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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山四门,两宗一寺”这种说法,指的是江湖上最为庞大的几个门派。
这其中有被誉为天下正道魁首的“一寺”佛心山无门寺,有剑客们心目中的圣地、“万剑皆归一”的千尺凌云山,有道观遍布大江南北、单论势力之庞大甚至更胜无门寺一筹的玄宗——也有二十余年前,几乎屠戮了半个武林的魔宗“无名宗”。
无名宗现世已久,甚至比大魏的时代还要久,但是一直以来,它都不过是一个地处西域的小门派而已,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他们,也没有什么人会去为难或是迫害他们——然而自从约莫三十年前起,无名宗当时的宗主突然暴毙身亡,宗内选出的新任宗主第二天便拍马上任,紧接着,一切就都变了。
楚狂人。
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怎么悦耳,但它这个名字却属于那位宗主,时至今日,江湖中的老人都不敢直呼这个名字,只敢以“那厮”“那魔头”来称呼。
谁也不知道楚狂人那一身刚猛无匹的内力与手中那柄神鬼莫测的弯刀到底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那些帝王心术与阴谋阳谋又是何人所授——但所有人都知道,如若不是那一年千尺凌云山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于无声,如若不是西子湖畔红妆楼里来了位妙姑娘,只怕就算是玄宗宗主与无门寺的佛心十八禅亲自出手,也只能在楚狂人的手下饮恨。
那一年,三十余岁无敌于江湖的于无声带着二十位武林中最声名遐迩的强者与隐世多年的高人,叩响了无名宗的大门,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入了无名宗的宗门。
那一年,楚狂人与妙姑娘的孩子诞生,无名宗难得地安静了一段时间。
也是那一年,无名宗彻底消失在了江湖之中。
宗门内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原因不明的大火在刹那间便吞噬了整个宗门,甚至连宗门旁的小湖都在这场大火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见这场大火到底烧到了何种地步。有人侥幸逃了出来,有人在宗门内化作了一捧黑灰,还有的人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的人八成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这一点每个人都很清楚。
但下落不明的人员名单里,却还有着于无声和楚狂人的名字。
因此这二三十年来,人们一面期待着拯救了中原武林的英雄浴火重生,一面又畏惧着那个魔头自烈火之中爬出深渊——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英雄没有归来,魔头也没有重现,一切都顺理成章,又令人惋惜。
只有那些经历过那场大战的人们,或许才会继续期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
比如眼下,呼延叱眼前的这位“佛爷”。
无名宗麾下有四部,奇刀崖、自在寺、鬼影堂、求索林这四部的名声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或许比无名宗更加让人谈之色变,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在武林历史上留下了由鲜血凝成的一笔,或许千百年后也依然会遗臭万年——而在这四部之中,与西域佛门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大自在寺”,或许是最为可怕的那一个。
——因为自在寺的妖僧们,吃人。
“放心,某家不吃人。”
正当呼延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佛爷却忽然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呼延叱摇头道:“江湖中的风言风语总是不胜枚举,但只要一与无名宗有关,那这风言风语就算再如何离谱也会有人相信。”
对于呼延叱而言,佛爷的话语显然有些可怖。
死亡并不可怕,佛爷也并不可怕,对于呼延叱而言,食人这种事虽然令人心中生惧,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与那些北疆的北辽蛮子一般,不过是一种野蛮而又粗暴的行径罢了——但若是佛爷真能看穿人心,那么这种事情无疑才是最为可怕的事。
呼延叱咽了口唾沫,随手便将书生扔在了地上。在后者的倒吸凉气声中,纵横北疆的马匪头子面色铁青地抱紧了手中的箱子,盯着佛爷咬牙干巴巴地道:“你吃不吃人和老子半点干系也无,老子现在只关心你拿不拿得出钱买这东西——哼,那姓师的耍了老子,老子背后这条疯狗又死咬着不放,如果你再阴老子一手,那大爷我也只能带着你们几人一道下去见阎王!”
