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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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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句话很经典,并且很正确,至少铁怅是那么认为的。

    戌亥八街是一片特别的街,小小几亩地里堆积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与场所,想要在这里找到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好好先生简直比在狼群之中找一头羊还要困难——在这种环境的耳濡目染之下,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也自然与外界有些不太一样。

    孩童的圈子里自然会有一位孩子王,而在这里,孩子王是那些孩童里真正的王。

    因为在这条长街上,绝不会有任何大人与长辈来为那些受了欺负的孩子出头。一条幼狼被人欺负了,除了俯首称臣与咬死对面以外,大概就不会再有第三条路了。

    若是把时间向着过去推动一段时间,约莫十几年前,獒犬还在床上躺着、黑熊还没有来到八街、见不得光的白蛇还躲在柴房里劈柴的那段时间里,戌亥八街出现了一位真正的孩子王——孩童们之间那半真半假的战争从来没有断绝过,天真的孩童们心中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之间的战争才显得格外原始和残酷。而在那样的背景之下,一位麾下聚集了八街里近六成孩童的半大孩子,自然就会成为整个戌亥八街的孩子王。

    因为那是一位女孩子,令许多懵懂无知的孩童都觉得“很好看”的女孩子。

    孩童们之间的战争在她的带领之下总算是平静了下来,这位孩子王也成为了街上最令人畏惧的存在之一,纵使是街上那些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也只能绕着这位孩子们的女王与她的走狗们走——虽然孩童们之间的斗争没有人管,但若是有成年人介入到了孩子们的“玩闹”之中,那么那个不开眼的家伙很快就会被人找上门去,第二天可能会变成一具尸体,可能会被砍了四肢塞进罐子里博人一笑,也有可能会变成包厨子铺子里的人肉包子的原材料。

    这种强权之下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孩子们十岁左右的时候。

    十岁那年,就在柳红妆享受着自己孩子王的身份所带来的一切时,一头虚弱的獒犬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头只剩下了半口气的黑熊被獒犬在街口捡到,一条幼小的白蛇背着柴刀带着斗笠趁着夜色来到了街上。

    再后来,柳红妆便发现自己的走狗们一个个地全部离开了自己,他们有的被黑熊的狂暴所折服,有的被白蛇身边的尸体吓破了胆,所有人都跟在了那条眼睛里闪动着绿光的獒犬背后,而自己的身边,就只剩下了零零星星的几个人。

    于是柳红妆与铁怅之间那源远流长并且根深蒂固的恩怨,从那时起便再也无可化解。

    柳红妆每次看见自己的时候表情都会非常有趣,她那张原本美丽的面孔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变得扭曲且狰狞,所以铁怅眼下正肆无忌惮地盯着柳红妆那张姣好的脸蛋看得津津有味。

    “红妆儿。”

    包厨子忽然叹了口气,将柳红妆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你先到后面去吧,我和.......铁大人,有些话得谈一谈。”

    柳红妆脸上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些许,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有些不甘地道:“爹,姓铁的绝对没安好心,我们别理会他!”

    包厨子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爹心里清楚,你先到后面去,听话。”

    柳红妆虽然性子娇蛮,但也不是那无理取闹之辈。她最后咬着牙看了铁怅一眼,挥动着手中的短刀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旋即一跺脚便走到了蓝色的布帘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铁怅也笑了笑,他对着左幺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刻上前扶起了酒桌旁醉得不省人事的卓越,旋即走出门唤了几个弟兄过来,一道扶着卓越一溜烟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包先生,您这次可欠了铁某人好大一个情。”

    见小店里再也没有了一个人,铁怅便慢条斯理地坐在了卓越此前所坐的位置。他好奇地打开桌上那瓶刀山火海,嗅了嗅后才笑道:“难怪卓兄这么容易便醉成了这幅模样,这酒不是前些年头小侄送给您的吗?”

    这当然不是什么三十年的好酒,铁怅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劣质烈酒而已,做法也不过是简单地将一坛坛米酒通过些别的手段再蒸馏一番罢了,虽然度数很高,但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只是显然,对于喝惯了米酒的魏人而言,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好酒了,至少不论是夏侯家的那两位还是郭家的老爷子,都变着法子向自己讨要过这种酒。

    包厨子的嘴角微微抽了抽,冷哼道:“闲话莫提,铁大人。洒家自问近些时日安分守己,也没有得罪过铁大人分毫,为何此番要利用卓公子来设计坑害洒家与小女?”

