洞打开了,骨头滑出来的样子我们看了一下子就能想到,那个坑里全部是这样的骨头。”
那五个军人安静地听着。
“胆小的两个人说要回去,但我们三个意识到,这也许是个墓。”引路人说到“墓”时压低了声音,这也是他怕这些军人的原因,他本来是想要盗墓的,“昆仑山是龙脉啊,上世纪时候经常有团队进山盗墓,我们本来就是来赌命的,看到了骨头反而有些兴奋,因为这应该是一个有活人陪葬的墓,这么大规模的陪葬,那墓主人的宝贝得有多少?那两个人就在外面望风,我们三个顺着坑滑下了。进了坑后才发现,那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遍地是零碎的骨头,我当时没有带什么照明工具,粗略估计也有上千具,我们更兴奋地开始找陪葬品,完全没有注意到,墓室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引路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也许是因为太过于诡异,他回来后从没有对别人说起过,怕别人以为他是疯子:“但是没有找到一件陪葬品,上面的人忽然喊话,洞里声音很难传进来,只能听见一些轰鸣,上面好像在说,打雷了,我们心想这样的高山冻土怎么忽然就打雷?气氛一下子就不对了,一个人在我旁边说,你看这些骨头有没有感觉奇怪,我猛然反应过来,那些骨头,都是没有腿的!它们虽然散落开来了,但还是勉强能够把一具一具区分开,没有看到过任何腿骨,那些骨头下半身的位置,全部都是一节一节的蛇骨,我拼了一具,那个蛇尾接在肋骨下面,大概能有两米长。”
“每一具都是这样吗?”上尉问。
引路人点头,他总感觉自己说出了一个不该说出来的黑暗的秘密,让风吹过冻土层都有阴森的声音。
军人想了想说:“比较久远的一种殉葬中确实有把人的半身和动物的半身,或者两种动物的半身拼接起来陪葬的,基本上是因为那个时代的动物崇拜,也许蛇是他们的图腾信仰,墓主人希望用这种方式获得蛇的力量。”但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上千条这样的大蛇怎么可能轻易找到?
引路人继续说:“总之,反应过来之后我们就往外面跑,什么都顾不上了,在洞口的时候,我们看见那两个不敢下洞的人竟然跳进了洞里,他们看起来很惊恐,我那个时候才知道上面真的有雷电,紫色的闪电直接劈到地面上像能走动,那两个人害怕就跳了下来,我说,这里不对劲,我们得回去,但那时已经晚了。坑里空气忽然变得特别稀薄,几乎无法呼吸,他们说外面的雷要炸死人的,不肯出去,我回头看了一眼,墓里竟然有紫色的萤火,但很细微,像是附在那些骨头上的。我再也顾不上了,拼命地爬上去就跑,跑到很远之后雷电停了,回头没有一个人跟上来,我已经在我认识地灌木林了。回来的路上我沿路做了标记,只是冻土层之后没有地方标记了,但很奇怪,这里有很多细碎的小岩石,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们几乎排列成一条线的。”
上尉向远方看,果然有一些延伸的线,中间是间隔,大抵还算得上等距,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竟然有些像干涉条纹。
引路人说:“也许当时,我们就是无意识地跟着这条线走的,我们当时都盯着脚下。所以,跟着这些石头,就能回到那个地方。”
说完他就不再出声,默默地喝水,为首的军人见他说到激动时胸口起浮,现在渐渐平息,却始终望着远方。所有人安静了一段时间后,男人说:“再休息五分钟吧,我们今晚赶去那里看看,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
他依旧是熟悉的微笑,引路人忽然感觉到冰凉,低头看,原来是那个军人塞过来一支手电,他说:“没有特殊情况的时候不要用,山里还有别的狩猎者。”
引路人当然知道,这种山里不仅有狼,夜里的光会暴露自己。
上尉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句:“别担心。”
引路人回了他一个微笑,倒是感觉心里放松了下来,这些军人没有追究他们盗墓的企图,他也把憋在心里这么多天的事情讲出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夜里只有它的光能照出深山的模样,到此为止还是他熟悉的一切,只是那层雾,实在是诡异啊,他低下头休息,想着想着就有些犯困。
一个军人走来推了他一把,引路人的身体遂滑下岩层,滚了几圈后躺在两块冰冷的玄武岩之间,可他纹丝不动,因为他已经深度昏迷了。几个军人摘下了军帽,为首的男人不再微笑,他把水壶中的水倒出来,落在岩石上泛出细微的浑浊,他看了一眼那个引路人的身体,说了一句,自求多福吧。
“这些石头为什么能够这样?”
