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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娘子恭恭敬敬行了礼,说话带着福建口音,“奴婢是二房四小姐房里的管事陈娘子,原本四小姐今日要来恭贺新居的,只是昨夜受了凉,今日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表小姐,便遣了奴婢过来送礼,还请表小姐见谅。”
徐家尚未分家,但是二房很早就到福建去了,甚少回瞻园。四小姐徐碧华独自一人给太夫人承欢膝下,替父母尽孝道。沈今竹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她的亲爹一家人不也是住在京城,六年没回金陵么?路途太遥远了,一个来回至少需要两个月时间,衙门没有这么长的假期。
一个掌事娘子代表四小姐来送礼,可见对自己是重视的,沈今竹道了谢,问候了徐碧华的身体,有无吃药等等,又说得空去探病,还命人给陈娘子一个上等的红封,沈佩兰这些日子的教诲总算有点效果。
不一会,徐海牵着徐澄来了,这两日徐松和秦氏连连吵架,不得安宁,姐弟两个估摸要在沈佩兰院子里过些时日了。徐海和沈今竹同岁,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正儿八经问她吃睡如何,习不习惯一个人住等等,沈今竹一一答了,居然还记得问起秦氏身体如何,说起母亲,徐海小脸微红,嗫喏说道:“母亲——母亲身子其实还好,就是最近脾气有些急躁,不过祖母也说了,孕中有些喜怒无常,也挺常见的,横竖家里有大夫就在外院里候着,不用担心。”
四岁的徐澄不耐烦听姐姐和表姑说话,见外头假山流水,各色鲜花似锦,加上雨后蜻蜓蝴蝶都飞出来了,在花间嬉戏,便要去外头玩耍,流苏命小丫鬟跟着他出去,徐澄连连扑了几只蝴蝶,嫌弃凤鸣院蝴蝶太笨,一扑就捉到,没意思,就和下丫鬟们玩起了难度稍微高一点的游戏——躲猫猫。
一时说完了话,徐海告辞,去外头找徐澄,小丫鬟说在玩躲猫猫,这会子不知藏到那里去了,丫鬟们都在找。凤鸣院假山藤条太多了,找了半盏茶时间都没找到,徐海有些着急,叫着:“弟弟!快出来,回去还要写大字呢。”
依旧没有动静,沈今竹眼珠儿一转,叫道:“海姐儿,别找了,快来吃奶糕吧,大厨房刚刚送过来的,还温热着啦!”
话音刚落,澄儿从一处假山石缝里钻出来,跳脚道:“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送走这对姐弟,沈今竹回到正房,坐在罗汉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假山若有所思,一上午没有再来人,快到摆饭时,沈今竹纳闷道:“咦?怎么不见三房有人来?四表嫂带着孩子回娘家小住,来不了,那徐碧池和徐碧莲明明在家里嘛,难道她们下午过来?”
此时三房徐碧池身边的二等丫鬟紫霞撞山而亡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瞻园,流苏等人已经知晓,只是此事现在不宜告诉沈今竹,流苏说道:“五小姐身子有些不适,听说出了皮疹,估计不好外出吧,六小姐估摸在陪着五小姐,走不开。”
沈今竹说道:“碧华表姐也生病了呢,不也派陈娘子来了?”
流苏笑道:“这还有半天呢,说不定明日就来了。”
沈今竹也就是觉得奇怪,嘴里说说,心里并不是很在意,来不来的无所谓,反正失礼的又不是我,姑姑和福嬷嬷挑不出我的不是就行了,其他人嘛,我管不着的。
一时用了午饭歇中觉,中午是金钗当值,刚在耳房里躺下,就听到床头铜铃铛响起来了,金钗忙起来去了卧房,拨开纱帐,问道:“表小姐何事?”
沈今竹没有睡觉,坐在黄花梨架子床上,好奇的扯着拴在绳上的铜环,每扯一下,耳房里的铜铃就响一声。
沈今竹问道:“金钗,你一个月多前就带人收拾这个院子,对房间最熟悉是不是?这铜环上的绳子连在耳房的铜铃上,那么长的绳子,是通过那里牵过去的?表面上看不见啊,是藏在墙壁的夹缝里?还是埋在地砖底下?”
