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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打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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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卓大善人就连腰间的玉佩都被人求走了之后,攒动的人头终于四散了开来。

    手上拿着银票或是值钱物件儿的那些幸运儿或感恩戴德、或一步三叩、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卓越的身边;而那些不太幸运的那些家伙则当场就对着卓越啐了一口,有人哭天抢地、有人骂骂咧咧、还有的人则用贪婪且凶狠的目光望向了那些幸运儿,然后按着自己腰间的兵刃低着头匆匆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转眼间,戌亥八街又恢复到了原本的喧嚣熙攘,虽然街上略微有些混乱,并且人也少了不少,但终究是回到了本来的面貌。

    卓越呆呆地站在街上,苦笑着看着那些远去的人们,仰天长叹一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有些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他原本坚信自己的行径乃是助人为乐,可刚才的那一幕幕,却总让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一千两?两千两?

    就连卓越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给出了多少东西,他怀里的银票被他用了个一干二净,身上的不太重要的值钱物件也被他尽数送给了那些哭天抢地的苦命人——眼下他浑身上下,除了他脖颈上挂着的玉佩以及腰间的长剑以外,几乎是一无所有,称之为一贫如洗也不为过。

    “卓兄好气度,在下佩服!”

    一声吆喝忽然在不远处响了起来,那声音显然属于带着鬼面的铁怅。

    看上去有些狼狈的贵公子立马理了理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华服长袍,整理了一番后才抬眼左右看了看,终于在街边屋檐的阴影下看见了蹲在街沿抱着一个小木碗、正对着自己挥手致意的铁怅。

    “喏,还给你——顺带一提,其实我更喜欢吃咸豆腐脑。”

    铁怅伸了个懒腰,随手便将小木碗放在了身边做豆腐脑的小贩的扁担旁,于是受到了抨击的小贩立刻对身边这位吃了不认账的恶客致以了亲切的问候。只是他显然低估了铁怅的脸皮,更何况现在铁怅的脸上还带着一个鬼面——在小贩的骂骂咧咧声中,铁怅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大步走走向了卓越的方向,同时拱手抱拳道:“卓兄不愧是卓家传人,这胸襟,这气度,铁某实在是难望其项背,只能道一声佩服!”

    卓越看着铁怅沉默了一会儿:“铁兄,你在嘲笑我。”

    “岂敢岂敢,卓兄这一掷千金的豪爽,铁某看了简直高山仰止,敬佩之情犹如长江东流水,滔滔不绝奔腾入海。”

    铁怅竖起了大拇指,叹息道:“高啊,卓兄实在是高,比八丈的佛爷还高——这么一大把银子撒出去,卓兄大名立刻便会传遍整个戌亥八街,虽然不好说这是恶名还是美名,但不论如何,那些收了银子的人就是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要承你这个情——”

    “——铁大人。”

    卓越猛然打断了铁怅的话,他的语气之中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怒气,甚至连铁兄也不唤了:“难不成在铁大人眼里,卓某就是这等心怀叵测的奸佞小人?”

    铁怅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公子哥,终于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是,铁某虽然一向目中无人,但卓兄乃是真君子,又怎会是那人见人厌的奸佞小人?”

    卓越微微一愣,脸上又浮现出了苦笑:“这么说来,铁兄依然是在讥讽卓某。”

    “......倒也不全是讥讽。”

    铁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小弟对卓兄的所作所为感到很好奇,并且觉得很有意思罢了——卓兄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为小弟解解惑,说一说自己这么做到底有着怎样的用意?”

    卓越又是一愣,他觉得自己今天愣住的时候格外多:“用意?卓某只是觉得,这些人都有着值得一帮之处而已,绝无半点私心!”

    铁怅咂了咂嘴:“卓兄,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卓越抱拳:“铁兄大可直言,卓某扛得住。”

    铁怅叹了口气:“卓兄觉得,这些人真的值得一帮吗?”

    卓越顿时目光一凝:“此言何意?难道说刚才那些人之中,有人故意编了个故事来诓骗卓某?”

    “那倒没有,他们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为难之处,卓兄也确实解了他们之中不少人的燃眉之急。”

    铁怅笑了笑,脸上的鬼面在阴影之中显得有些可怖:“不过卓兄,这里是戌亥八街。”

    卓越微微皱眉:“那又如何?卓某也知道这里是戌亥八街,寻常人绝不会踏足半步的戌亥八街,这里不论是谁都有着自己的难处,否则他们也不会来到这条长街之上——卓某也心知肚明,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于这里的苦命人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但卓某至少去做了,并且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虽然救不了太多的人,但渡一人也是渡,渡千万人也是渡,卓某问心无愧!”

