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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街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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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郁的白烟依然笼罩在厢房之中,并且源源不断地扩散到了戌亥八街的街道之上。不知何时,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已然空无一人,那些原本扯着嗓子叫卖着的小贩们此刻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们的扁担和手推车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扔在了街上;街上的江湖人和旅人也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街道两侧紧闭的大门内隐隐传来一声声的喧嚣和叫骂,显然那些江湖豪客们在某种特殊的理由之下尽数心不甘情不愿地躲进了长街两侧的商铺之中。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之内,原本混乱喧嚣的戌亥八街,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真正意义上的鸦雀无声。

    在某些志怪小说里若是出现了眼前的这一幕,那么想必这条街是遭了恶鬼冤魂的毒手,毕竟只有妖魔鬼怪才能在短时间内让一条原本喧嚣的长街顿时安静下来——但这里毕竟是戌亥八街,对于那些胆大包天的江湖豪客们而言,就是真有厉鬼现身,只怕他们也会想拔出腰间的兵刃和这些厉鬼碰一碰。真正能够让他们噤若寒蝉的从来都不是厉鬼,而是人,比鬼更加可怕的人。

    比如此时此刻,出现在长街尽头的那几个黑袍人。

    “十柄神机弩,老赌棍好大的手笔。”

    长街的尽头有七名黑袍汉子,虽然这些汉子相貌各异,但尽是些膀大腰圆身高八尺有余的彪形大汉——他们左腰挂着一柄黑色的熟铁短棍,另一侧的腰间则是一柄红鞘朴刀,七人此刻正围成一个圆阵,拱卫着中间那个刚才开口说话的男子。

    中间那人似乎并不太高,在那七名大汉的拱卫之下,只能隐约从肩膀处看见他的半个脑袋。但他的体型似乎并不小,因为那七人所结成的圆阵实在是太大了些,让他们之间不免出现了些许空隙,也导致这圆阵的护卫效果大打折扣。

    不过这七人显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因为他们的任务并非护卫,而是排场。

    以中间那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眼前时总归是要有些排场的。

    “张大,他们出来了吗?”

    中间那人再度开口,他的声音低沉且浑厚,每次他开口时,黑袍人们只觉得自己腰间的兵刃都在微微颤抖,显然中间那人的内功之深厚令人难以想象。被他叫到名字的那名黑袍人顿时身体微微一挺,低声道:“帮主,咱们来得正是时候,佛爷的烟雾弹刚刚起效,他们还未冲出师爷的地盘。”

    帮主。

    这条街上或许有大大小小的无数帮主,但是能够在戌亥八街里神鬼辟易的,却只有一位帮主。

    “好。”

    帮主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又一语不发地抬头看向了客栈的窗户。

    蓦地,一道影子骤然自客栈的窗户之中急射而出,并且迅速地落到了地上。而就在那影子自烟雾中出现的同时,十道弩箭也在刹那间发出了破空之响,精准且迅疾地打在了那道从窗户里飞射而出的身影之上,将影子死死地钉在了地面。神机重弩的威力果然惊人,黑袍人们此刻正隔着不下百步之远,然而依然能够看见地面上的青砖被射得片片碎裂,碎石更是被激起了数丈之高。

    然后一切再度归于沉寂。

    “他们失手了。”

    帮主再一次开口,只是他的身体却仍然没有半分动静:“那道影子只是一件衣服而已,那些弩手射了个空。现在神机重弩需要重新装填,呼延叱的机会来了。”

    张大咽了口唾沫,他的额头上刚才已经现出了冷汗:“帮主果然好眼力,属下叹服。实不相瞒,属下刚才还以为他们真的会倒在这些神机弩之下,毕竟师爷和咱们......”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神机弩之下,那他就不是他了。”

    帮主冷冷地笑了笑,并且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心的汗水:“老赌棍是个聪明人,如果他为了一己之私破坏了咱们的计划,那么就算他真能得手,我和老和尚也绝不会与他善罢甘休——更何况他没有杀死阿怅的理由,就算阿怅真被神机弩射死了,他接下来的处境也绝对只会比现在更差。”

    他微微顿了顿,继续冷笑道:“三足鼎立的戌亥八街总归是要比一片混乱的戌亥八街来得要好,阿怅也说过,三角乃是最稳定的形状。老赌棍不是傻子,虽然他那脾气着实古怪,但还不至于毫无道理地与我们所有人翻脸。”

    “休走,吃我一剑!”