现在是上尉走在最前面,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掌大的设备,低头看着说:“玄武岩是远古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本身很容易附磁,所以有某种电流经过或磁场存在的情况下,规律排列倒并算太不奇怪,只是有两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玄武岩,火山区应该在更西的山域里,第二是他们说的雷暴现象,出现得太诡异了。”
这五个人继续在黑夜里行走,可今夜显得格外安静,仿佛整座山被清空了,没有任何异样的虫兽声,反倒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奇怪。”上尉停了下来,端详着手掌中的设备,那其实是一个卫星定位,他抬头看了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云,可深夜里的云又和白天高原上的云不太一样,仿佛那只是一层厚重而浑浊的浓雾,把月光拉扯成白色的束带,他皱眉说,“我们的卫星定位出问题了。”
他把屏幕亮给其他四个人看,画面里是分层设色的地形,他们正在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峡谷之间,闪烁的点就是他们此刻正站着的位置,上尉说:“从走进冻土层开始就不对了,有时候我们走了二十分钟,我在这个比例尺下应该要看到很明显的移动了,但是它始终不动,又在某个时刻忽然出现到前面的地方了,而且,”他吸了一口凉气,“两次坐标之间的距离显示,在刚才二十的分钟里,我们走了八十多公里。”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一个人问:“会不会是山里信号太弱了?”
上尉摇了摇头:“卫星定位和网络信号是两个系统,卫星信号出问题的话,难道说真的有那么强的雷暴么?”他思索着,索性按掉了定位,冷冷地说,“这里不对劲,我们快点赶到。”
再次出发后没有人再提起关于卫星的事情,但总是一层阴影蒙在了所有人心里,上尉及时地说:“这种时候什么都别想,走就行。”他们把行进速度再次提快,几乎是盯着脚下走的,因为还是要时刻留意碎石和冰晶。
行进途中路过了一条暗河,所有人都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可是在月光还能照下来的夜里,却根本看不见本应该反光的湖水,再走一段路后,水流的声音又彻底听不见了,好像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上尉说别管。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上尉踩到了骨头。
“我们到了。”他伸出手示意大家停下,声音里有些兴奋,他让其中一个人从行军包中取出设备去测洞中的空气成分含量,那个人便去了,上尉蹲在洞口对着一具骨头端详,的确是人的头骨和肋骨,大小和比例都接近一个成年人,但是看肩宽应该是女性,他又看了几处,似乎都是如此。尸骨的尾部不能保证说是蛇,但也应当是某种脊索动物。
那个人还没回来,后面有人问:“老大,你看看定位?”
上尉这才想起来刚才把定位关了,他从口袋里取出后打开,看了一眼后只感觉背脊一凉。
他把卫星定位给那些人看,所有人不寒而栗,他嘶了一声后说:“我们...在一晚上走出了两百多公里?”
刚才问的那个人说:“那我们现在在哪?还是原来的山里吗?”
那个定位中只显示地势与地形,并没有标记地区名,而上尉不置可否,许久后才说:“这个地方,是那愣格勒峡谷,也被称为‘死亡之谷’,或者‘地狱之门’。”
几个人都看着上尉,上尉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死亡谷从布伦台到沙山,长度跨了一百零五公里,我们现在在中部的边缘。”
“卫星对吗?”有人问。
上尉站起身后环顾四周,这里是更加纯粹的玄武岩地貌,极远处有粼粼的微光,应该是河流或者大片的冰晶,他说:“从地貌上来看的确是像那愣格勒,而且你们仔细看。”
众人随着上尉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逐渐看清了漆黑的地面上有一个一个凸起的小包,仔细看才能够分辨,那些是牲畜的骸骨。
“之所以叫死亡谷,是因为很难从这里走出去,这一带很荒凉,偏偏这个谷地里能找到茂盛的植被,野生的牛羊会来这里吃草,不知道为什么都死在里面了。它的传说最有名的应该是上个世纪,一个牧人的羊群误入了这里,当地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不能进来,但他想着羊群,还是跟着进去了。但他进去后就没有出来过,失踪了几天后,他的羊群从另一侧出来被人发现了,人们后来在一个小山坡上找到了他的尸体,他当时端着枪,眼睛睁得很大,仿佛是一瞬间死掉的,而且他身上没有伤痕。后来有一支科考队也进来过,刚一进来就遇到了强烈的雷暴,其中一个人被当场劈死。”
“难怪他们会说看到了打雷。但我们怎么在一个晚上走出了这么远?”