    铁怅摇了摇手中的酒瓶,一仰头便将瓶子里所剩不多的酒喝得一干二净,然后才擦着嘴笑道:“坑害还提不上,这计划本来也不是针对你们的——不过卓公子可真是铁某人的福星,铁某本来只是想把卓公子扔在街上抽个奖,能抽到四行当来报复的家伙就已算得上是心满意足。没想到卓公子却直接把两位送到了我的手上,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他微微顿了顿,指着包厨子大笑道:“我知道柳红妆那丫头想做什么,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位卓三公子乃是陛下亲自任命的下任街吏,而铁某身为现任街吏,这些时日里不但要教会他街吏该做之事,还要尽力确保他的安全。今日若是柳红妆得了手,只怕明日卓三公子醒来之时,身上便再也不会剩下半件衣物,就这么光着屁股倒在戌亥八街的某个街口了吧?”

    他笑得越来越开心,抚掌叹息道:“如此一来,卓公子丢了个大脸,当街自尽都并非毫无可能,但必然是说什么也不会再踏入戌亥八街半步了——这陛下派给铁某人的第一个任务,铁某第二天就给陛下交上了一份零分答卷,纵使陛下不杀了铁某人的头,也必然会将铁某扫进永不录用的纸堆里,任由铁某在戌亥八街这个小地方发霉。不得不说,柳红妆这计策倒是挺阴狠的,卓三只是丢了个大脸而已,既然他人没死,卓大卓二自然也不会来报仇,你们父女俩也不会遇到任何的危险,看上去唯一遭了殃的,就只有铁某一人了。”

    包厨子皱紧了眉,冷冷道:“是吗?洒家对此倒是毫不知情,这只是小女一时兴趣而已,我这个做爹的也只是陪她玩闹一番而已,若是一时不查冲撞了铁大人,还望铁大人莫怪。”

    他微微一顿,旋即拱手肃然道:“不过这玩笑似乎开得的确有些大,这倒是洒家一时失察了。铁大人放心,洒家少时必将好好说教小女一番,保管她再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

    他倒是精明,一张口就把这一次柳红妆的所作所为归为了小孩子玩闹,如此一来,这原本几乎将铁怅置于死地的阴谋不过只是个玩笑而已,他自然也称不上欠了铁怅什么人情。至于说教,就算是蔺二都知道,说教这种东西到底有多么的苍白无力——若是说教在这里能够起到半分作用,戌亥八街早就更名夫子学院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腌臜事儿?

    “无妨,无妨。”

    铁怅笑嘻嘻地摆了摆手:“铁某与柳小猴儿本就是青梅竹马,彼此之间更是早已情投意合,又如何会计较这点小事呢?”

    于是包厨子又一次微微皱眉。

    ——情投意合?

    包厨子敢用自己手里的菜刀发誓,如果柳红妆能和铁怅之间有半点情投意合的意思,他立刻把自己也给做成人肉包子,并且直接杀到御膳房去亲手把包子做给陛下吃。柳红妆对于铁怅的确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并且那种感情格外深刻与强烈,那就是恨不得置他于死地之情。

    铁怅咂了咂嘴,看着包厨子悠然道:“可惜啊,包兄。铁某人虽然不计较这种小事,可是有人却会计较。”

    包厨子忽然将手伸到了背后,握紧了别在背后的菜刀。

    “姓卓的到这里来,可不单纯是陛下的意思。”

    铁怅微微向前凑了凑,看着包厨子似笑非笑道:“不久前我和梅老头儿聊了一次,他说得不怎么明显,但所幸铁某人的脑子还有几分灵光,总算是听出来了梅老头儿的意思——卓越能来到戌亥八街,除了陛下的意思以外,他们似乎也暗中活动了几分。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在想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那几位想通过卓越达到些什么目的,并且那目的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看着包厨子,咧着嘴笑道:“而现在,包厨子,令爱差点靠着一己之力令得梅老头和佛爷他们的计划满盘皆输,您猜猜看,我把这故事讲给了他们听以后,他们会怎么做?”

    包厨子紧紧地握着菜刀,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冷笑道:“铁大人,您编故事的能力倒是越来越强了。”

    铁怅扬眉道:“是吗?那倒是不甚荣幸。”

    “据洒家所知,昨夜四行当才暗杀过一次两位。”

    包厨子冷冷地笑着,盯着铁怅慢慢地道:“出手的是刀马旦,刀马旦实力不弱,若不是蔺二赶到击杀了他,只怕眼下铁大人与卓公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四行当的行径可比小女的所作所为恶劣上百倍不止,但洒家却未曾听说师爷和佛爷有半点的行动,街上在找四行当的也只有天老帮而已。”

    他微微顿了顿,嗤笑道:“换言之,铁大人,师爷和佛爷根本没打算出手,您这番话也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包兄果然消息灵通,街上的小人物虽然不受重视,但收集消息却的确有些门道。”

    铁怅脸上的笑容毫无半点变化,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包厨子,四行当本就在我们的清剿名单之上,但你们却不同——毕竟如若什么事情都要师爷和佛爷出手相助,那天老帮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包厨子眯起了眼:“此话怎讲?”