    他微微一顿,正气凛然地道:“卓某知道铁兄与我的想法南辕北辙,但卓某并不认为自己应该对自己眼前的苦命人袖手旁观。至少刚才,这一百两银子救下了钱一刀一家,救下了黄大黄二兄弟俩,救下了好几位如同他们一般走投无路几近绝望的人——为侠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常理,若是心中没有这一股浩然正气,纵使习武也不过是为祸江湖罢了!”

    他说得实在是太正气凛然了些,只是铁怅心中的无力感却更加浓郁了几分。

    “卓兄。”

    铁怅指着远处一如既往既混乱又安宁的戌亥八街,叹息道:“这里是戌亥八街。”

    他刚才已经说过了一次这句话。

    “这里是戌亥八街,当街拔刀坑蒙拐骗都不算少见的戌亥八街。”

    铁怅的面孔罩在鬼面之下,卓越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卓越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正渐渐变得苍白:“您刚才给出去的那些银子,对于钱一刀这样的好手而言自然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是对于黄二而言,这银子只会成为他的催命符——一个不会武功的半大少年,手中握着几十两银子,怎么看都是最好的劫财对象。”

    锵!

    卓越顿时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一言不发转头就打算追向黄二消失的方向。

    他的脸色现在比铁怅还要更加惨白,只因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单纯、多么可笑!

    ——这里是戌亥八街,是一片法外之地。

    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亡命悍匪与江湖凶人,劫道杀人这种事情在这里简直是家常便饭。而自己刚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百两银子交给了黄二这个半点武功不会的少年,并且放任他一个人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若是黄二遇到劫匪时愿意把银子交出去,那充其量也不过是受一番皮肉之苦而已;但那银子是救他大哥性命的银子,这少年又如何肯将银子交予他人?

    “卓兄现在才去,只怕是为时已晚了。”

    卓越刚刚抬脚,铁怅就一把拉住了他,叹息道:“不过黄二姑且也算是我们八街的自己人,铁某此前离去之时已吩咐了弟兄跟在他身后,银子能不能保住另说,但至少不至于把命给丢掉。”

    卓越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将剑插回了鞘中,低头长叹道:“多谢铁兄,卓某险些犯了大错,害了那少年的性命!”

    “无妨,卓兄初来乍到,不了解街上的情况也是情有可原。”

    铁怅摆了摆手,微笑道:“铁某之所以要伴同卓兄左右,不止是为了给卓兄做向导,同时也是为了替卓兄排忧解难——只是眼下铁某恐怕得失陪片刻了,卓兄施下去的那些银子或许会在八街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凶人的眼中只有那些幸运儿手中的钱财,没有卓兄心里的浩然正气。”

    卓越的脸色顿时有些愧疚,拱手苦笑道:“卓某图一时之快,却为铁兄平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是卓某之过。”

    铁怅站在原地呵呵笑着拱手道:“无妨,街吏一职本就是尽量控制街上的乱象,铁某对此一道早已是轻车熟路,处理这种小事既不费时也不费力,更算不得什么麻烦——卓兄将来也会成为八街街吏,届时自然便知这事并不算是什么大事。”

    虽然他这么说,但卓越的脸色依然没有半点好转。他带着无限的愧疚与自责,摇头道:“那卓某就在街上随便转一转,铁兄事了之后,卓某自当罚酒赔罪——只是铁兄,卓某实在是不胜酒力,断不能再如同昨日一般与铁兄喝个痛快了。”

    铁怅大笑道:“好说,好说,那铁某去去就回,先走一步。”

    穿着花甲鬼面的八街街吏抛下这句话便转过了身,迅速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而人群之中,身穿青衫华服的贵公子扶了扶自己头上略微有些歪了的高冠,苦笑着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卓越啊卓越,你还是太嫩了一些啊......”

    ......

    ......

    “嘿,卓越啊卓越,你还是太嫩了一些。”

    卓越不知道的是,我们的铁街吏并没有走出太远,也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前往街吏所处理街上的骚乱。他只是在某个道口一转身子,然后便与几个蹲在小巷转角处的黑衣汉子汇合在了一起。

    “这位兄台,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为首的那名黑衣汉子看上去年纪并不大,模样也生得颇为俊秀,只是他生了一双目露凶光的三角眼,看上去便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主。见铁怅直截了当地走向了自己,这黑衣汉子也有些疑惑,毕竟现在铁怅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古怪了些,就连黑衣汉子也不知道来者到底是何人,只能按照惯例先开口道出了天老帮接头的暗号。

    铁怅当然知道这个暗号,只是他不属于需要用暗号来接头的那一类人。他直截了当地掀起了自己脸上的鬼面,啐了一口笑骂道:“左幺,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是你铁爷爷我!”