上尉看向远处凸起的小峰,高原的天空像是因为某种云雾的遮挡而不那么清澈,仿佛深空里住着巨大的眼睛,他摇了摇头说:“这个现在没法解释。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作‘地狱之门’的地方有很多,比如Derweze,在土库曼斯坦的达瓦扎的一处天然气田,人们能够亲眼看见它的形成,因为它是气田崩塌后形成的巨坑,内部的天然气燃烧起来到现在都没有熄灭,变成荒原上灼烧成亮红的熔岩,高处看过去有点像地面的伤口。还有一些‘地狱之门’极其隐秘,在古希腊有一位叫作阿玛尔撒的女先知。”
其他人并没有料到上尉竟然如此博学,而那个探测气体成分的人还没回来,上尉心里已经平静下来,他想索性就继续讲下去:“其实这些是我走过的地方多了道听途说的。那位女先知阿玛尔撒来自于古玛叶安神话,这是不同音译的问题,这位女先知极其美貌,以至于阿波罗给予她一个愿望来交换童贞,她指着沙尘说要和尘埃数量等同的寿命,但她没有想到神的复仇性,她拥有长久的寿命却没有青春,变得越来越衰老而不死去,一位叫艾略特的诗人在他的长诗里写过一群孩子问女先知想要什么,女先知说我只想死。这位女先知的诸多预言里也指出了一个洞穴,维吉尔说那个洞穴就是通往冥界的入口,后来但丁进入地狱时由维吉尔作为向导,应当就是从那个‘地狱之门’进入的,后来又有无数的人按图索骥,找到了很多可能的地方,相信那就是传说里走向冥界的地狱之门,但是都没有确数。”
众人安静地听着,他们或许并不关心故事本身,而只是想从上尉的声音里得到某种慰藉。
那个探测气体成分的人回来了,他说没有问题,可燃性很低,就是氧气含量不太够,但是没有危险。上尉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我说这些的目的在于,我们现在不必要惊慌,相比于那些神秘的传说,死亡谷清晰地多,你们看那些山峰。”
其实在他讲述之前,就一直盯着那些山峰看,众人张望时他说:“之前的科考队检测出在那愣格勒河中游的谷底,山顶地区有1000到3000高斯的强磁性,夏季的湿气流被昆仑山脉阻挡,在谷底下沉凝聚,和上空对流云接触后大气电场就变得很强,产生了尖端放电。加上地层是三叠纪火山喷发后形成的带磁的玄武岩,雷暴很容易直接打到地面,甚至有一种可能,他们之前看到的地上的滚雷其实是一种球状闪电。大量的雷击使得空气中的氮气和氧气反应成富含氮的化合物,所以这个谷底中植被茂盛,而没有树是因为树早在频繁的雷击中全部被摧毁了,动物进入后容易死亡除了雷击,还因为这里剧烈的磁场。”
上尉身旁的一个人说:“之前那些人和我们感到晕眩和幻觉,就是因为磁场么?”
上尉点头说:“没错,相比较其他难以解释的地狱之门,这一个死亡谷已经很能被解释了,所以现在,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了,准备进坑。”
他拍了两下手,其他们便开始对身体进行装备了。
下去后发现洞**部比他们相信得还要干燥,氧气含量低也使得呼吸起来极其不舒服,果然遍地是碎骨,上尉说先看一下内部的物理结构,也许会有别的暗室藏着除了骨头之外的东西,能够解答这个谜团,但是那个坑太大了,几乎走不到遍及,有一瞬间他们感觉自己置身在兵马俑一样的巨坑之中,时间一久氧气含量低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更深的晕眩,而让上尉更不解的是,这里的人骨看起来都是女性。
他沉沉地说:“先停止勘探吧,两个人带一具,一共带两具出去。”
那四个人也早就不想继续呆着了,忙开始收拾,上尉在一旁看着,当那些人接触到骨头时,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但这种描述不准确,那个声音更像是一个电流,直接穿过了他的大脑,一瞬间仿佛有紫色的荧光从骨头上飘起,但细碎得像是视星等极低的星光,他怀疑是自己幻视了。
就在这时,上尉听到滚雷的轰鸣,一个人吓得把手里的骨头扔到了地上,他大喊着跑啊,几个人拿着一些碎骨头就要走,但是雷雨云遮住了月光,洞口本来会有微弱的光线漏进来,此刻只是漆黑一片。
他们忘记了像之前那队人一样在洞口留一个人。
上尉沉沉地站着,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些紫色的萤火,它们就像一种小型的发光昆虫,附着在这些骨头上,随之而来的是氧气含量的明显降低,好像洞中有一个深井,正在无限地吸纳空气。上尉和其他人都走散了,他闭上眼睛,一个人冲过来问他怎么办,他把那个人推开,那个人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因为骨头丛中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骨头,正在颤抖和移动!