    “此话要这么讲。”

    铁怅站起了身,诚恳地看着包厨子:“简而言之,师十四和老和尚知道四行当是我们的猎物,所以他们也乐得清闲——但如果他们知道了你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给我们使绊子,你觉得他们还会坐视不理吗?毕竟我们现在可没有时间来解决你和你手下的伙计们,既然你们已经威胁到了卓越,那么他们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悠然地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嘴微笑道:“柳红妆想要暗算卓越,这件事本就是事实,待到姓卓的醒过来之后,那两位从他口中一问便知。但至于你们是否真的算是个威胁,那就全看铁某人这张嘴如何分说了。想必包兄也很清楚,铁某虽然不会武功,可是这张嘴却罕逢敌手,把白的说成黑的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包厨子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侧了侧头,轻声道:“原来你是来威胁我的。”

    铁怅拱手肃然道:“岂敢,铁某只是在说事实。”

    包厨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铁怅:“既然如此,你想从洒家这里得到些什么?”

    “我知道包兄与四行当的那几位多少都有些交情。”

    铁怅微笑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但包兄却知道得很清楚。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铁某希望包兄能给铁某一些有价值的消息,那样应该就足以让铁某人闭上这张嘴了。”

    “......在你们没来之前,四行当、老裴与我们才是这条街上的主人。”

    包厨子轻轻地向前走了一步,背在身后的双手也轻轻动了动:“于情于理,洒家都和四行当要更加亲密一些,犯不着为你这个外人做事。至于让你闭上嘴......”

    他缓缓地将两柄菜刀从背后拔了出来,微笑道:“有梅天理在那里,洒家虽然不敢伤了你的性命,但割了你的舌头却还不是难事。”

    铁怅看了他半晌,终于苦笑道:“原来是您在威胁我。”

    包厨子向前走了一步,目光中渐渐泛起了杀意:“这还是铁大人做了榜样。”

    铁怅退了一步,忽然叹息道:“遗憾的是,铁某人从来不吃这一套。”

    轰!

    一声巨响骤然响了起来,那声音显然来自于后厨的方向。包厨子的瞳孔骤然一缩,心中顿时涌起了极大的不安感。他立刻握着手中两柄菜刀想要冲向后厨,只是下一秒,第二声巨响却立刻响了起来!

    砖石横飞,尘埃弥漫,一道魁梧到令人恐惧的身影撞碎了后厨与厅堂之间的墙壁,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包厨子的眼前——他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冰冷暴戾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包厨子,像是一头准备择人而噬的野兽。

    蔺一笑将手中的柳红妆举到了包厨子眼前,咧了咧嘴笑道:“你的门太小,我进不来,只能换一条路了。”

    “蔺二!.......”

    包厨子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狰狞,他死死地盯着被蔺一笑提在手中、满脸惊恐的柳红妆,望着铁怅嘶声道:“姓铁的,放开我女儿!祸不及家人,堂堂的街吏与天王老子居然拿个少女来做要挟,你们这么做,也配被称之为英雄好汉!?”

    “——你知道吗,小师姐死了。”

    铁怅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烟斗:“曾五也死了。”

    包厨子的面庞微微抽了抽,按捺着怒意勉强地道:“夏姑娘之死洒家也有所耳闻,遗憾至极,不过听闻铁大人已经为她报了仇了,不是吗?至于曾五小兄弟,那孩子曾经也来洒家这里吃过面,洒家听闻之后也非常惋惜——但做出这一切的是四行当,与洒家又有何干?”

    “我不是这个意思。”

    铁怅蹲下了身子,像是蹲在屋檐下的关西老汉一般,咂吧着烟嘴叹息道:“其实我和曾五也不算太熟,但他毕竟和我一起喝过酒,我这个做大哥的再怎么说也要为他报仇才是。”

    包厨子咬着牙,没有说话。

    “然后小师姐死了,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事情。”

    他吐出了一口青烟,看着包厨子苦笑道:“以前小师姐会劝我们凡事留一线,做事不要太过狠辣不留后路。她是我们的樊笼,如果不是小师姐,我们几个或许根本算不得真正的人,只是真如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一只饥饿的獒犬、一头疯狂的黑熊、一条冷血的白蛇而已。”

    “师爷佛爷和梅老头赋予了我们獠牙,而小师姐赋予了我们人性。”

    然后他站起了身子,看着包厨子微笑着摊开了双手。

    “可是她走了,连半句话都没给我们留下。”

    “所以现在,我们很自由——肆无忌惮肆意妄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