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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刀马旦是小看了你,否则他不应该会在你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的。”
一道身影忽然慢慢地自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柄一尺不到的短刀,刀尖之上正一滴滴地向下滴淌着鲜血,而那鲜血的主人,显然就是他眼前此刻正半跪在地上的铁怅。
铁怅半跪在地上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身影,他的右腿大腿处已然多出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这伤口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重,几乎彻底摧毁了他的行动能力——他的背后是墙壁,这样一来虽然让他暂且不用担心腹背受敌的问题,然而也同样让他已是退无可退。
只是大正净的下一刀却并非来自人群之中,而是正面,正大光明的正面。
那一刀不是袭杀,而是正大光明的斩杀。
那样的攻击对于无法后退的铁怅而言,实在是太难应付了一些。
“铁大人的身法,是和孙八指学的吧?”
一个身材干瘦头发花白的男人慢慢地自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很大,但那双眼睛里却毫无半点光彩,虽然他站在了铁怅的眼前,但却依然笔直且茫然地平视着前方。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简朴至极的麻衣,背后背着一顶江湖人身上常见的斗笠,腰间则是一柄插在黑色刀鞘内的朴刀——这个人浑身上下从头到尾都毫无半点特点,他没有半点身为四行当三当家的气场,身上的杀气也并不浓重,看上去实在是普通到了极致。
但他就是大正净。
铁怅从自己的长袍之上扯下来了一截布条,用力地绑在了自己右腿上的伤口处,有些勉强地站起了身,强笑道:“你居然认识孙八指,这倒是令铁某有些意外。”
“毕竟八指飞狐和四行当曾经都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好手,只是我们来到了八街之后,八指飞狐便从此不问江湖世事,彻底堕落成了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破落户。”
大正净停在了铁怅身前一尺处的位置,笔直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若是你修得了内功,以内力驾驭孙八指的身法,只怕老夫还真不见得能杀掉你。孙八指当年可是和楚狂人交过手的人物,楚狂人三招之内居然没能杀死他,甚至还让姓孙的毫发无伤地逃离了自己的身边,单从这一点上来看,孙八指的轻功造诣就可被称之为独步天下。”
铁怅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铁某没记错的话,阁下似乎是来杀我的。”
“当然。”
大正净笑了笑,他的笑容之中充斥着讥诮:“于情,你是害死了刀马旦的元凶之一,老夫自然不会放过你;于理,我们与天老帮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你身为天老帮的大脑,帮中地位不逊蔺二的核心人物,老夫自然是应当尽快解决掉你。”
他微微顿了顿,忽然缓缓地向前凑了凑,空洞的双眼就停在了铁怅双眼的正前方:“老生其实也和我的想法一致,蔺二不可怕,虽然蔺二很强,甚至可能比老生更强,但他还无法率领天老帮战胜我们——最大的麻烦是你,铁大人,你才是天老帮之中最危险的那个家伙。”
铁怅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然后呢?”
大正净轻轻皱眉:“然后?”
“照你这么说,阁下应该尽快动手才对吧?”
铁怅咧了咧嘴,摊开双手无奈道:“但是阁下现在还在这里与铁某人聊家常,显然是想知道些什么才是。虽然铁某似乎没有回答的义务,但好奇心却始终有些抑制不住。”
大正净微微迟疑了一下,忽然冷笑道:“老夫已是知天命之年,人老了,话似乎是有些多了,居然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铁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是错觉吗?”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你一个痛快。”
大正净叹了口气,也不再掩饰:“我知道你是怎么杀死呼延叱的,你们前几日在街上的所作所为老夫一直看在眼里。既然你用千刀万剐的手段杀死了呼延叱,那想必也很清楚,有的时候,想要一个痛快的死法并不容易。”
铁怅点头:“这话倒是不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让人痛苦的事情。”
大正净笑了笑:“那么,还请铁大人告诉我——白蛇,在哪里?”
——白蛇。
铁怅的瞳孔微微一缩,目光也顿时变得有些古怪:“白蛇?”
“去年......不,应该是前年了。”
大正净按着腰间的朴刀,淡淡地道:“前年年底,白蛇忽然从戌亥八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与他关系匪浅的你们几人却毫无反应,显然他通过你们的门路离开了戌亥八街,去到了八街之外的世界。但老夫与白蛇之间还有一些账没能算清楚,这笔账,不论如何都是要算的。”
铁怅深吸了一口气:“一笔账?”
