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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第一是将军。
沙场征战多年,吕第一早已练就了一颗犹如铁石般的心,怜悯与仁慈从来不属于他,他能够施舍与他人的只有手中的方天画戟,以及方天画戟之上所沾染着的鲜血——虎豹骑的铁蹄之下鲜血无数,有罪者有之,无辜者亦有之,他杀死过保护家人的父亲,杀死过挡在母亲身前的孩子,踩碎过抱着幼童的母亲的头颅,也刺穿过慷慨赴死的军士的身体。
悲惨的故事从来无法令他有半点动容,他是铁血的虎豹骑,是虎豹骑的大统领。对于他人而言,他那颗冷酷的内心已经到了残忍的地步,但对于军士们而言,吕第一是一位合格并且完美的统领,绝不会因为怜悯或仁慈而为自己埋下后患的统领。
只是虽然悲惨的故事无法令他动容,但怪异的故事却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愣住——来为自己亡父报仇的孩童只会被吕第一当场一劈为而,但若是这个孩童告诉自己其实我是你哥哥,那纵使是吕第一,也会下意识地停上一停。
就像刚才的铁怅,以及刚才铁怅突然说出口的那句话。
“你是铁怅。”
吕第一单手持着方天戟,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袍少年:“八街的街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晚辈曾有幸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自从那面具取下来之后,就连铁怅说话的口吻都发生了变化,仿佛阿吽只是那张面具而已,而不是他这个人:“只是将军显然不会记得我这等小人物。”
吕第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方天画戟:“若是本将军没记错的话,老生是四行当的大当家。”
铁怅长叹一声,抚剑叹道:“不错,纵使四行当与我天老帮眼下势如水火,但公为公私为私,虽然在下身为八街街吏,四行当也必将被晚辈所剿灭;但老生于在下而言,却也同样是那个十余年前抱着在下在夜市里买糖葫芦的叔父,在下不能因为现在的不愉快,便忘却了过去的那些回忆。”
吕第一挑了挑眉毛:“有点意思。”
“这就像北辽与大魏之间一般。”
铁怅面色悲痛地摇了摇头:“将军是虎豹骑,这道理应该比我更懂。虽然我大魏与北辽之间连连战事不休,但辽人和魏人之间却依然有着不少佳话流传至今——如若北辽还有如同萧南顾那般的能入将军法眼的高手,并且那人与将军意气相投结为了至交好友,那么将军可会因为两人之间的交情、未来战场上相见时便对对方动上半分的恻隐之心?”
吕第一笑了笑:“遗憾。”
铁怅愣了愣:“遗憾?”
“如此说来,本将军的确不应该射杀老生。”
吕第一看着铁怅,平静地道:“所以遗憾。”
铁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方才一直在看吕第一与师十四动手的一举一动,并且一直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才悍然出手,一方面是为了拖延足够的时间,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看清楚吕第一方天画戟之中的变化与破绽——他的方天画戟里的确有破绽,过长的武器让他在步战之时很难将这丈八的方天画戟发挥出百分百的威力。但师十四也看出了这一点,并且他也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然而他所造成的唯一结果就是令得自己不得不弃剑脱身,同时在吕第一的胸膛上留下了几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淤青。
而吕第一刚才的那句话,意味着他准备出手了。
铁怅那是真是假都毫无意义的故事的确拖延了一时半会儿的时间,但也只是短短的一会儿而已——吕第一不关心他和老生的故事,他什么都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与自己的任务。
“且慢!”
就在吕第一双手握住大戟之时,铁怅却又一次大喝道:“将军,在下还有一言,不知.......”
——锵!
澎湃的力道自手中短剑之上传来,铁怅也总算是体会到了刚才师十四的感觉——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力降十会”这句话到底有多么的贴切。在吕第一那单纯的强大面前,他一切的招数与技巧都失去了作用,只能靠着手中这柄普通至极的短剑招架吕第一手中那柄天下闻名的方天画戟!
而这种行为唯一的可能性,便是他整个人在一刹那间便被那一戟劈得倒飞而出!
伴随着一声脆响,那柄骆轻侯交由给他的短剑毫不意外地断成了两截,剑尖在空中无力地划出了一道弧线,然后便凄惨地落在了地上。同样划出了一道弧线的还有铁怅自己,吕第一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可怕,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三岁的孩童,此刻正站在一头蛮牛的眼前。他的身体在一刹那间便化作了一道离弦之箭,倒飞而出的身影重重地撞在了院墙之上,伴随着四处飞扬的尘埃,闷哼声与砖石碎裂之声也一并响了起来。
“你的话太多了。”
吕第一一戟劈出,也不急着追杀,只是闲庭信步地走向了铁怅的方向,方天画戟的戟尖在地面上拖出了一道火花:“这一点,我不太喜欢。”
“等等!”