他以为上尉也没有办法了,所以直接等死,所以绝望地在地上爬,他们根本不知道洞的出口现在在哪里。
上尉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拉起那个人的衣领,朝一个方向跑去。
事实上他刚才合眼是为了强化听觉和感知,如果洞的内部有一个物体在吸纳空气,洞中的气流就会随之改变,洞中气压下降后,如果那个洞口是唯一的空缺,那么根据气流的方向就可以感觉出来。
其他人他没法救了,大家在黑暗中竟然已经走散了那么远,他向那个男人怒吼:“还没死就滚起来自己走。”
那个男人便跟着他跑,踩到地上的骨头后才发现它们是这样坚硬,甚至可能在硬度上远远高于那些玄武岩。靠近之后,洞口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光线,男人大喜,攀附着岩石就要往上爬,忽然感觉到背后有异样。
上尉已经爬到一半了,他怒喝道:“别看!”
可那个男人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乎是他生命中见过的最恐怖的画面,那些白骨自己移动着,一开始只是几根,现在却已经如此清晰,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白骨的浪潮,无数的骨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它们在排列!”他很想喊出来,可是做不到。因为此刻洞中的氧气已经几乎耗尽了。
他眼看着,从头骨到肋骨再到尾骨,每一根骨头都没有在错误的位置,而更惊悚的是,它们缓缓地凭空而立,一场近乎与祭祀般的神迹呈现在他的眼前,那期间是浩瀚时间所造就的神圣。此刻这些骨骼就站在他们的面前。渐渐可以看出它们有了近乎于女人的体态,却都是蛇的尾巴,但这是极其不完全的,身体上有大量的部位都还能直接看见骨骼,仅有皮肤就像一层简陋的遮布。她们似乎还并没有注意到即将逃出去的两个人,只是看向洞口的方向,洞外雷声轰鸣,那里却已经有一束光照了进来,她们仰着头,在应当长出眼睛却还仍是两个空洞的位置中似乎有荧荧的紫光,如同一种虔诚的仪式,又似乎产生了一种长眠后疑惑的姿态。她们的器官都还没有成形,但似乎已经是早晚的事情,随着那些头骨的转动,空洞的“眼”的位置面对着那个男人,他却已经无力再做出任何行为。
下一幕大概只有那个上尉看到了,那个男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攫住,随着一阵轰鸣,他的身体爆裂出剧烈的光亮,在一瞬间熄灭之后,那个男人只剩下一地的粉尘。上尉强忍着脑中的眩晕与恶心,抓起洞口处的一具还没有变化的骨头,拼命地向前方跑去,直到他再没有一点力气,在一棵树下放下那堆骨头。
他把双手放在脖颈处,用力撕下了脸上的仿生面具,那张脸并不是他的,他把那块橡胶一样的人脸扔到了河水里,而河水的温度竟然已经高到冒出了雾气,橡胶很快就被某种物质溶解开来了。而他真正的脸要年轻许多,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逃出来时候的方向,夜空中电闪雷鸣,他剧烈地呼吸着氧气。
“012号操作员,请参考实验室准则,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012号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听了无数遍的机械女声响起时,他刚刚戴上护目镜,一切都按部就班准备就绪。走上三楼的时候头顶的感应灯顺次熄灭,漫长的走廊两侧,脚边亮起四十五度向上射出的弱光,晚上不怎么会有人。而这样一路走过去,就能够看见七扇厚重的金属门。这是国内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一共四层,呈悬挂式结构,从外面看过去只是一幢略显灰色的建筑。一层藏着污水处理和生命维持系统,只有二楼才是主实验室,由七个实验室组成,二层与三层之间藏着密密麻麻的管道,联通三层的过滤系统,四层是空调系统。
012号通过身份验证,走上三楼,他已经脱去了正压工作服,今晚他是最后离开实验室的,所以应当是他去检查一下各个系统的运行,并将其中一些系统进入休眠。
空调系统一切正常,室内温度27.4℃,输送水压正常…计算机正在为他进行一系列检查,机械的女声一遍遍读出冰冷的正常,进度条缓慢地移动。
他看向手表已经是凌晨。漆黑的主控室里没有窗户,只有计算机的光芒和成百上千个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他的脸,他不无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开始想一些毫无边际的事情。
零号实验室是设备最尖端的一个,常年用来做最棘手的项目,白天的时候实验室的负责人程义运来一份标本,没有通过会议就直接送进了零号实验室。
“系统一切正常,正在检查实验室加密情况。”
012号操作员瞟了一眼屏幕。他回想起零号实验室的上一个项目不是还没有结题么...