    说话间,师十四的厉喝骤然自白烟之中响了起来,下一秒,一连串的金铁交鸣之声此起彼伏,顿时打破了街上的死寂。紧接着,两道身影从白烟之中飞射而出,其中一人手臂间还夹着一个单薄瘦弱的人影,他们在那兵刃相撞的交鸣之声中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迅速地消失在了长街的拐角处。

    “有一个家伙没出来。”

    张大抬手做凉棚状搭在眼前,眺望着那两道逃出来的人影:“丑金刚和呼延叱出来了,箱子还在他们的手中,看来没出来的那个是蓝三,他一个人留在后面拦住了师爷,或者说师爷故意让他拦住了自己——是条汉子,在师爷的杀气眼前站得住脚,并且还能拔出刀来还手,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姓张的为他鼓掌。”

    “老和尚肯定很高兴,这又佐证了他那‘善有善报’的观点。”

    帮主的语气之中听不出喜怒:“这家伙早些时辰被孙八指诓骗了一百两银子,某家本以为他是个纯粹的傻子。”

    张大嘿嘿笑着接口道:“现在看来,这家伙应该是个聪明人,毕竟逃跑的那两个应该是活不成了,而他落在师爷手里,至少还能留条命。”

    帮主嗤笑一声,冷笑道:“不,现在看来,这家伙的确是个纯粹的傻子。”

    张大咳了咳,随机应变的本事此刻被他发挥到了极致:“帮主所言极是,只有傻子才敢在师爷的面前拔刀。”

    帮主侧了侧头,似乎看了张大一眼:“我也在师十四的面前拔过刀,小梅子也拔过,阿怅更是拿刀指过师十四,而且还是菜刀——甚至不止是我们,除了老五以外,陈三文四夏六左幺,谁没在老赌棍面前拔过刀?”

    于是张大闭上了嘴。

    他现在也想拔刀,拔刀割掉自己的舌头。

    帮主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两人消失的街头忽然怪笑一声:“你们看,阿怅刚才的样子像不像是一只快被人按上菜板的母鸡?”

    一片有些勉强的笑声响了起来,黑袍人们脸上带着干巴巴的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附和着自家帮主的送命笑话——他们心中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绝不能真心诚意地跟着帮主的话说。他们的帮主当然可以随便嘲弄他口中的那位“阿怅”,可是如果他们也跟着一起大加嘲讽,或许过几天,那个小煞星就会来到自家的大门前邀请自己去赴他的鸿门宴。

    他们当然不会死,但是他们绝对会生不如死。

    帮主了然地摇了摇头:“一群没胆的家伙,你们都被阿怅喝怕了吗?”

    张大面有苦色:“帮主,那位爷的酒量按缸计算,咱们哥儿几个添在一起也顶不住那位爷啊——您有所不知,五哥前年和那位爷喝了一次,到现在都滴酒不沾,活像是佛爷座下的小沙弥......”

    张大身边的一名黑袍人苦笑着接口道:“实不相瞒,帮主,小的加入天老帮好几年,对于陈三哥曾五哥夏六哥左幺哥那几位也算是熟悉,那几位爷虽然性子迥异,但都是响当当的好汉——然而就是这样的几位好汉,听到要和那位爷一道喝酒的时候,脸上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来。”

    “也罢,跟他喝酒确实没有意思。”

    帮主笑了起来,但很快他的笑声便止住了,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声音之中渐渐地带上了一丝暴戾:“走吧,咱们这些‘牧羊人’,该配合阿怅把羊赶进羊圈了。”

    他伸了个懒腰,然后——站了起来。

    适才在黑袍人们的包围之中他只露出了半个脑袋,那让他看上去约莫只有六尺高矮,在一众身高八尺的汉子的拱卫之中像是个孩子,原来那是因为他坐在了一张木椅之上。

    而现在,他站起了身,于是黑袍人们就全部变成了孩子。

    因为他的体型实在是太过骇人,而他身上那横七竖八的伤痕,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就像是一头人立而行的黑熊,那近丈的身高若是站在他人的眼前,足以让任何人望而生畏。

    不过就算他没有站在他人的眼前,他也足以令整个戌亥八街对他谈之色变。

    因为他是天王老子。

    戌亥八街的天王老子。

    ......

    ......

    蓝三在思考。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刚才拔出了刀,为什么在那样的杀气的笼罩之下依然有勇气拔出腰间的长刀。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种话虽然听上去非常冠冕堂皇,但是蓝三很清楚,这种话对于许多人而言基本上和天地间的元气没有任何区别——说得更难听一些,这句话就是个屁。相信这句话的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就是那些迂腐不堪的正派君子,两者有一点完全一致,那就是他们不知道江湖的人心险恶与危机四伏。

    蓝三固执地认为自己不是菜鸟,而正道中人显然也不会将自己视作同类。

    但是蓝三刚才还是拔出了刀,就在师十四厉喝一声飞扑而来的那一刹那。

    那或许是出于自己心中尚未被消磨尽殆的一丝丝血性,他无法接受自己被师十四的杀气吓退,也无法接受自己在师十四的威势之下落荒而逃——基于这各种各样的理由,他才终于忍不住拔出了刀,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堪其辱地对自己难望其项背的敌人拔出了刀。