金钗面有难色,说道:“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凤鸣院在约七十年前被大火烧毁了,那时的国公爷听了风水先生的话,在此地重建凤鸣院,据说画院子图纸的时候,请了个西洋的工匠,那工匠便将这铜铃的牵引之法用进去,方便召唤仆役,所以整个瞻园只有凤鸣院有这个东西,至于这个线是怎么牵的,奴婢无从知晓。”
“哦。”沈今竹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图纸在何处?”
“这个——”金钗说道:“估摸藏在库房里?或者账房?这个奴婢不知道。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该歇息了。”
“等会。”沈今竹爬下床去,说道:“我去耳房,你扯一扯这个铜环,我听听声音。”
言罢,不容金钗拒绝,沈今竹便跑过去了,金钗只得按照吩咐拉扯铜环,沈今竹躺在耳房值夜的小床上,铜铃就悬在耳边,虽隔着蚊帐,但是叮叮当当,很是响亮,到夜深人静时,肯定一响就醒的。再起来掀开小床上的白纱帐,摸着拴在铜铃上的绳索,绳索从墙壁一个用铜片包裹的小洞里穿过,以减少绳子和木板的摩擦,延长寿命,沈今竹屈指敲了敲墙壁,和自己卧房的墙壁一样,都是咄咄发出闷响,可见里头不是空的,没有夹层。
金钗又过来说道:“小姐,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沈今竹回到自己的卧房,瞪着眼睛看着纱帐,回想起昨晚的无脸鬼,若是假有鬼,那么她被掐醒,冰糖等人都跑进来,无脸鬼根本来不及跑,那么她藏到那里去了?上午徐澄和丫鬟们藏猫猫,躲在假山的石洞里,沈今竹突然受了启发:假山是工匠用太湖石堆置,人造的,房子当然更是人造的,假山有石洞,那么房子是不是也有暗层可以躲藏呢?
沈今竹首先想到的就是牵引着铜环和铜铃的绳子埋线所在,查验了一番,很是失望,听声音是没有夹层的,估摸绳子是牵到房梁上,穿过屋顶的藻井牵着两头。
难道是真有鬼,所以平白无故的消失?怎么办呢,无论无何,总不能躺着坐以待毙,被无脸鬼又吓尿吧,太丢人了。
沈今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看着铜环,突然想到一个防患未然的法子来。她起床从妆奁里找出两串银铃铛,这铃铛有时候戴在手腕上,有时候拴在两撮头发上当装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很是有趣,不过沈佩兰已经吩咐过了,说以后不可作此打扮,显得太活泼了些。
沈今竹将铃铛放在枕头底下,心想下午向金钗冰糖她们要一些细线来,等晚上临睡前在床边布置一番。
正午,沈佩兰院里,流苏和沈佩兰在正房说着话,福嬷嬷进来了,说道:“海姐儿、澄哥儿已经睡下了。”
沈佩兰说道:“有劳嬷嬷了,这些日子,单一个今竹就够累的了,现在又多了两个孩子,真是受累了。”
“福嬷嬷做事,夫人是最放心的。”流苏说道:“我这几晚就不回去了,在凤鸣院住下吧,总是劳累福嬷嬷两边跑,我心里过意不如。表小姐初来乍到,昨夜梦魇,今日三房紫霞又触壁而亡,我担心有风言风语传过去,又吓着表小姐。”
“好吧,你在凤鸣院住几晚,等事情平息了再回去,若是想儿子了,白天抽空回去,或者叫奶娘把儿子抱过来哄着也行,凤鸣院好多空房子呢。”沈佩兰面有郁色,说道:“今日早上太夫人叫我过去,说秦氏不晓事,整天和松儿吵架,她又在孕中,肯定照顾不到海儿和澄儿,叫我好好照顾他们姐弟,瞧着意思,是要我把他们抱在这里养着,不要秦氏沾边了。”
流苏惊讶道:“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了?三少奶奶恐怕不同意吧。”