呼延叱此刻的表情和他口中说出的话语显然截然不同,甚至两者对比起来显得有些可笑,因为呼延叱现在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可怖了些,他的脸色比此刻的天空更加苍白,显然佛爷的身份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上一个信了老和尚话的人,现在坟头上的草已然足有三丈高。”
呼延叱的背后,蔺一笑突然冷笑道,“如若你真打算与老和尚交易,那你可要准备好了。老和尚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比我们都要多,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咬你一口。”
“蔺居士此话着实有些有趣,只是遗憾的是某家一向说话算话,既然要和呼延施主交易,那么某家自然不会做那强买强卖之举。”
呼延叱的脸色刚刚一遍,然而他尚未回头,佛爷便已然双手合十微微叹息,诚恳地看着呼延叱道:“不得不说,呼延施主,一千两银子对于您手中的货物而言并不算贵,甚至依某家之见,您手中的这批货物至少得值一千五百两银子,并且这还是最低的价格。”
呼延叱的眼睛微微一亮,只是他脸上的警惕之色毫无半点消退之意——佛爷这句话一定还有后半句,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并且谨慎如他也自然不可能因为佛爷的三言两语便放松了警惕。他一语不发地举着手中的木箱,有些发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佛爷,显然佛爷若是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图,他就会立刻摔碎手中的箱子,带着半条戌亥八街的百姓一道同归于尽。
果然,佛爷只是微微顿了一顿,便继续叹息道:“只是可惜,呼延施主,某家只拿得出一千两银子。某家与蔺居士和师居士不同,那两位家大业大,某家自然是万万比不得的——这一千两银子已然是某家眼下能拿得出手的所有盘缠,如若呼延施主对这价钱不太满意,那某家也只能就此罢手。”
呼延叱的呼吸微微一窒,一千银子当然无法让他满意,虽然这一百万钱足以让他在某个小城里买上一间小院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十年,但自己此番九死一生却只能换来这么一点钱,呼延叱自然是心有不甘。可是他也很清楚,钱再怎么好也得有命来花才行,如果自己与佛爷的生意没能做成,那么自己背后那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恐怕立刻就会再度出手。
所以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道:“真的只有一千两银子?”
“出家人不打诳语。”佛爷双手合十,垂眼轻声道,“虽然银钱不多,但至少是实打实的一千两银子。”
“......你先把银子给我。”
呼延叱沉默了许久,终于一咬牙,瞪着佛爷低声道:“等我拿到了银子、确定了这银子没有问题,我再把这箱子交给你——还有,你得确保我能活着离开这里,若是老子刚把箱子交给你你就痛下杀手,那老子不照样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佛爷微微皱眉,但和师十四不同的是,他只是思索了一刹那,便颔首道:“有理,这一点某家此先也有所考虑,呼延施主果然心细如发——银子与为施主引路离开此地的人选某家都已准备好了,稍等片刻,他应该就会来到此处。”
“慢着。”
呼延叱却忽然咧开了嘴,盯着佛爷冷笑道:“佛爷,您也是戌亥八街的三位爷之一,此前姓蔺的和姓师的两人的手段老子也见过了,说实话,老子闯荡江湖这么久,还没见过这样的厉害人物——您刚才隔着数十丈便能以一颗念珠打断箭矢,这实力显然也是江湖中第一等的。若是您与蔺一笑和师十四动起手来,谁胜谁负?”
这问题显然有些古怪,佛爷忍不住微微愣了愣,然后便抬眼看向了呼延叱的身后。而在呼延叱的身后,蔺一笑冷哼一声,有些烦躁地道:“这问题倒是有趣,不过老子倒是可以回答你——老和尚虽然厉害,但要打败大爷我,至少也得重伤。”
这话显然就是在证明佛爷比他更胜一筹了,呼延叱心中稍定,看着佛爷继续冷笑道:“那么,既然佛爷在和在下做生意,为何这人还在这里?”
这话指的显然是蔺一笑,后者不由得微微一怔,旋即勃然大怒道:“这倒是奇了,这里又不是老和尚的地盘,大爷我站在这里难道还要经过老和尚的允许?——姓呼延的,莫要忘了老和尚还没答应你的那些条件,若是老和尚反悔不愿与你做这笔交易,那你的项上人头依然是老子的囊中之物!”
“——蔺居士。”
在蔺一笑的怒吼之中,佛爷凝视了呼延叱许久,终于轻声开口了:“给老衲一个面子。”
“......嘿,老和尚,你莫不是真以为老子怕了你?”
蔺一笑的怒喝声戛然而止,但很快,他阴恻恻的声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你那自在逍遥经确实可怕,但老子这八荒功还真就不怕你那自在逍遥——择日不如撞日,这几次交手你我都没能分出个胜负,今日不如就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来看一看到底是你那自在逍遥奇诡,还是我这八荒六合更为无匹?”
——八荒功?
