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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惜弱揉一揉眼睛,道:“咱们等到了东西,赶紧走。他们两个都是熟人,不幸撞见了,可就糟啦。”
完颜康道:“别急,他们还在路上,遣使修好,总是要先问个信儿的。只盼他们路上可别叫反金的侠士给捉了去才好。不过有高景山盯着,倒不妨事,他是个斯文人。”包惜弱一点头:“他教过人,人倒不错。”
说话间,红日高升,却不见薛阇等人回来。完颜康也有些不安,包惜弱更是心头直跳:“康儿……我总觉得有些……”不好。
等到正午时分,还是没来。完颜康当机立断:“不要在这里等了,先寻个僻静的地方落脚,再来打探。薛阇不是办事不牢靠的人,必是有事耽搁了,待我去看看。”包惜弱道:“你可小心。”完颜康放到临安的探子,早将临安周边地形探得明白,完颜康记得这里附近有一所庵堂,预备将包惜弱安顿在那里。
蒲察阿懒一扬鞭,驱着骡车往庵堂去,薛阇却于这个时候回来了。见面先请罪:“回来得晚了,请元帅责罚。”完颜康道:“这个却是不急,且走且说。”路途中于无人时,将遗骸装入棺木。也不用另择他处,只往先前择定的庵堂里去。时人常有这停柩于庙庵的举动,给些香油钱,尼姑还为念了两卷经。薛阇这才细说了缘由:“今日有妇人到临安府喊冤,千不该万不该,事情太离奇,看客忒多,将路堵了。”
要是单个人,怎么也挤出来了,这还带着好些粮食种子,还有两具招眼的棺木。薛阇只得等待。完颜康嘴欠,便问了一句:“是什么官司?”
薛阇道:“是一个妇人,状告她后夫呃……谋害了她前夫。”
完颜康简直无言以对,薛阇顿了一顿,道:“为了十五贯。”
“十五贯?”这个词好耳熟。
薛阇低声道:“这妇人嫁了个丈夫,读书不成,改做买卖,又折了本钱。他岳父心疼女儿,接济女婿十五贯,与他做本钱。背了钱回来,只得一妾在家,戏言是将妾卖了十五贯,不日有人来领。这妾思念父母,连夜回娘家告知。路遇一个卖丝的后生,结伴而行。也是巧了,这后生卖丝,巧巧得了十五贯。剩下这妇人的丈夫独个儿酒醉在家,却是被贼杀死了,钱也被贼人卷走。妇人告官,将这后生与小妾一同问斩。妇人自己却于道上被个山贼劫作夫人,更是巧了,这山贼便是昔看杀她丈夫的贼人,偶一说漏了嘴。这妇人更到临安告状来了。”
完颜康五雷轰顶,这十五贯的故事,他听过啊!卧槽!这不是明代小说吗?【2】完颜康茫然地张望,正逢包惜弱过来喊他去吃斋饭,也听着了这个故事。这后夫杀前夫的事儿……完颜康心里全是草泥马了!
薛阇只知完颜康身世有疑,再想不到他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原原本本说将出来。包惜弱和完颜康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了。完颜康更觉对不起包惜弱,她父母因完颜洪烈的谋划惊惧而亡,她却碍于自己,不曾逼迫追究完颜洪烈。自己呢,明知完颜洪烈心机深沉,却又深感其恩。
直到庵堂里敲起钟来,完颜康才惊醒:“妈,先用斋饭吧。”
包惜弱心里也有些乱,她近日连受冲击,诸般思绪纷飞,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拖着步子到房里坐下,看着饭碗发呆。
完颜康也没心情吃饭了,胡乱扒了两口,想说个闲话逗包惜弱,好引得她吃些东西。庵堂却又来课了,一把粗鲁的嗓子叫了出来:“还有喘气的吗?”这声音有些耳熟,侯通海!接着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王爷,请进。”
【卧槽!卧槽!卧槽!他怎么来了?】完颜康现在连眼前都是草泥马了!看一眼包惜弱,很好,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来了。别的时候还好说,现在包老秀才夫妇遗骸正在庵里供着,刚听了那么一件事儿,完颜洪烈再过来……完颜康也有点绷不住了,手有些痒,想掐……
包惜弱冷了脸,完颜康深呼吸了几下,低声道:“我去看看,别叫他们惹出事来,害我们也走不脱。”包惜弱道:“你去吧,可别掺进他的事儿里去啦,咱们还有正事儿要做呢。”
完颜康答应一声,出来反手将门带上。这庵堂原就不大,完颜洪烈正沉着脸,承受手扔了块银子与庵主要他办斋饭来。看到完颜康不由一喜:“康儿?你怎么在这里?”完颜康一摆手,完颜洪烈便住了嘴,两人另寻了一间静室说话。完颜洪烈身边不见了裘千仞,只余得侯通海等几个歪瓜劣枣。
两人坐定,完颜康问道:“躲高景山?”