就在此刻,一个突兀的红点跳入他的视线之中,紧接着,他满眼都被红色覆盖。
“警报!零号实验室未加密关闭!”
过了五秒钟。
“警报!第二层加密锁系统正在遭到入侵!”
“警报!第二层温度控制系统已被入侵!”
……
012号操作员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控室中,苍白的脸在此起彼伏的红光里闪烁,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每晚的检查就是例行公事,从没真遇到过什么情况,就像是学生时在实验室里学到的那些应对一些紧急情况的措施,大多数人几乎永远也用不到。
他立刻强行集中自己的精神,主控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没有窗户,他首先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出去。
不管是谁,无疑是二楼遭到了某种程度的入侵,而他只有走二楼才能下去。可是谁有意图并且有能力入侵这座实验室?
这时警报声都已经过了预警期而逐渐停止,只有一盏盏红色的灯不停闪烁,他从未感到如此安静,自己的呼吸声这样清晰。走廊里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也许就是入侵者,他觉得自己应当去面对。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还是灌满绝望,面对一个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攻破这一整套系统的人,他有什么能做到的么?
可是那声音的移动很缓慢,像是积木在地板上摩擦,他一直等待着,最后都以为自己已经在某种未知中被杀死了。他睁大眼睛猛地眨了几下,因为他好像是看到了几点紫色的光,像是萤火虫。
他站起身来,环顾了四周想抄起什么防身,但既没有称手的武器也感觉似乎用处不大,他还是自我安慰着提醒自己的境地——这样一个人闯进来目的必然是实验室或实验室中的某些东西,和他本身应该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雇员。
这样一想自己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壮着胆子走出主控室,漫长的走廊,脚灯以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光照出一点视线,可是学了十几年生物的012号操作员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看见的画面——一具白骨犹如诈尸一般立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它正在移动,缓缓地改变位置,每一次使用它那种本不该属于死物的力量时,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所以零号实验室的入侵者,就是零号实验室里的标本么?
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与极大的疑惑让012号两难,他在一瞬间站回科学的立场,这种“复活”应该是某种人类目前未知生物的未知行为,难怪这份标本会被直接送进零号实验室。
一种力量驱使着他进一步观察,他发现从侧面看,这具“骨架”其实不短,这个不短是在它本身直立又在地面匍匐的部分,虽然他现在不知道匍匐这个词对于它而言是否准确,可是光线条件好的上半身确实呈现出无可置疑的人类姿态,那些紫色的荧光依然存在,环绕在骨架的旁边,他再次定睛,这次他确认了它呈现奇异姿态的原因——它的脊柱之下是顺滑的一体结构,以一种骨节的环绕来站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就是蛇的行为。
那具骨架移动缓慢,但是012号操作员已经不敢动弹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某种原因使物理环境发生了改变,他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随着荧光的环绕,物质似乎有向骨架吸附的倾向。
可能是某种错觉。
“012号操作员,012号操作员,检测到主控室气压降低,氮氧比例失调,请检查气泵。”
那个冰冷的女声响起,骨架也停了一下。他们此刻处于一个微妙的距离,012号看清楚了它的外型结构,确实是上人下蛇,在头骨、腹部周围的一些位置已经像编织一样附上了一层浅浅的类结缔组织,但他不确定那是。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是否有可能和它达成交流?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一具骸骨发问,这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一样,他只能死死盯住头骨处眼眶位置的两个深陷,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双眼睛。
可是这时一个想法冲进他的脑子,是一种感觉,更准确的说是一种生理上获得的直接体验,这实在是太清晰了,他错愕地看向骨架。
那个感觉,人类用“饥饿”这个词语来形容。
他感到难以置信,而下一刻,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他的思想中出现了明显的指向——
我,饥饿。
012号操作员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冲击,这些感觉像极强的电流冲荡在他颅中,他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尝试与他交流,可是他受不了,他无法承受这种“语言”。
也许如果运气好的话,后来的人可以从没有烧毁的监控中看到这一过程,但是对于012号操作员来说,“运气”这个词太过于讽刺了,可那一过程的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具由受精卵而来的存在了二十八年多的人类躯体,在大约一秒的时间内从头部开始迸发出耀眼的白光,随之像滚雷落地,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事实上那是强大的电流直接击穿并且快速引爆了某个区域,他直接散落在地面上,化作与尘埃一般的齑粉。
然后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很多烟尘需要慢慢散落才能找到一个平衡态,空间里只剩下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