沈佩兰说道:“太夫人发话,由不得谁不同意。我也不想抱过来养的,里外不是人,不好教的,麻烦啊。本来以为柏儿搬到外院,我这里清净了,干脆将一部分丫鬟送到凤鸣院使唤,我也用不到这么多人,给公中省点开支。你做掌事娘子,福嬷嬷也摸透了今竹的脾气,刚好当教养嬷嬷。现在哥儿姐儿搬来住,福嬷嬷是走不开了,还得另给今竹寻教养嬷嬷,缺的丫鬟婆子们也得补上去。没得让外头说我苛待孙女孙子。”
流苏也说道:“今儿魏国公夫人也派了管事娘子来问,凤鸣院伺候的丫鬟还有几个缺,她们正在寻人补上,奴婢也觉得人多嘴杂不好管,但是规矩如此,奴婢也不好推。”
沈佩兰笑道:“这事我也和大嫂说过,大嫂也为难,你也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把女孩子们送进来?月钱打赏自不必说,以后说婆家也有底气,好歹在瞻园见过世面。有些是好几代的世仆,他们塞人进来,大嫂是要给些面子的,正好凤鸣院和我这里有缺,可不就争着进来嘛。”
流苏叹道:“奴婢知道,就怕进来几个有背景的刺头,不服管啊。”
福嬷嬷笑道:“流苏你太谦虚了,如今你是齐家的媳妇儿,又是夫人调教出来的,你要是降不住,就没别人了。”
流苏害羞道:“嬷嬷说笑了。”
凤鸣院,入夜,今晚流苏亲自当值,睡在耳房,沈今竹先是装睡,估摸着流苏睡熟了,起来将缠着细线的银铃围着架子床好好布置一番,复又躺回去,先睁着眼睛,后来熬不住,还是睡着了。
玲玲,细碎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沈今竹猛地惊醒,闭着眼睛从枕头底下拔出徐柏晚饭时托丫鬟转交的新匕首,寒光闪闪的兵器握着手里,给了她勇气,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素白的鬼影站在纱帐外面,鬼影稍一动作,就牵动了缠在身上的细线,牵连着沈今竹身边的银铃零零作响。
第30章遇挫折几欲走麦城,说是非是非找上门
庆丰八年,夏,七月十二,子夜。沈今竹手握匕首,如果上天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要好好看看黄历,今日是不是驱鬼的黄道吉日。
今夜没有乌云的阻隔,月亮温柔的注视着大地,月光穿透窗户,隔着轻薄的纱帐,沈今竹能够看见无脸鬼在丝线里挣扎缠绕,似乎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蓦地,无脸鬼突然往空中一飘!从沈今竹布置的丝线阵里飞出来!飘在空中,枕边的银铃停止响动,一切归于诡异的安静。
人怎么可能无端的飘在空中!肯定是鬼啦!看见无脸鬼直愣愣升上天的那一刻,沈今竹几乎又要被吓尿了!
白天意气风发想的好好的,决定用匕首给无脸鬼划一张钟馗脸,真到了这一刻,沈今竹却害怕了,握着匕首的双手不停打颤,几乎快要掉下来!
无脸鬼缓缓靠近床边,悄无声息,一身素白的衣裙从头颅就开始翻飞,好像只有头部和手臂,没有身躯似的,惨白的手指掀开纱帐的瞬间,沈今竹才回过神来,她先拉动了枕边的铜环,试图叫醒流苏,大叫一声给自己壮胆,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张恐怖的鬼脸,冲过去双手挥起匕首对着无脸鬼一阵狂砍,嘴里还瞎叫:“阿弥陀佛!太上老君观世音菩萨钟馗八方神仙急急如律令!厉鬼速速退散!”
流苏是被铜铃和沈今竹的尖叫声惊醒的,掀开被子光脚跑到卧房一瞧,不禁惊呆了:只见沈今竹站在床上,闭着眼睛,如同魔怔了般,挥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嘴里哇哇叫着说些胡话,纱帐已经被匕首划的七零八落了。
“表小姐!表小姐!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了?”
