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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那一年,长街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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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擒虎今年三十有八,在师爷门下的九子之中,或许他才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那个第一。

    他的年纪原本便是九人之中最大的,甚至比天工公输还要略长几岁,他的功力也极其深厚,甚至就连蔺一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战而胜之,街头师爷的名头之所以如此响亮,除了师十四的确是戌亥八街首屈一指的剑客以外,也因为龙擒虎一双铁掌实在是震慑了不少心怀不轨的八街人。

    只是他总是认为自己不适合作为师爷的接班人,他的性格太直了些,比起成为领袖,他认为自己更适合成为领袖手下的那个最骁勇善战的将士。纵使是现在公输已然连半步都无法踏出,整个人还能行动的部位已然只剩下了几根手指,他也不愿意接过师十四的继承人这个名号——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他认为不论是第三的褚穷途还是第四的荀觅,甚至就连第七子的常关山都比自己更适合做这个下任师爷。

    他生得不算好看,但那张略有些粗豪的面孔却并不会让人对他产生恶感,因为这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男儿的豪气,他那九尺高的魁梧身材、洗得略有些发白但依然整洁的青衫,以及脸上那与燕人张翼德颇有几分神似的虬髯,都让人很难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便对他产生恶感。

    吃最大块的肉,喝最大碗的酒,唱最高亢的梆子,杀最厉害的高手。

    他就是这样的人,豪迈,并且洒脱。

    只是蔺一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像龙擒虎如此豪迈的男儿,在铁怅面前却总是有些奇怪——他不知道龙擒虎的表现应该如何具体形容,但如果一定要寻个办法来描述的话,蔺一笑会觉得龙擒虎应该就是铁怅的亲爹。

    “小犬儿,你莫要乱动!”

    龙擒虎与那光头汉子刘二一道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之上是盘膝坐在其上的铁怅。他看着正不自觉地扯着自己腿上麻布的铁怅,微怒道:“僧五说了,纵使你这伤不算重,也应当在床上休息几日为好——既然你修不得内功,那自然不同于我等江湖中人能靠着内力调理经脉,将来若是落下病根,那你此生都只有和荀四弟一般、只能靠着拐杖行走人间了!”

    铁怅拉扯自己腿上麻布的动作顿时一顿,他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龙擒虎,叹息着摇了摇头:“蔺二的伤可比我重多了,你还是劝一劝他为妙——你看他现在这模样,除了腰间缠了一圈麻布以外,整个人简直是龙骧虎步,看得铁某人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

    龙擒虎微微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虽然面色苍白、但依然昂首挺胸大步跟在自己身后的蔺一笑。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旋即颇为敬重地拱了拱手:“蔺天王当真好气概,颇有当年寿亭侯刮骨疗伤之勇,果然是条难得的汉子!”

    蔺一笑咧嘴一笑,竖起大拇指自豪地指向了自己:“你我都是江湖中人,这点小伤,自然是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的!”

    龙擒虎大笑道:“是极,是极!纵使是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这等小伤,又如何能妨事?不愧是蔺天王,单论这气概便已是胜人一筹——择日不如撞日,少时到吃酒斋坐定后,龙某人做东请蔺天王痛饮一番,不知道蔺天王可愿赏这个脸?”

    蔺一笑同样大笑道:“龙二哥这等英雄相邀,蔺某人岂敢不从?”

    大笑声此起彼伏吗,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出了彼此目光之中的惺惺相惜之色。

    “行了,二位大侠,重伤的人不适合饮酒过度,这话可是佛爷——算了,反正你们也不会听。”

    铁怅咂了咂嘴,面色无奈地道:“龙二哥,我们现在要梳理的消息有很多,如果事情还未谈完,你俩便先醉倒在了桌上,那铁某就只能把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告诉师老赌棍和病痨鬼了——至于那两位会怎么处置您,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小犬儿所言不差,还是先说正事为妙。”

    龙擒虎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他轻轻地咳了两声,故作自然地岔开了话题:“说来大正净那厮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倒是令龙某人有些始料未及——对了,你真的不再去看一眼大正净的尸首吗?”