他两次开口都没有回答大正净的问题,但大正净也不气恼,只是继续平静地道:“老夫的眼睛,就是被他斩瞎的——三年前的他。”
铁怅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他没有想到,那个在自己八岁前一直背着自己的朋友,居然斩瞎了大正净的双眼。
“三年前的他,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大正净的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唏嘘:“一个未及弱冠之年的黄口小儿,背着一把破旧的柴刀,就这么在月色之下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的模样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从月宫之中落入凡间的仙灵,绮丽到令我迷醉。”
铁怅咳了咳,好心提醒道:“他是男的。”
“我知道他是男的,他不是刀马旦那种不男不女的家伙,他不但是个男的,还是个男人。虽然他生得很好看,虽然他过于纤细了些,但他一定是个男人。”
大正净又一次轻轻地笑了笑,似乎对于铁怅刚才的那句话感到非常有趣:“老夫只是在感叹那一幕的绮丽而已,毕竟那是老夫这双眼睛看到的最后一幕——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老夫的运气还算不错,毕竟天下间的瞎子数不胜数,但没有人能够和老夫一样,在眼瞎之前看到月下的那条白蛇,以及白蛇手中那道比月光还要璀璨的刀光。”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你——是被他斩瞎的?”
“刀锋和我的双目只接触了一瞬间。”
大正净点了点头,叹息道:“他的刀太快,也太可怕。他的刀锋甚至没在我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单纯地斩过了我的眼珠而已。从那以后,我便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这双眼睛只能记得月下的白蛇,以及白蛇手中的刀光。”
他微微顿了顿,平静地道:“不过老夫对此没有任何的怨恨,输了就是输了,江湖本就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但这并不代表着老夫能对这事一笑而过,白蛇只能死在我的手中,或是由他来杀死我。”
铁怅张了张嘴,终于苦笑道:“阁下现在,只怕依然不是他的对手。”
“老夫擅长的本就是袭杀,而不是正面交手。”
大正净缓缓地将朴刀抽出了几寸,轻声道:“老夫心中没有怨恨,但却有着不服气。若是换个局面,若是当时并非是他在月光之下等我,而是我在人群之中注视着他,那么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说到底,老夫引以为傲的杀人术那日没能起到半分作用,这样战败心中自然是有着不服气的。”
他终于抽出了朴刀,刀尖斜斜地指着铁怅身前的地面,他那平静的声音也再一次响了起来:“现在,铁大人,还请告诉老夫,白蛇到底被你们送到了哪里去?”
“......我不知道。”
铁怅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世间或许有人知道,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
大正净扬了扬眉,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冷漠:“你不知道?”
“两年前,他通过我和梅老头的安排,登上了夏侯府从八街去往东海的商队马车。”
铁怅也不掩饰,摇着头道:“一个月后,商队成功抵达了距离东海不远的临安城,商队也就在那里解散了——可是车夫直到解散那时才发现,他的马车里早已是空无一物,人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从京城到临安不下千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里下了车,更不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只有江湖上时不时地出现一些被人一刀毙命的亡魂,还提醒着我们他现在还活着。”
铁怅抬起了头,看着大正净无奈道:“莫要说你,我们现在比你更想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哪儿。”
“......原来如此。”
大正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多谢。”
“不客气。”
铁怅拱手道:“毕竟人要死的时候,终究是想多说些话的。”
大正净的面色骤然微微一沉。
他杀过很多人,也听过无数种遗言,这些遗言之中或惊慌失措、或大声叫骂、或痛哭流涕、或慷慨赴死,但很少会有像铁怅这样气定神闲到仿佛要死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一般的。
这样的人也有,大正净也并非完全没有遇到过。
但这种人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现在会死。
——或留有后手,或打算临死反扑。
大正净不认为铁怅能够战胜自己,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便会因此轻敌。铁怅不好杀,这一点显而易见。如果他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杀死的话,现在他应该早就死在了某个利欲熏心的杀手刀下,而不是现在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大言不惭——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大正净的朴刀骤然抬起,刀体狭长的朴刀在刹那间化作了一道寒光,直直地刺向了铁怅的咽喉!
刀这种兵刃本不适合作为袭杀所用的兵刃,因为刀需要劈斩,劈斩的动作太大,太容易吸引目光,自然不适合作为杀手使用的武器。但大正净既然敢用,并且能够成为四行当最为可怕的杀手,其不凡之处自然不言而喻——在两人之间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他竟是在刹那间便抬刀出招,直刺而来的刀锋也在一瞬间便化作了一道流光!
只是他出刀的那一刹那,铁怅也动了。
他又一次摸出了自己的折扇,脸上带着决然与狠辣的神采。
折扇唰地张开了来,那面质地诡异的折扇又一次出现在了大正净的刀锋前,似乎打算故技重施再一次以扇面的坚韧抵挡住大正净的刀锋。只是大正净自然不会再中招第二次,他听到折扇张开的那一刹那,脸上便顿时露出了冷笑,于是下一秒,那刀锋怪异地在空中忽然一扭,原本直刺的刀光忽然间化作了一道弧线,竟是在半空中改变了自己的攻击方向!
——那竟是一柄软刀,舞台上的净角儿演武戏时常使的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