烟尘之中,一只手骤然伸了出来:“将军,这不公平!我——”
轰!
方天画戟再一次劈落而下,于是那原本便摇摇欲坠的半堵院墙便彻底化作了废墟。吕第一看着自己大戟之下的碎石碎瓦,缓缓地转过了头,望着面色苍白地躲过了那一戟的铁怅,漠然道:“我是来杀你的,不是来和你交手的。”
他微微顿了顿,继续平淡地道:“更何况,你还不配与我交手。”
——该死,这厮根本就不听人说话!
铁怅接连退了数步,同时将手中的断剑扔在了地上,大声道:“铁某方才没有偷袭将军,想的便是与将军正面交手,这样纵使是死,铁某也死得毫无怨言!将军纵使是要杀铁某,至少也得让铁某能够在将军面前一展拳脚才行吧!”
吕第一叹了口气:“你的要求比任何人都多。”
“我只有一个要求。”
铁怅悄悄地从袖口里取出了一枚丹药,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嘴中:“在下要借一借师爷的软剑,还望将军能给铁某这个机会——我知道将军乃是骄傲之人,铁某眼下手无寸铁,这样纵使将军杀了我,只怕也毫无半点成就感可言吧?”
吕第一忽然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铁怅,轻声道:“我是将军,不是江湖人。”
铁怅向着师十四那柄软剑所在的地方小心谨慎地挪了一步:“将军虽然并非江湖人,但道义两字应当比在下理解得更加通透。”
“道义?”
吕第一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之中一半是好笑,另一半则是嘲弄:“本将军杀过幼童,也杀过老人;杀过在北境边关想要入关避寒的辽人,也杀过想要去北辽寻找亲人的魏人。军法面前,没有那么多道义可言,我只需要执行,以及了结一切。”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拱手诚恳地道:“可是将军,杀我一事,并非军法。”
“......这话倒是不假。”
吕第一眯起了眼睛,目光之中闪过了一丝若有所思:“你是楚狂人的独子,之所以要杀你,不是因为你如何,而是因为楚狂人如何。楚狂人是江湖人,那么本将军眼下参与的便是江湖事,江湖事自然是不能以军法论之。”
铁怅叹了口气:“将军似乎已经笃定,在下是楚狂人的独子了。”
“我不关心。”
吕第一摇了摇头,漠然道:“楚狂人在江湖上掀起的那场腥风血雨,对于本将军而言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我甚至不明白为何京城里的人对于楚狂人的独子会有如此巨大的杀意——单纯从吕第一的眼里看来,你不过是个自幼便离开了魔宗的幼童而已,在你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之中,你与魔宗毫无关系,并且也似乎并没有继承楚狂人那种嗜杀成性的暴戾本性。”
吕第一微微顿了顿,忽然咧开了嘴:“楚狂人率领着他手下的魔宗门人几乎屠戮了半个江湖,就连那劳什子的六山四门也不得不封山封门,防止魔宗突然杀上自己的山门。江湖之中的小门小派在那短短的几年功夫之中少了一大半,而他们门派之内的绝学则尽数被楚狂人收入了自己的宗门之中,这才造就了天下功夫皆通的楚狂人,以及隐约已经有了那个趋势的你——只是在本将军眼里看来,楚狂人却算不得什么恶人。掠夺并且征服,他的行径与我大魏当年开国之时,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大魏——铁怅敏锐地捕捉到了吕第一说话时的这三个字,令得他的神色之中不由得闪过了一丝疑惑。
“至于他那所谓的嗜杀成性。”
铁怅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吕第一却已经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笑,他楚狂人屠戮了半个武林,但真正死在他手下的人又有多少呢?成百?还是上千?所谓嗜杀成性,不过是将整个魔宗的血债尽数算在了他一人的头上而已,因为他是魔宗的宗主,姑且也算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但如此说来,本将军似乎比他更加嗜杀成性,死在本将军麾下铁骑手中的人只怕比无名宗更多一倍不止,若是将这一切尽数算在本将军头上,那本将军便是地府阎王,而他楚狂人则不过是个阴曹小鬼。”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铁怅忽然古怪地笑了笑。
“而我们大魏的皇帝,恐怕便是天下间最嗜杀成性的恶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