    见得铁怅的庐山真面目,那原本警惕至极的黑衣汉子左幺顿时长松了一口气,满脸堆笑地道:“原来是铁大哥,大当家刚才还派人来问,为何咱们还没开始行动——这不,传话的前脚刚走,您后脚就到了。”

    铁怅接过左幺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鬼面里的水雾,翻着白眼道:“不是我不想早点开始行动,那姓卓的比我想象之中还要圣母些,难怪佛爷看他顺眼,这家伙根本就是佛陀转世,满心都是以我身渡天下人的想法——你们刚才是没有看见,这家伙刚才散出去不下千两银子,并且连眉头都没皱半下,是真的人傻钱多。”

    左幺与陈三曾五一样,都是自蔺一笑来到戌亥八街以后便跟随在蔺一笑身边的弟兄,只是他与他那几个大哥不同,他的脑子更加灵光,为人也更圆滑几分,因此与他最为熟识的不是陈三等他的大哥们,反而是不属于天老帮这个团体的铁怅。

    不过显然,左幺对于铁大哥的许多词汇依然并不太了解,至少他听到圣母这个词的时候一脸茫然。

    “铁大哥,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左幺挠着头,看着铁怅纳闷道:“您为什么一定要让姓卓的先在街上洒一大把钱?咱们不是要找四行当的家伙吗,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小弟实在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铁怅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烟斗,老神在在地道:“你找得到四行当的人吗?”

    左幺叹了口气,诚实地摇了摇头:“找不到,不知道该从哪里找。”

    “我也找不到,四行当的家伙都是一帮老鼠,想要把他们从洞里揪出来可不容易。”铁怅摸索了半天也没在身上找到个火折子,干脆直接把烟斗递到了左幺眼前,“所以我们就别找他们了,等他们来找我们就好。”

    左幺愣了愣,不由自主地道:“此话怎讲?”

    “那上千两的银子撒出去以后,现在街上乱作一团,有好几十个幸运儿手上拿着钱,同时又有好几百条豺狼跟在他们身后,准备从他们的怀里把银子抢走。”一个识相的黑衣汉子上前来为铁怅点燃了烟斗,铁怅一面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面看着左幺冷笑道,“乱好啊,乱点好啊,浑水摸鱼更容易,要找到浑水摸鱼的人也更容易。”

    左幺咂了咂嘴:“大哥,您还是直接吩咐小弟们如何行动吧,咱们没读过多少书,脑子实在是没有您灵光。”

    铁怅哼了一声,一口青烟喷上了天:“去找几个不怎么在人前露面的弟兄,专挑八街的自己人惹事。记住,惹完事儿以后一定要让对方把刚才收到的银子交出来,不管那人刚才有没有人从姓卓的那里收到银子,都一定要这么说。”

    左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告诉对方。”

    铁怅将烟斗在街沿磕了磕,嘿嘿冷笑道:“‘别怪我们四行当的弟兄下手无情,要怪只能怪姓蔺的那厮不给活路,兄弟们不换个法子挣点银子,可真就活不下去了’——就则么说,记住了吗?”

    左幺愣愣地看着铁怅:“大哥,这不是反而会给咱们天老帮树敌吗?”

    “嘿,你说老子为什么要让你们找八街的自己人下手?”

    铁怅蹲在街沿,谈吐间全然没有了此前与卓越说话时的温文尔雅,反倒像是个混迹街头已久的泼皮无赖,眉眼之间满是凶狠:“外人倒也罢了,咱们八街的自己人可不敢与天老帮做对。店铺掌柜被打了会去找老裴诉苦,小贩们被抢了银子会找包厨子帮他们出气——四行当与天老帮之间起了冲突,而受灾的却是他们,这显然没有道理,所以不论是老裴还是包厨子,届时总归是要拿出个办法来,帮他们的弟兄们摆平这一场场无妄之灾。他们可以去找四行当的老生说情,可以和四行当的家伙狠狠地斗上一场,但他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左幺皱眉道:“明白了,一百两银子足有十万钱,别说四行当,就连小弟我看了都有些眼馋,会当街抢那些撞了大运的家伙自然也不奇怪,这口黑锅也就实实在在地扣在了四行当的头上——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明白,就算老裴和包厨子听说了这件事,他们也不一定会和四行当的人起矛盾吧?更何况老裴和包厨子都是人精,他们真的会看不出来我们在里面添了一把柴吗?”

    “你不会真以为,四行当的泼皮们眼下没有在街上抢银子吧?”

    铁怅嘿嘿一笑:“黄泥巴掉进了裤裆,说也说不清楚。他四行当连天老帮的银子都敢抢,难道就不敢抢老裴和包厨子的银子了?况且就算他们看出来了也无妨,眼下动手的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根本说不清楚,而他们又不敢去找蔺二摆谈,只能去给老生末丑大正净他们施加压力。”

    左幺又挠了挠头,脸上的迷茫之色更浓。

    铁怅却没有再解释了,他狞笑着扣上了自己的鬼面,冷笑道:“要引蛇出洞,自然得让毒蛇觉得自己可以出洞了才行。现在街上一片混乱,背后又有老裴与包厨子施压——内因外因俱全,对于四行当的家伙而言,还有什么不出洞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