    这种人一向死得很快,蓝三知道。

    蓝三闯荡江湖十载有余,打输的时候不少,当然赢的时候更多,否则他早就成了他人刀下的一缕亡魂。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也很清楚自己干掉的那九龙水寨的寨主不过是个草包,虽然有着偌大的名声,却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聚集在一个虚张声势的草包手下而已。

    但换言之,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不算弱,弱者是不可能在江湖之中闯荡十年的,更何况他不但闯荡了如此之久,甚至还闯出了一些小名声。

    他的刀法没什么来头,比起江湖中那些成名已久的刀客,他的刀太简单太干脆了一些,比起砍人似乎更适合砍柴——但简单自然也有简单的好处,他将快准狠三个字发挥到了极限,江湖上不止一位小有名气的刀客倒在了他的刀下,所以他对自己的刀法多少还是有些自信。

    他斩出了三刀,这三刀同时笼罩了师十四的上中下三路,但只有中路的那一刀是他的杀手锏——蓝三曾经靠着这一手击败过不少名家,这一刀势若奔雷,让人避无可避,不论师十四向着哪个方向闪躲,这一刀都必然会斩向他的胸膛。

    ——然而师十四没有躲,他只出了一剑。

    这一剑,就击垮了他的所有自信。

    他出刀的同时就一直盯着师十四的身影,虽然身处白烟之中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依然能够看到师十四的一举一动,看到师十四垂到腰间的手,看到师十四向前的脚步,看到师十四微微飘动的衣襟。

    ——然后,钻心的痛便从蓝三的手腕处传到了脑海里。

    而在他的眼前,师十四的动作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他正在悠闲地甩动着手中的软剑,剑上的鲜血被他轻描淡写地甩在了地上,划出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鲜血伴随着他手中的那柄九龙刀一起落在了地面,蓝三呆呆地看着师十四慢条斯理地将带血的软剑重新收回腰间的腰带里,然后又愣愣地低头看向了地面,看向了自己跌落在地的长刀。

    如果不是地上的鲜血和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蓝三甚至不知道师十四已然动手。

    因为那实在是太快太快。

    “老和尚天天说着什么善有善报的疯话,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

    师十四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随意地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蓝三悠然道:“你不该出刀的,不出刀则破财免灾,出刀则像现在一样——你的右手就算是老和尚亲自出马,也最多只能恢复到过去五成的水平。”

    蓝三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以及右手手腕处那个极深的伤口,沉默了许久后才艰难开口道:“为什么不杀我?”

    师十四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难道都恨不得别人杀了他?”

    蓝三咬了咬牙,怒笑道:“我是一名刀客,而你废了我的右手——姓师的,难道大爷我不但不该恨你废了我的右手,还应该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师十四也不恼,他漠然地看着蓝三,摇头道:“你应该谢你自己,如果你和他们俩一起逃了出去,那么你也会死在戌亥八街。如果阁下未来想要来找师某寻仇,还请自便——要杀师某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其中不乏各派掌门与各路后起之秀,以阁下的天赋看来,若无奇遇,这辈子苦修三十载或许能够接住师某一剑。”

    他微微顿了顿,上下打量蓝三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嘲弄:“更何况师某从不滥杀,杀人是师某的工作,而不是喜好——阁下若是想自寻短见,现在就从这窗户里跳出去追上你那两位同伴也不算迟。”

    蓝三张了张口正欲再做反驳,闻言却心念一转,忍不住脸色微变:“你是故意放他们走的?”

    “师某一人就足以将你等三人尽数斩杀于此,难道这还不够明显?”

    师十四终于笑了起来,但那显然是嘲笑,因为他觉得蓝三刚才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有人要某人手中的箱子,有人要活捉某人拿他的命来报仇,有人要某人的人头来换银子和人情,你们之中有个人实在是太值钱,所以才能引得街吏亲自出马——阁下莫非以为,凭着自己和丑金刚的三脚猫功夫,真能护着呼延叱在戌亥八街进退自如?”

    “街吏?”

    蓝三甚至连手腕处的剧痛都忘记了,他的声音由于惊骇而微微有些变形:“街吏——街吏不在戌亥八街,这一点绝不会错!不论是掌柜的还是书生,都把这一点打探得很清楚!”

    “嘿,书生......”

    师十四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嘲笑,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怪异地道:“他没有骗你们,呼延叱得到的消息也没有错,街吏的确不在戌亥八街之内。何况以他的身份,想要在戌亥八街里隐藏行踪并不容易——但你们来到戌亥八街以后,似乎就没有再打听过街吏的行踪了吧?”

    蓝三愣愣地看着师十四,少顷,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黄豆大小的汗珠,也顺着他的面庞一滴滴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他不是个蠢人,所以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街吏不在戌亥八街,昨日、前日、上前日——他都不在戌亥八街。”

    师十四笑了笑,目光之中满是讥讽:“但你们来到了戌亥八街,街吏自然就也回到戌亥八街了——甚至我们刚才才见了一面,就在你遇到孙八指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