    “没有再看的必要了。”

    铁怅从坐着的门板之上伸出了手,揉了揉就在身边的铁大的大脑袋:“幸亏我想着让阿大带我们找蔺二,这才把阿大牵了出来,否则我们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大正净的死讯,也没法立刻确定下手的人是骆轻侯——不过姓骆的下手可还真狠,把人剁成三十多块,并且还把尸首在院子里摆得整整齐齐,这做法倒是与主街上的张屠夫卖猪肉的手法有些像,他也喜欢把肘子排骨里脊摆得整整齐齐,让人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想买的猪肉。”

    蔺一笑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这说明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明,所以我不想再去看。”

    铁怅翻了个白眼:“大正净的尸首实在是过于惨烈了些,莫要说留下一星半点的证据,就连他是谁都得让我们把被斩成了两半的脑袋都得拼在一起才能认得出来——这场面实在是有些血腥,纵使我不觉得这种场景会让我反胃恶心,但铁某人还算是个正常人,所以这种景象还是少看为妙,掉散值。”

    蔺一笑忍不住挠了挠头,他不太明白什么叫散值,所以他不解道:“但你为何便能确定是骆轻侯下的手?他身上的伤势比我只重不轻,莫要说杀死大正净了,只怕现在的他就连刘二都能两刀砍倒在地吧?”

    光头汉子刘二听到后面的三位大佬叫到了自己的名字,立刻转过脸来露出了一个憨厚老实的笑容。只是显然现在没有人会理会他,铁怅用手指轻轻地敲着身下的门板,似笑非笑地看着蔺一笑道:“那再加上一个单人影呢?既然骆疯狗现了身,那单人影应该也跟在他的身边才是。”

    蔺一笑叹息道:“那是自然,那小鬼几年来一直将自己当作那条疯狗的侍卫,就算是那条疯狗让他一刀子捅进自己的喉咙,只怕单人影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他娘的,老子手下若是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就好了。”

    他微微一顿,旋即看着铁怅皱眉道:“只是单人影太年轻了些,眼下他绝不是大正净的对手。虽然大正净这厮在老子手下撑不过十招,但他毕竟也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一手朴刀耍得也算是有几分章法;而单人影不过是一个练武不到十年的残废,更何况他练的还是杀人术、是大正净最熟悉的领域,要想让他堂堂正正地战胜大正净,只怕还得要个几年功夫。”

    “这样才对,大正净自己也知道单人影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他才死了。”

    出乎蔺一笑的意料,铁怅脸上的神色毫无半点变化,只是嘲弄之色更浓了几分:“毕竟让一个少了一手一足的残废去扶一个身受重伤的伤员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些,所以能扶起骆轻侯一道离去的人只剩下了大正净——而像他这样的老江湖,纵使骆轻侯刚刚救了他一命,他也绝不会轻而易举地放松警惕,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他在扶起骆轻侯的过程中,那双耳朵应当也依然是死死地听着单人影的动向的。”

    龙擒虎扬了扬眉,接口道:“目前为止,我暂时想不到骆轻侯杀死他的手段。”

    蔺一笑也点头道:“骆疯狗重伤濒死,单人影实力太差,他们俩如何能杀死大正净?”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叹息道:“你们莫要忘了,大正净是个瞎子。”

    蔺一笑不解道:“瞎子又如何?”

    “他是个瞎子,所以他什么都看不到。”

    铁怅的嘴角又一次流露出了嘲讽之色:“所以纵使骆轻侯把自己身上的暗器明目张胆地对准了他,大正净也什么都看不到——大正净扶着骆轻侯,两人之间的距离显然已是近在咫尺,要在那样的距离之下将暗器打在他身上简直轻而易举,而那暗器若是再淬了毒,那大正净焉有不死之理?”

    蔺一笑略一沉吟,缓缓道:“可是骆轻侯的暗器手段并不如何出众,使用的暗器也或多或少地需要借助机簧之力。既然大正净与他近在咫尺,又如何会听不见——”

    他忽然闭上了嘴,然后苦笑着摇头道:“是了,因为他在听单人影的动向,他知道骆轻侯伤得很重很重,当时的他只怕是比一个七八岁大的娃娃还要更加羸弱几分;更何况骆轻侯刚才还不惜性命地救了他,就算他再如何警惕,也不会警惕那副模样的骆轻侯。”

    “所以当大正净中了暗器之后,单人影也在第一时间动了手!”

    龙擒虎用力一拍大腿,了然道:“大正净是个瞎子,只能听不能看,因此他不知道骆轻侯与单人影早已眼神交流了许久,两人都已是蓄势待发,只待骆轻侯率先发出暗器——大正净中了骆轻侯的淬毒暗器,不论当时状况如何,只怕都已不再是单人影的对手了。因此后来将大正净分尸的人却不是骆轻侯,而是在骆轻侯授意之下动手的单人影!”