完颜洪烈苦笑道:“是啊。只恨我一事无事,无法再回大金国。天幸你福大命大,没被留在汴京。”汴京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却无法再回去了。他想谋反,他大哥这会儿估计也想弄死他,不拿到武穆遗书作资本寻儿子,他便没有别的通路了。岂料临安皇宫也去了三四次,却总没有找到东西,只好推测是不是被转移往了别处。
才推算出些眉目来,金国使节来了!他那个蠢大哥,因为大败红袄军,派使过来宋国耀武扬威来了。一整个使团呢,完颜洪烈只认得几个头儿,底下的人一概不识,可他们保不齐就认得自己!只得提前避了出来。不想遇到了儿子,真是意外之喜。
完颜康:……
作者有话要说:【1】高景山,是明代小说里的人物《警世通言》第二十三卷里,《乐小舍弃生觅偶》故事里的金国使节。
【2】这个是《醒世恒言》里的故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别嘴贱,哪怕是跟小老婆开玩笑!话说,上一个跟小老婆开玩笑,被小老婆拿被子捂死的人叫司马曜,东晋孝文帝。
第106章更巧了
完颜洪烈一脸的惊喜作不得假,完颜康心里苦笑。在金主揭破赵王府血脉疑案的现在,在自己已经实质上的割据的现在,在完颜洪烈已经基本失去一切权势倚仗的现在,他还这般喜悦与镇定。
不是他多疑,此情此景,完颜洪烈若是什么都不想,心也未免太大了。这与他一惯以来的表现,尤其是教导自己认清现实时的态度与做法,明显的画风不甚相符。【他在想什么?他又想做什么呢?】完颜康心里没有底。
心中念头闪过,完颜康先说了汴京的事情。血脉之事被拆穿,也是他办事不牢靠,思虑不周,当年与丐帮联络之事也是瞒着完颜洪烈进行的。这么一想,又忽然生出一丝丝的心虚来。无论如何,他从完颜洪烈那里确实是获利良多。
完颜康低声道:“当时我心里不痛快,想见见大哥,听听他的章程,却巧了遇到那样一桩事。朝廷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了,再放到他手里,只会更烂,不如交给大哥。原本一切顺利的……”
完颜洪烈心道:那倒是个好人,可惜命短,若是他早些登基,兴许我也不会生出异心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生出的念头,岂有再咽回去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要成就你。
正如完颜康所想,完颜洪烈对眼前的形势岂能不犯嘀咕?他留在宋国,又岂止是“想要《武穆遗书》的执念”这么简单?初时要这一本兵书,是因为看出金国之弊,自己又不好大刀阔斧地从根子上整治,只得用这种方法。到了宋国,数入皇宫而遍寻不得,已知事情有些不大妙。待要回还,金主已然迁都,国内局势大乱,完颜康却是趁势而起。
【此时回去,我当如何自处?】这是完颜洪烈反复思考的问题,完颜康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的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爪牙幕僚。身世之事传得满天风雨,得到消息之后,他已经赶到了江边,又被完颜康出走的消息惊了回来,他那大哥如今已是昏招迭出,情势不易扭转。待到现在,他已是不得不拿到武穆遗书了。否则无论哪里,将没有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休说汴京防他防得紧,便是上京与陕西,完颜康会顾念旧情,围绕在完颜康周围的人呢?他们会听从一个空降的“太上皇”的指挥吗?【我不能只靠情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男人丈夫,顶天立地,岂能终老帷幄之内?】必须拿到武穆遗书,取得参与政事的权利。这也是为了完颜康着想,手里多一张牌,对破局有利。
“你就是太实在了,”完颜洪烈毫不客气地说,“当年的事情,一丝真凭实据也没有,你便这般认了,也太顺着他们的心了。”死咬着认了我是亲爹,有什么不好?当时的情况下,完颜康一口否认了指控,再以此为借口兴兵直扑汴京,大金国就到手了!
完颜康只管摇头。他能默许徒单衡给他编个虚无缥缈的爹,也不能认了完颜洪烈就是他生父,哪怕这世上再没比他待自己更尽心的男性长辈了。这是原则问题,他迈不过去心里的那一道槛。
完颜洪烈心头一叹,自己是将这儿子养熟了,先太子也将这弟弟养熟了啊!对自己心软就好,对别人心软就太糟心了。完颜洪烈截口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你要小心。如今众敌环伺,懈怠不得,你须早日回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将自己放到敌国,太托大了。”
完颜康道:“我迎外祖父母遗骸北上,免得日后麻烦。”
完颜洪烈默了一下,轻声问:“你妈……还好么?”
完颜康道:“没能见父母最后一面,怎能好?”
完颜洪烈踌躇半晌,终于没提出要见面,只说:“你好生侍奉她。”
完颜康道:“这些我晓得,你……不要执着于兵书了,跟我去陕西吧。”在外面到处蹦跶,就是个死。
完颜洪烈心道,这个却是不能听你的了,我另有计较。顺口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心里有数,便是不为了兵书,多看看宋国的山川地理,以后总是用得上的。宋国的朝廷,嘿!你也该在这里安些钉子了,难道只为一件事就要跑一趟么?顺手的事情多做几件,才不枉这一趟花的力气……”
好久没见面了,如今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完颜洪烈的亲爹模式全开,絮絮地对完颜康面授机宜。说了好些事儿,最后意犹未尽地道:“你如今还有一件大事,是不是还没有想过?”