竖起耳朵听着的呼延叱微微一愣,他隐约记得这是北辽高手的不传之秘,而眼前这蔺一笑显然与北辽蛮子毫无关系,除了他那过于高大的体型以外,五官看上去与中原人并无两样,那又是从何修来的这八荒六合功?
这份疑惑并没有在呼延叱的脑海之中逗留太久,因为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佛爷却忽然轻轻一叹,旋即扔下了手中的念珠。
他用双手,握住了自己的禅杖。
“请。”佛爷平静地看着蔺一笑,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禅杖,“既然蔺施主相邀,某家却之不恭。”
他的动作很轻柔,但他身上的气势却变得愈发可怕——他居然真的要听呼延叱的提议,在这无名的小巷之中赶走蔺一笑,甚至不惜与对方大打出手!
这一切当然和呼延叱无关,甚至他心中还有几分解气的快意。在佛爷的动作之下,狐假虎威的呼延叱甚至回过了头,用挑衅的目光看向了他背后的蔺一笑!
在他的身后,蔺一笑面色阴沉,双拳已然握紧。
“——好,老和尚,这个梁子,我记下了。”
出乎呼延叱的意料,这个他原本以为莽撞急躁的男人突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双拳也渐渐松开了来。他看着呼延叱与佛爷,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脚步也渐渐向后退去:“老子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的时间还有很多,非常多——十年之后,大爷我也才不过三十来岁而已,而那个时候,老和尚,你又有多少还手的余力呢?”
他一步接着一步地后退着,本来残忍狂暴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冷静,而那份冷静,更是让呼延叱忍不住有些不寒而栗。
野兽不可怕,野兽空有力量而没有智慧,总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人也不可怕,阴谋诡计很多时候会被强大的力量一拳破解,秀才遇到兵从来不是个例。
但如同蔺一笑这种,同时兼具着野兽之力量与人类之冷静的人物,却让呼延叱难得地产生了一种对于某个人的畏惧!
“我们会再见面的。”
蔺一笑退到了街角,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呼延叱,轻轻地笑了笑,平静而温和:“一定会。”
呼延叱咽了口唾沫,看着消失在了街角的蔺一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呼延施主,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
佛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将呼延叱的意识重新拉回了他的身上。这位普通的老僧突然间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其貌不扬的人,他缓缓地弯腰捡起了自己的念珠,看着呼延叱微笑道:“银子会到你的手上,箱子会到我的手上,完美的交易,只要施主离开了这里寻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再也不会有人来干扰施主的生活了。”
“佛爷,在下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呼延叱看了佛爷良久,终于小心地开口了:“只要这个要求您能答应,姓呼延的绝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再也不会踏入戌亥八街半步。”
佛爷轻轻地眯了眯眼:“施主的要求,好像实在是有些多。”
“但这个要求却很重要。”
呼延叱咬着牙,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平稳:“您是佛爷,是大名鼎鼎的自在寺中人,您选定的引路人人选想必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至少绝不是呼延某人这点三脚猫功夫能够抵挡的。”
佛爷扬了扬眉:“不错,某家的亲传弟子愚心会把你带出这里。”
“佛爷,倒不是姓呼延的不信任你,但若是那位愚心大师奉了您的命令收回这一千两银子,那小人只怕是断无半点反抗的余地。”呼延叱的额头上隐隐渗出了汗水,他看着面色微微有些阴沉的佛爷,强撑着道,“所以小人想亲自选择一位引路人,只有他多少能够让小人信任一二。”
佛爷沉默了良久,才终于看着呼延叱缓缓地道:“说。”
呼延叱露出了一个有些干巴巴的笑容,他猛然抬起了手指,指着小心地躲在一旁、似乎生怕被两人发现的书生,认真地道:“他。”
许久未曾开口的书生微微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看向了佛爷:“佛爷,在下不过是一介书生,若是这位呼延大侠离了戌亥八街却又不愿将箱子交给在下,那在下可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佛爷,您可一定要三思......”
“你确定吗?”
佛爷似乎没有听见书生的叫嚷,他认真地看着呼延叱,一字一顿地道:“某家没有意见,因为呼延施主想必是不敢与某家玩这些小手段的。”
呼延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干笑道:“那是自然,佛爷好眼力。”
“那好。”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呼延叱总觉得佛爷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古怪的笑容一闪而过:“某家就应了你的要求——小犬儿,随他去吧。”
“是,佛爷。”
满心欢喜的呼延叱听着书生那有气无力垂头丧气的声音,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只是他不知道,同样露出了笑容的,还有佛爷,与低着头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