    他越想越有道理,又一次一拍大腿,苦笑道:“小犬儿,你这脑袋还是一如既往的灵光,眼下你我手上什么证据也没有,你竟然就能推断出来大正净到底为何而死,并且这推测就连我听了也觉得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未免也太厉害了些吧?”

    铁怅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吗?”

    龙擒虎微微一愣,旋即拱手笑道:“若是我也能学会你这一手,定能为师爷分忧无数。”

    铁怅微笑着摇了摇头,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思考?”

    龙擒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子曰学而不思则罔,龙某人最为匮乏的似乎便是这‘思’一字。下细想来,龙某平日里便太过木讷了些,只知道按部就班一板一眼,不知道......”

    “——错了。”

    铁怅长叹一声,又一次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我的意思是,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编的。”

    龙擒虎当场愣住:“编的?”

    “废话。”

    铁怅翻了个白眼:“我手上半点证据没有,人证物证皆是无从说起,怎么可能就能如此准确地猜到大正净到底为何而死?说到底他到底是不是骆轻侯所杀都还犹未可知,说不定杀他的人其实是某位不世出的世外高人,路过此处看见大正净生得实在是太丑了些,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决定为民除害——你看,这也并非全无可能,虽然这可能性很小很小,但我们也不能说没有。”

    蔺一笑总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他颇为同情地拍了拍龙擒虎的肩膀,叹息道:“阿怅说得倒也没错,如若杀死大正净的真是骆轻侯,那阿怅刚才的推测纵使不全对,也至少应当对了个八成;但眼下一切都犹未可知,纵使他的嫌疑的确很大,并且如阿怅所说,他也的确有着杀死大正净的能力——只是说到底,他没有杀死大正净的理由。毕竟这之前他还在为了保住大正净与我大打出手,总不能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变了念头吧?”

    他微微顿了顿,忽然嘎嘎怪笑道:“若是骆轻侯是个正气凛然的豪侠,那老子或许还能猜到他为何要杀死大正净,毕竟大正净挟持了一个孩童来逼迫我退离小院,那手段实在是令人恶心得紧,就连老子我都有些替他丢脸;但骆轻侯不同,那条疯狗能蹲在粪桶里蹲一日一夜,就为了趁着我路过那里时突然袭击我,要让他考虑自己的脸面问题那简直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古怪。

    因为在他的眼前,龙擒虎已经停住了脚步,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自己,并且同时用愕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还有坐在门板之上的铁怅。

    “确认一下。”

    铁怅和龙擒虎对视了一眼,都是看见了对方目光之中的惊诧与了然之色。终于,铁怅率先清了清嗓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刚才说,大正净挟持了一个幼童,用那幼童的性命逼迫你退离了那间小院?”

    蔺一笑眨了眨眼,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不错,他当时还说‘这手段虽然俗套,但却极其奏效。但只要是能奏效的手段,不管它到底俗套不俗套,都是好手段。更何况之所以这手段会变得俗套,无非便是因为用得人实在是太多了些——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既然用这手段的人多如牛毛,那么自然也就证明了这手段好用得紧......’”

    “杀他的人是骆轻侯。”

    龙擒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打断了蔺一笑的话。他看着铁怅,几乎是斩钉截铁地道:“你应该也还记得那年的事,所以杀他的人一定是骆轻侯。”

    “我当然记得,你和小师姐当时讲的故事我自然是都记得的。”

    铁怅揉了揉眉心,长叹道:“莫要忘了,我那年才四五岁,并且与梅老头和小梅子刚到戌亥八街没多久,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躺在床上等着你和小师姐来给我讲故事。”

    “等等,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

    蔺一笑忍不住打断了他们俩之间的交谈,莫名其妙地道:“难道那姓骆的真是因为胸中突然来了一股浩然正气,这才杀了大正净?可莫要说笑,姓骆的那厮心中若是能有这份正气,那老子高中状元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龙擒虎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蔺一笑略一犹豫,终于苦笑道:“他杀死大正净,的确是因为那个孩子——只是那并非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正义感,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蔺一笑皱紧了眉头:“别的原因?”

    “原因有二。”

    铁怅抬起头望着天空,喃喃道:“原因其一,他是骆轻侯,他大正净惹怒了他,所以他把大正净杀了。”

    “原因其二,大正净之所以会惹怒他,是因为——十五六年前,他也是别人手中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