流苏不敢贸然靠近,一边大声说着话,一边点亮四盏宫灯,开门叫了金钗冰糖缨络起来,众人来时,沈今竹还闭着眼睛瞎叫挥匕首,可能是累了,匕首不像刚才那么舞的虎虎生风,无论流苏她们说些什么,似乎都没有听见。
金钗脸都吓白了,说道:“我在乌衣巷时听夫人说过,表小姐小时候有过梦游的毛病,后来好了,这是不是旧病复发?怎么办?小姐还在梦里,万一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缨络狠了狠心,说道:“我上床去,从后面搂着小姐的双手,三位姐姐去夺刀。”
别无他法,众人依计行事,缨络力气大,学过医术,也略懂骨骼经络,从后背钳制沈今竹的双手,流苏等三人夺刀,混乱之时,那匕首还划伤了冰糖的胳膊,好在最后夺刀成功,没再伤着人。
好一顿折腾,沈今竹终于睁开眼睛,惊恐的看着四周,“无脸鬼呢?我刺了它好多刀,难道它一点事都没有?”
流苏抱着沈今竹,“表小姐终于醒了,刚才做噩梦了吧,拿着匕首乱挥,蚊帐都划成碎片了,不怕的,奴婢们今晚陪你一起睡。”
怎么又说我做梦啊!沈今竹挣开流苏的怀抱,光脚跑到床前,抓起一把散乱的丝线说道:“我没有做梦,是真有个无脸鬼,昨晚睡着了被它掐着了脖子。今天我临睡前在这里用丝线和竹钉做了个小机关,这里稍有扯动,枕头旁边的银铃就会响!想着今天要是再来,银铃叫醒我,我拿着匕首保护自己。它果然来了!还被丝线绊住,它就飞啊向上飞,没有身子没有腿,又想来掐我,我害怕了,拿着匕首乱划,然后——然后你们就来了。”
冰糖等三人都看着值夜的流苏,流苏敢发誓,她最早从耳房跑过来时,月光照着卧室,光线虽然昏暗些,但是可以肯定没有无脸鬼啊!
动静闹的太大,加上沈今竹用匕首一事,流苏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沈佩兰请来坐镇。连续两晚被半夜叫醒,沈佩兰都气得没有脾气了,福嬷嬷和玉钗陪着她来凤鸣院时,卧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划成碎片的撒帐撤下,换了一顶新的;地上的纱布碎片也清理干净了;冰糖在夺刀时被沈今竹划伤了胳膊,鲜血飞溅到床褥上,金钗抱了一床新的换上。
沈佩兰进门时恰好看见金钗铺床单,还以为沈今竹晚上做噩梦又吓尿了呢,因此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少不得又要耐着性子安慰沈今竹,说道:“唉,三天两头的做噩梦,这是怎么了?中元节将近,神鬼之说兴起,你别总是想这些。”
又叮嘱流苏道:“明天把院子里大小丫鬟婆子全部召集起来,传我的话,在院子里不得谈神说鬼,若有违者,当场就打出去!横竖想进这院子当差的人多的是。”
“是。”流苏赶紧应下。
沈今竹坐在罗汉床上,缨络在灯下给冰糖上药,包扎伤口,看着冰糖酒窝都疼的扭曲起来,以后还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沈今竹心里很内疚,也有苦恼。
“不是做梦,是真的——”沈今竹看着沈佩兰笃定的眼神,突然觉得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对流苏说道:“请流苏姐姐和姑姑说一下吧。如果是做梦,为什么银铃会响,地上的丝线会搅乱呢?我亲眼看见丝线缠着无脸鬼。”
流苏说了自己的所言所闻,沈佩兰拿起案几上的丝线和银铃看着,说道:“那时场面极为混乱,流苏冲过去瞧你,后来金钗缨络冰糖三个也过去,情急之下,没注意到丝线也未可知啊,恰好你做着噩梦,与梦境合上了。”
沈佩兰怜爱的摸着沈今竹的头,问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有梦游的毛病,到五岁才好,祖母说那时晚上睡着觉,你会起身下床行走,有时候还会开门到院子里去玩,因此那时晚上卧房的门都是从外头锁着。这些日子你也怪累的,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