完颜康一脸茫然:“啊?”
完颜洪烈心道,还真是个孩子啊:“你的婚事。”
完颜康懵逼状:“啊?”不够婚龄吧?他还保留着一些前世形成的思维习惯,以他现在的年纪,想结婚会不会太早了点?
完颜洪烈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门当户对,能为你省许多事情。”完全忘了自己拼了老命要娶敌国平民寡妇的往事,完颜洪烈给完颜康讲择偶标准。从种种条件分析,权衡利弊,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一个好的岳父,能为你省许多事情。”
完颜康瞪大了眼睛:“就这样?”
“就这样!”完颜洪烈说完,又是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与我当年不同,你现在不能任性。昔年大金国,国势无匹,你如今四面受敌。西夏的公主是不错的选择,上京路的大族,河南、河北的土著豪绅,陕西、山东的世家,都可以。说起来,顶好能娶了咱女真人的大族之女,这样身世之事,也便掩了。唔,立后之外,还可纳妃么……”
“……”完颜康瞪着完颜洪烈,冷冷地道,“卖艺不卖身。”
“哈哈哈哈,你又想到哪里去了?”完颜洪烈没将他的冷脸当一回事,“真要遇到了心仪的那个人,先有纵有百般要求也都抛到脑后了,若是没有遇到,自然要好好筹划一番,你说是不是?我现在问你,要何等样的妻子,你会没有个想法吗?要不我换一个说法?你的妻子,当可安士民之心,助你收天下人望。这样的妻子,要什么样的出身呢?”
完颜康语塞,穿越至今,头上顶着雷,哪有功夫去风花雪月?现在问他要什么样的媳妇儿,他也只能说个一、二、三,每一条都卡着标准来,相貌、才华、能力、家教……除去长相是听天由命,后面哪一条不是像完颜洪烈讲的那样,是在拼岳父?
由此而想到其他,好像从来都是如此。入仕、征战、与人相交,都是计划。
细思良久,完颜康的脸上现出迷茫的神色来:“我自出生至今,对事对人,总不能畅快。规行矩步,机关算尽,却一点也不快活,竟不知是为了什么了。”最初是为了活命,志向说得更大一点,是不愿意看着天下人分四等。为了这个目标,心里藏了多少事,事到如今,反而是像被情势推着前行,而非自己主动了。
明明是自己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却在定下这个目标之后,便失去了锐气、没有了热血与激情。
我到底在做什么?好像努力了那么久,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不像是在生活,倒像是在演戏。
无尽孤独之意自心田发生,却发现并无知己可诉。对谁都有真心,却又都不坦诚,无怪心事无人可以言说!
庵内做晚课的钟声响起,悠长深远,比丘尼唱经声传来,调子舒和平缓,时空仿佛终固在了这一片佛国净土,直令人生出“此情此景可至天荒地老,我若得长长久久在这里多好”的感慨。
疲惫、迷茫、厌倦的情绪油然而生,完颜康呆站着,听着,心底跟着滑过经文。忽然想:要是现在抛开一切,单骑走江湖,快意恩仇,是不是会活得痛快一点?
好好地说个人生大事,孩子却变傻了,完颜洪烈好气又好笑:“婚姻乃人生大事,都说成亲之后要想的多了就变了一个人,你倒好,未及成婚便先痴了。”
完颜康摇摇头:“跟婚事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这一辈子,像戴了个面具,在戏台上唱戏。说着别人的词,走着写好的路,从上台走三步,该转身亮相了,就走三步转身亮相。多走一步,就要担心底下人喝倒彩了。我要的是什么呢?好像就应该是这些,又全不是这些。”
完颜洪烈皱起眉来,要说什么,却听外面隐隐传来喝斥声。完颜康听力更好,还听到了拳脚相交带起的风声,说话的人里,有一个是乍乍呼呼的侯通海,另一个却是个姑娘,还有些耳熟。当下推开门,疾往外掠出——如今在临安附近,别惹出事儿,弄得不好收拾。
这庵堂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算很小,越过两重院落,才到了交手的地方。完颜康有些愕然地看着一身红衣的穆念慈,拳脚间带一丝飘逸之气,与侯通海战作一团。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扶着铁枪,欲待上前,又插不进手去,正是杨铁心。彭连虎等人笑吟吟地指指点点,一点也不着急,倒是两个小比丘尼在一边急得要哭出来了。
【他们怎么到临安来了?还来得这般快?穆念慈便是兼程北上,此时也是恰好与杨铁心碰头而已。难道是杨铁心自行南下,两人路上遇到了?】完颜洪烈见他皱眉不语,却要做个好人,喝道:“佛门净地,都住手!”